酆悌在梦中被惊起,看到满城熊熊大火时,就预感到了形势的严峻和自己责任的重大。那一瞬间,他的脑子乱极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极度疲乏中睡眠的几个小时内,一座古老的城市竟付之一炬。
他当然知道他此刻作为焚城总指挥必定要承担的责任。
他内心的惶恐直到见到张治中,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驱车见到张治中,这位省主席的语音甚至有了哭腔:
“你下了命令吗?”张治中问。
酆悌摇摇头,但额上沁出的汗珠连同那张煞白而惶恐的脸、无神的双目,使张治中克制了自己内心的慌乱,走过来轻拍他的肩,低声说:“只要你没有下令就好。”
接着张治中又交给他两个任务:
一、会同徐权处长严拿放火者,准予就地处决。
二、与徐处长、伤兵管理处汪处长,对伤兵难民赶快加以救济,并维持秩序,恢复交通。
一连两天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倒暂时使心情得到些缓解。
蒋介石抵达长沙后,酆悌与省府的高级官员们一同去迎接、晋见。
自从进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学习,成为蒋介石的学生,这十多年间酆悌无论是过去留校工作还是不久前在蒋介石的侍从室工作,都是极得信任的。
但这回他立正,以军人的注目礼面向蒋介石说:“校长好。”蒋介石只投过冷峻的一瞥即匆匆过去,他的心再次沉了下来。
几次往见蒋介石,均被挡驾,酆悌预感大事不妙。
蒋介石到长沙的当天晚上,74军军部由郊区解家湾移驻市区,军长俞济时举行酒会,宴请酆悌。
俞济时与酆悌是黄埔一期的同学。席间,俞济时频频与酆悌谈及当年同学的现状。
酒过三巡,酆悌因内心忐忑不安,没有心思再喝,就端起杯来:“良桢兄,谢谢老同学的一片盛情。我是本地人,本当由我来尽地主之谊的,可是,现在长沙烧成这个样子,真没心思喝酒。”
俞济时摸了摸唇上的豁口,又搔搔光头,说:“力余兄,当年在黄埔,我是很敬佩你的才干的,连校长都一直夸你。来,我敬你一杯。”
说完,俞济时先自一饮而尽。
待酆悌喝完,俞济时皱了皱两道浓黑的眉头,站起身,面部表情木然地掏出一张纸向酆悌出示:
“这是校长的手谕。”
酆悌接过一看,是蒋介石拘捕自己的密令。看完之后酆悌将手令还给俞济时,沉默了片刻,冲俞济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不必作难。我们同学归同学,你现在是公务在身,执行命令吧。”
酆悌被拘在74军司令部参谋处的屋子里,俞济时倒是竭尽了自己所能,为酆悌安排了舒适的环境。
说是拘押,实际上只是软禁。但同是拘押的文重孚和徐昆却连上厕所也有卫兵紧随。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酆悌已经没有了慌乱。几日来的惶恐不安,看到成为废墟的城市时良心受到的谴责,迫得他度日如年。现在真的被拘捕,心倒反而定了下来。
静坐在屋子里面对着桌上一叠让他写焚城经过的白纸,他觉得心乱如麻,无从下笔。
这时他还不曾想到过死亡。
张治中在他被捕之后曾来看过他,看到张治中阴郁的脸,酆悌无言以对,只是低头叹息。张治中也觉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对于此刻的省主席与阶下囚,他们的心中埋藏着心照不宣的秘密。直到张治中走时,这位憔悴的省主席才吞吞吐吐地犹豫着表示,只要酆悌能担下责任,他会从中容缓。
“只要不判死刑,一切都好计议了。”张治中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含着游移,而转头看酆悌时,又多了一层歉意。
酆悌一直把自己当作一条血性刚烈的汉子。从他投身黄埔,一路走到今天,别人说他气质暴躁,刚愎用事,他都一笑置之。他可以忍受别人的怒骂甚至殴打,却认为怜悯是奇耻大辱,而且,自己此刻与张治中在最高统帅心中的地位和社会影响,他更清楚自己此刻别无选择。
酆悌望着张治中:“张主席请放心,如果说从前你对我认识、了解还不深,那么,从今以后你就了解了。”
张治中的承诺,无疑是给了酆悌一个定心丸。
酆悌不怕死,但他怀了一腔抱负,在抗日烽火燃起的时候,从德国返回故国,壮志未酬,抱负未展,就这样成为枪下鬼,他确实不甘!
定下心来之后,内心汹涌泛起的,是对故乡、对父老乡亲的愧疚,这愧疚迫得他坐卧不安。
关于张治中是否对酆悌有过什么承诺,一直是一个谜,也是试图了解长沙大火真相的人们关注的焦点。
当时担任军法官的第九战区军法分监张耀辰将军,主审了此案的全过程。他是为数甚少的尚留人世的知情者之一。
张耀辰说:“从当时的情况推测,这样的承诺应当是有的。”
18日上午,军事法庭预审,首先审酆悌。
酆悌被带到临时设作法庭的蓉园一角的亭子里,看到由钱大钧作为审判长、蒋锄欧作为副审判长的一干法官正襟危坐在那里。
酆悌看到坐于自己对面作为自己黄埔军校老师的钱大钧和私交极好的湖南同乡蒋锄欧,想到自己此刻的罪犯身份,又想起不久前这些人来长沙都是在觥筹交错中相见,不觉又一股羞意涌上心来,低下了头。
“酆悌,你先陈述一下事情经过。”法官张耀辰说。酆悌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位九战区的军法分监。少顷,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只是从决策到执行,都揽在自己身上,绝口不提张治中,也未提到徐权,更不说张治中向他展示的蒋介石的电报。
说完经过,他喝了一口水,抬头看看审判官们,良久,他又低沉地说:
“长沙城在一夜之间烧成这个样子,我这个警备司令非常惭愧,实在没有脸再见湖南的父老兄弟。我生长在湖南的湘阴,幼年读书在长沙,我怎能忍心放火烧自己的家乡呢?真是万死也难抵大火损失的亿万分之一啊……”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流露出同情的目光。酆悌喝下一口水,没让眼泪流淌出来,继续说:
“但是,我敢大胆地说,我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是蒋委员长培养出来的忠实干部,我能够体会国事,绝不敢为所欲为。面对这场大火的起因,我不能否认是由于我布置检查疏忽失慎而发生的,违反了机宜,犯下了不可赦免的罪行,我愿受国法党纪最严厉的处分……”
说完这一番话,酆悌觉得几日来胸中的积郁得到了释放,陡然轻松了许多。
“关于事情经过,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蒋锄欧这时脸上露出了焦虑,对木然坐下的酆悌说。他还想说什么,又觉不安,只用眼盯着酆悌,似乎是鼓励。
酆悌想了想:“我也想了另一方面,假定没有这场大火发生,日本鬼子是不是会这样停止进攻?长沙的守备部队并不多,敌人既然进迫到了汨罗河,为什么又转回岳阳?这只是推测,我只期待后人以历史的眼光给予评论。”
说完这些,他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与酆悌的审讯气氛截然不同,文重孚和徐昆被提审时,满口咬定一切行动都是执行警备司令部的命令,极力将责任推向酆悌。
审完文重孚和徐昆,蒋锄欧再也坐不住了。这位生于湖南东安的铁路运输副司令、此刻的审判官,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不忍看到酆悌这个刚烈的湖南老乡一人承受全部罪过。
他考虑了好久,径自到了酆悌的拘押室。
“力余,你……”蒋锄欧此刻很想责备酆悌一番。
在他的记忆中,酆悌是非常精明的一个人,但自己今天屡屡递过的暗示,却始终不能使酆悌明白。此刻他与酆悌独处一室,他多想说:你何不把张治中、许权都牵出来,也减少些自己的责任?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蒋锄欧是为酆悌不平,同时也含了对张治中这个外省人把自己的故乡烧得面目全非的愤恨。
酆悌始终低头不语。沉默了好几分钟,他的脸上透出痛楚地说:“事已至此,除了我,还能由谁负责呢?……”
蒋锄欧还想说点什么,给酆悌一个明确的暗示,但见军法官张耀辰推门而入,就走了。
张耀辰此番来,是受钱大钧之命。
钱大钧也觉得酆悌一人独担责任实在冤枉,所以他对蒋锄欧在法庭上暗示是纵容的,可惜酆悌没有接受暗示。
收拾完案卷,钱大钧对张耀辰说:“我看酆悌头脑不清醒,你到拘留室去和他谈谈,不作开庭审讯的形式,看他是否清醒些。”
张耀辰与酆悌谈了很久,酆悌仍然没有所悟,最后张耀辰急了,只好摊牌说:“你看这么大一件案子,是否只应该由你一个人负责呢?”
这一问,酆悌才如梦初醒,赶忙说:“徐处长应该负责。”
这时,张耀辰觉得惋惜。说得太晚了,此刻审判的文卷已成册上报了。
会审之后的程序是判刑,审判长钱大钧觉得很难办。张治中认为酆悌的罪应轻于文重孚和徐昆,他问钱大钧能不能重判文重孚,而将酆悌减至10年以下。当时正好法官都在,钱大钧指指法官王志刚说:“这个你可以问问主办的法官。”
王志刚说:“如果将文重孚的刑期加重到10年,那么酆悌就必须判死刑。如果将酆悌减轻到5年徒刑以下,文重孚、徐昆的罪责就更轻了,因为传讯的结果,酆悌是主犯,文重孚、徐昆是从犯,这是确定的事实。”
张治中听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钱大钧觉得气氛沉闷,就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张主席,应该尊重军法官的意见啰。”
陈诚的意思与张治中相对。他觉得不杀酆悌不足以平息民愤和鼓起士气,要求严惩不贷。
钱大钧看出了陈诚和张治中的矛盾。
对于党内各派系的矛盾,刚从侍从室主任调往航空委员会主任的钱大钧是十分清楚的。他不愿得罪任何一方,因此,对此案他抱定“可杀可不杀则赦之”的调和办法。
由于钱大钧的这种考虑,和蒋锄欧在计议判决时的力争,最后上报给蒋介石的判决为“酆悌、文重孚无期徒刑,徐昆死刑”。
判决书压在蒋介石那里迟迟不见批复,张治中预感不妙,但自己的戴罪之身,委员长未予处置已是宽容了。他知道,真的将自己推到酆悌此刻的位置,他又能如何?所以他多次托钱大钧去蒋介石那里说情。
不曾想,张治中保住了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酆悌屈死断头台。
酆悌随着枪响倒地之后近半个世纪,他的尸骨早已化成一堆黄土,生出一茬又一茬荒草的时候,张治中在回忆录中写道:
“酆悌原是不应死的,应死的或者是省会警备司令这一个职务,就是死于‘直接责任’这四个字。对于他的责任与处分问题,我曾经两次申述我的意思,求为减轻。但是我的请求没有能变更森严的裁定。大错铸成,力余死矣!”
写回忆录的时候,张治中在他的北京寓所中。那一刻他遥望南天,分明看到了酆悌那双张治中至死没敢再正视一眼的满含艾怨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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