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阵地要你脑袋！”

从丛山峻岭之中放眼望南昌城，多谋寡断的罗卓英将军时常有一种莫名的焦灼感。

从4月南昌失守后，他作为第九战区前敌总司令，率领7个军的兵力在赣北布防，与日军对峙，至今已5个月了。

大战迫在眉睫，这一点他早有思想准备。9月初，他根据最高统帅部和战区司令长官部的指示，制订了《作战计划大纲》和《作战指导腹案》，他正张网以待。但第一枪会响在何处，敌人的主攻方向在哪里，他虽有过多种判断却始终不敢确定。戎马倥偬十几年，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战斗，素有谋士之称的罗卓英，勤于思考已经成为他终生相伴的习惯。

但这决战前的静默让他不安。反攻南昌未克后，他一直有如履薄冰之感，所以此刻他不敢稍有懈怠。

他对高安方向的布防是：第32军守锦江口至高邮市、锦江南岸线；第58军守高邮市至祥符观一线；第60军守祥符观至故县线。第74军主力控制于上高附近。

对于高安方面他是放心的，他多次到前沿视察，看到经过几个月的构筑，阵地已相当坚固，半永久性野战工事为据点式，由点连成线后再连成面，各种火器掩体都有掩盖，掩体前有铁丝网和鹿寨，阵地前和阵地内火网编织严密，阵地后的反斜面构有掩蔽部和草栅以利休息。

他只是担心防守修水的第30集团军，不仅只有两个军，且大都是新改编的，装备较差，战斗力不强，不过他仔细观察那里的地形，觉得大部队不易展开，战略地位也不如高安重要，又有些释然。

直到9月15日，日军向第32军、第58军和第60军阵地发动攻击时，罗卓英悬着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日军开始攻击就很凶猛，先是飞机轰炸，然后是炮火射击，最后是步兵攻击，阵地上顿时硝烟弥漫。

他立即严令各部：

“坚守各自的阵地，谁丢失阵地谁去抢回来！”

激战一天，各部都顶住了日军猛烈的步、炮、空联合攻击。但他没想到日军在夜间仍不停止进攻，以步兵和工兵进行强袭。

他由此判断敌人急于攻破防线。此时湘北、鄂南还没有动静，他最初的推测是日军将由赣北攻入湖南进占长沙。

与薛岳同年出生的保定军校第八期炮科毕业生罗卓英，至今对南昌城的反攻未克耿耿于怀。他作为当时受命反攻的前敌总司令，与此刻的广东同乡薛岳一样，想以成绩来弥补南昌战役中所受的指责，因此，他密切地注视着防线。

第二天，日军的攻击形势逐渐明朗。他看到第32军和第58军阵地受到的是牵制性攻击，敌人企图以主力包围第60军第184师。

他想调他的王牌精锐部队第74军上前助阵，但又觉为时尚早。他知道仗才刚刚开个头，更大更凶恶的战斗还在后面，手中没有过硬的基本部队，他就无力控制整个战局，况且，像第74军这样过硬的部队，可是打掉一个少一个，损失大了委员长也不会放过他。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罗卓英还要依靠第74军建立功勋呢。谁知就在这一念之间，第58军阵地高邮市和杨庄被敌军炮火覆盖后伤亡较大，渐渐呈现不支状态。

杨庄是祥符观外围据点，它的失守使祥符观岌岌可危。

第58军军长孙渡通过电话大叫：“一定要守住，绝不能让敌人首先突破我军阵地！”

但这时电话线已被炸断，军部与前沿阵地失去了联络。

杨庄失守。紧随其后的，第60军在日军的围攻下也晕头转向。祥符观危在旦夕。

第60军军长安恩溥一看情况不好，于18日早晨率军部向村前街转移，刚接近村前街，突然一阵枪响，警卫营的尖兵排立即倒下十几名士兵。

村前街已陷敌手。安恩溥忙命警卫营长组织进攻，攻势还未发起，日军已经进攻，军部顿时乱作一团，边战边退，但通信总机被日军夺去，伤亡惨重。

罗卓英坐不住了。高安一线的阵地如同连环堡，一荣俱荣一损皆损，如果中间被撕开一个口子，日军的攻击就会如决堤之洪水汹涌而入。

正在这时，战区司令长官部来电，通报敌已在湘北新墙河展开攻势，命第74军速去增援。

来电话的是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谋处的处长赵子立。

“不行啊，我们这里敌人攻势很猛，第74军不能调走！”罗卓英说完就扣上了电话。

他尽管把第74军扣在了手中，但毕竟长官部有令，此刻他也不敢轻易调用。况且，他还在等待更危急时刻才动用这支精锐。

罗卓英接通第1集团军总司令部：

“请高代总司令接电话。”听到话筒另一端响起高荫槐的声音，罗卓英就冲这位比自己小3岁的代总司令发起了火：

“仗是怎么打的，才开战三天就丢失阵地，滇军的威风哪去了？……”

高荫槐听出罗卓英动了怒，急得头上冒汗，惶恐地说：“我……我马上组织反攻。”

“立即反攻，把失去的阵地夺回来，否则，严惩不贷！丢了阵地要你脑袋！”

罗卓英说完，与他那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面目极不相称地“啪”一声用力扣上电话，震得桌上的茶杯、放大镜都跳了起来。

高荫槐召来气喘吁吁一溜小跑赶来的两个军长孙渡和安恩溥，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立即组织反攻。”

他原本就口吃，这一急更厉害了：“阵地……一定要……要夺回来，不……然罗……罗总司令要……要惩罚我们啦！”

“我们正在组织反攻。我已派鲁道源去收复高邮市了。”孙渡说。

“好……好，鲁师长……有……有办法。”高荫槐这时脸上稍稍平静了一些，又转向安恩溥，“安军长，你们……怎么办？”

“我亲率182师收复杨庄！”安恩溥立正答道。

刚布置完反攻，罗卓英来电话，说已调防守修水方向的第30集团军第72军赶来增援。

高荫槐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啦。”

两小时后反攻开始。

39岁的第58军新编第11师师长鲁道源，亲自率部向高邮市发起猛攻。这位体格健壮魁梧的滇军战将8月份刚刚由滇治病返回，为着在崇阳战役中新编第11师因战败被撤销番号，为着因此在云南父老乡亲中引起的震动。返回前线第一役，是反攻南昌的奉新大禾岭激战，他在战前激励部属：

“复仇雪耻就在今天，后退者杀！”

一仗下来，大获全胜，他率部转战一月，毙敌千余，战果巨大，被蒋介石颁发华胄荣誉奖章，恢复部队番号。崇阳战役所蒙耻辱从此洗净。

此刻战前他仍是一句话，对主攻营营长说：“拿不下高邮，你不必回来见我！”

攻击部队是呈环形向高邮市攻击的，接近外围阵地，先是遭到日军炮火的阻击，尘土遮日之中攻击部队继续向前，敌机又俯冲投弹，横扫射击。

敌人为了固守已经夺得的据点，步炮空联合作战，把小小高邮市的外围用枪弹封锁得密不透风。

攻击失败。营长在士兵的搀扶下返回阵地，鲁道源两眼血红地提着手枪站在那里死盯着他。

“师长，我……”营长顾不上抹去额上流下的鲜血，凄切地话还没说，就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倒在地上……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鲁道源终于收复了高邮市。依托高邮市火力支援收复杨庄，一小时后，安恩溥率第182师占领杨庄。

同时，安恩溥派出第184师增援第58军新10师，稳住了祥符观阵地。

阵地巩固之后，日军又发起几次攻击，面对这道突不破的防线，攻击势头逐渐减弱。

直到19日下午，聪明的罗卓英才发现，日军对高安方面的攻击是旨在牵制自己的部队。但他的部队此刻已难以脱身。

与高安方面日军攻势减弱的同时，修水方面的第30集团军的赣北第二次战斗已经打响。三路主攻长沙的日军也已经在新墙河北岸集结完毕，发起进攻。

高安方面正面之敌是日军第101师团和第106师团。几天战斗下来，激烈的争夺战，齐藤弥平太郎师团长和中井良太郎师团长都意识到，对正面中国军队的坚强防守，除了达到牵制目的，要冲破这道防线，直下长沙，达到助攻长沙城的目的已不可能。

19日这一天，第101师团继续进攻，中井良太郎率第106师团转锋西北，与驻守武宁的日军部队一起，向第30集团军阵地猛攻。

有“王灵官”之称的56岁的集团军总司令王陵基上将，面对日军猛烈的攻势，心中倒不惊慌。出生入死，他已经在战场上度过了二十多年了，无论是政治斗争还是作战指挥，他都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方法。

此刻日军步炮空齐攻，他王陵基就这么点血本，两个军都是新编的两师编制。而为了这么点力量，他可是费了心机的。

那是“七·七事变”后刘湘出川抗日，王陵基即全权负责四川保安司令部工作。第二年刘湘在武汉病逝，王陵基跃跃欲试了一番。在他看来，四川派系里，论经历和地位，他与潘文华、唐式遵、王缵绪并驾齐驱；论兵力，他却比这三个人多十几个保安团，继任四川省主席，角逐的人虽多，但自己却志在必得。

谁知蒋介石宣布张群出任四川省主席，气得他盛怒之下，支持部分军官通电反对。张群被挡驾，何应钦指使朱绍良来川摸底、游说，王陵基知道后，就公开扬言：

“哪一个敢于来到成都，我王陵基决定以机关枪、大炮、手榴弹对付他！”吓得朱绍良不敢去。

但军阀习气太重的王陵基不知，王缵绪暗中加入了复兴社，早已投靠蒋介石，散布在四川各地的复兴社分子一致支持王缵绪。这样，王陵基争了半天，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久，王陵基被蒋介石电召到汉口谈话，让他在川编成一个集团军出川抗战。他在争夺省主席败北的失望之余，感到能编成一个集团军，也算不幸中之大幸，遂拜受第30集团军总司令。可是，他在4月中旬飞回成都后却赖着不走，公开扬言：“我老了，没有钱，没有兵，一个集团军司令才带那点人吗？”又通过人向王缵绪传话：“他王老幺^[1]就这样要我走吗？叫他拿话来说。”

王缵绪刚当上主席，生怕王陵基留在四川和自己捣乱，就接受他的条件，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直到王陵基无话可说，才着手组建第30集团军，完成了集团军下辖的第72、第78两个军的军、师、旅、团的编制。

现在日军炮火这么猛烈，他可不愿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况且，他所辖的两个军，只有第78军现在修水防线，第72军尚在增援高安的途中。

在修水一线驻防的这几个月，他早在心中有盘算，他看好了铜鼓地区的地形。所以他立即电令第72军火速回防，同时命令部队避开敌人的猛烈攻势，且战且退，在铜鼓一线决战。

全线退至铜鼓，王陵基立即饬令坚守阵地，不得有失。

日军两路跟进到铜鼓，依仗优势装备，攻击火力仍不见减弱，王陵基渐渐感到装备劣势开始露出端倪，向薛岳发出了求援急电，薛岳即命罗卓英派第74军增援修水。

等到第72军回防，第74军增援的先头部队到达，王陵基立即组织第72、第78两军和第74军一部向日军左翼发动反攻。

这时，反攻的中国军队占了地形上的优势：日军进攻时是沿着修水河谷两岸路线来的，因此日军只占有修水河谷和两侧较低山地，而第30集团军则在河边两侧较高的山地，居高临下对日军进行攻击。

反攻进展顺利。等到将日军节节由进攻路线赶往原防撤退时，王陵基向蒋介石发去电报，除禀报战斗情况和战果外，又呈困难：

“……职集团各师官兵抗战一年，精神较为奋发，意志愈益坚强，均抱抗战必胜之信念。惟防务过宽，任务颇重，而病兵以天候时令关系不少，努力治疗中。第78军虽在整训期间，然仍担任防务，训练较为困难……”

蒋介石立即复电：

“修水王总司令方舟^[2]兄：兄率部远征，至念贤劳。贵部官兵经年作战，奋勇杀敌，殊堪嘉尚。至于困难各点，中枢均甚洞悉。除电薛代长官知照外，特复……”

王陵基率部占据原有阵地后，小战斗仍零星不断。

他的第30集团军被牵制在修水方面，但中井良太郎知道，由此汇合第101师团围攻高安已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