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商之阅历

予离海关后，至某英商公司为书记。此公司专收中国丝茶者。予之入此，不过暂借枝栖。然虽相处仅数月，获益良多，于商家内幕及经商方法，已略知梗概，于他日事业，关系实多。该公司自余就事六阅月，而停止营业，予乃重为失业之人。此时如投身大海中，四顾茫茫，不知方针当何向。计予为书记，六阅月中，值意外之事二，是亦不可不纪。

某星期四之夕，予自苏州河边礼拜堂行祷礼归，经四川路。见有西人成群在前，人各手一中国纸灯，高举过顶，晃荡不定。行路则左倾右斜，作折线而前，且行且唱，亦有狂呼者，状似甚乐。道旁中国人见之，皆四窜奔走，若有虎狼追逐者。予行既近，与之相距约百码。此时颇有骑虎之势，即欲退避，亦已无及。予仆本执灯为予导，此时乃退匿予后。予告以无恐，迤逦前进。不数武，三四被酒西人已迎面至。一人夺予仆手中灯，一则举足思蹴予；顾被酒已甚，足方举，身已摇摇欲仆。予见其醉态蹒跚，亦不与较，惟避而过之。旋见在后有清醒者，乃目睹其伴侣之行为，不加劝止，且顾而乐之。予乃伫立与语，先告以予名，并询以适欲蹴予及夺仆灯者之名。彼等初不肯吐实，继予力言纵知其人，必不与之为难。彼乃告予其中一人名，及在某船中所操之业。嘻，异矣！彼所告之人名，盖即“欧里加”船中大副也。此船非他，即于一八五五年载予归国者，今此船又适为予所处之公司运货。予乃于翌晨作一函，致其船主，详告一切。船主阅函甚怒，掷示大副。大副读未竟，色立变，急奔登岸，向予谢罪。予仍遇以和蔼之色，婉言告之曰：“君当知美人之在中国，固极受中国人之敬礼者。故凡美人之至中国，尤当自知其所处地位之尊贵，善自保惜，不宜有强暴行为以自丧其名誉，而伤中国人感情。予之作此函，非欲与君为难，第欲借此以尽予之忠告耳。”大副闻言，备道感愧。并邀予至其船中，杯酒言欢，订为朋友。予谢之，旋自去。此事遂和平了结。

二月后，又值一意外事。此事迥不如前，其结果乃令人不适，当予所处公司停止贸易，所有什物尽付拍卖。是日中外人士来者伙多，予亦厕人丛中骈肩立。适有一体量高六尺馀，雄伟无伦之苏格兰人，立于予后。觉有人弄我发辫，一回顾则彼鄋瞒者以棉花搓成无数小球系予辫上，以为戏乐。予初不怒，仅婉请其解去。彼交叉两手于胸，若不闻者，一种傲慢之态，令人难堪。予仍不怒，惟申言之。彼忽骤举拳击予颊，势甚猛，特未见血耳。予勃然不复能忍，以彼伟岸，予长才及其肩，斗腕力宁有幸者？然当时不暇计胜负，即以其人所施者反之，遽以拳冲其面。拳出至迅，且有力。彼不及防，受创，唇鼻立破，流血被面。此苏格兰人殆体育家，孔武有力。予之右腕旋被执不能少动。予方思以足力蹴其要害，适公司主人自旁来，极力解散，彼乃自人丛中挤出。时有人大声谓予曰：“若欲斗耶？”予即应之曰：“否，予固自卫。君友先犯予，伤予颊，殊无赖。”予发此言，声色俱厉，故使众人皆闻之。旋退入别室，任他人之论短长，充耳不听。后有友告予，谓是日英国领事亦在众中，目睹此事，曾发评论，谓：“此中国少年，血气太盛。设彼不自由施行法律（指还击）者，固可至英国领事公署控此苏格兰人。今既已报复，且又于众辱之，此其所为为已甚，不能更控人矣。”此苏格兰人者，予前于道中尝数遇之，故能省识。自互殴后，不出现者一星期。人言彼方闭户养伤，殆非事实。盖以被创于一短小之中国人，并受侮辱之辞，故无颜遽出耳。

此事虽琐细无谓，而于租界中颇引起一般人之注意。事阅数目，外人犹引为谈助。更有多数中国人，因闻予为此事，异常推重。盖自外人辟租界于上海以来，侵夺我治外法权。凡寄居租界之中国人，处外人势力范围之内，受彼族凌侮，时有所闻。然从未有一人敢与抵抗，能以赤手空拳，自卫其权利者。此实由于中国人赋性柔和，每受外人无礼之待遇，辄隐忍退让，不敢与较。致养成一般无意识外人之骄恣，喧宾夺主，不复以平等遇我同胞也。予意他日中国教育普及，人人咸解公权、私权之意义，尔时无论何人，有敢侵害其权利者，必有胆力起而自卫矣。近如日人之战胜俄国，亦足使中国人眼界为之一广，不再忍受无礼之待遇。即外人之以强权蚕食我边疆，扩充其势力，我国人亦岂能常听其自由行动乎？国人夜郎自大，顽固性成，致有今日受人侮辱之结果。欧洲各强国，甚且倡瓜分中国之议；幸美政府出而干涉，乃不得实行。今中国人已稍稍知其前此之非，力图自振，且自慈禧太后及光绪帝逝世后，时局又为之一变。究竟中国前途若何，此时尚难逆料也。

自公司闭歇后，予乃为第四次失业之人。第予本不希望以商业终身者，故虽失业，亦不甚措意。予自归国以来，二年中于汉文一道，已略窥门径，遂不亟亟于谋事；此后惟译书自食，以度此优游之岁月，无拘无束，亦殊自由。纵不得多金，固大可借此以多识商学界上流人物，推广交游，以遂予之第一目的。予借译书之机会，遂得识一洋公司中之华经理。此公司在上海实为首屈一指，其行主亦极负一时之盛名。中外商人，无不与之契洽。一八五七年，行主不幸逝世，一时商界中人无不深为哀悼，乃撰一长篇诔文，详述死者一生事业，以为纪念。该公司中人得此诔文，则聘二人以译成英文。任此译事者；一为英国领事公署中书记官，其兄即曾著《中国内乱记》者，其一则予也。予之得获此职，实赖该公司华经理之推荐。初不意予所为文，竟博外人之称许，谓较英署书记所译者为佳也。予为此事，不独为公司经理所赏识，即中国商界中人，闻同胞中有人能以长篇诔辞译成精确之英文，优胜于英人手笔，咸引以为荣誉。自予文入选为墓铭，勒之碑石，而本国人中，遂稍稍知予之微名。第此番之博声誉，与前次迥乎不同。前以殴人称，今则人人知予为曾受西国教育之中国学生也。

未几，又有一事，需予臂助。其时黄河决口，江苏北境竟成泽国，人民失业无家可归者，无虑千万，咸来上海就食。沪上绅商界中负时誉者，闻予名，乃倩予撰一西文募捐启，向旅沪外人劝募。不数日，竟得西人捐款二万元。中国慈善会董事，见成效之速，乐乃无极。后复由董事具名，予为作函，报告外人以收到捐款之数目，并谢其慷慨解囊之谊。此函旋经沪上某某两西报登出，故予为译事三阅月，而上海之中国人，几无一不知予为美国毕业生矣。予之译事，所以能奏此成效而博此名誉者，皆予友曾继甫（译音）〔当为曾寄圃，下同〕之力也。曾君文学极佳。人咸敬而重之。因其在公司日久，故信用尤著。其所往来皆国中名儒硕学，又以身居商界，故凡中国大资本家及殷实之商家，无论在申或居他埠，亦无不与之相识。予前此所译之诔文及募捐启，皆彼所绍介者。曾君后又介予于中国之著名大算学家李君壬叔，予因李君又得识曾公国藩。曾公盖中国之军事家及政治家，予之教育计画，后亦卒赖曾公力为提倡，乃得实行。予尝谓世上之事，殆如蛛网之牵丝，不能预定交友之中，究何人能解吾毕生之结。即如予之因曾（继甫）而识李，因李而识曾（文正），因曾而予之教育计画乃得告成；又因予之教育计画告成，而中西学术萃于一堂；充类至义之尽，将来世界成为一家，不可谓非由此滥觞。则又如蛛网之到处牵连，不知以何处为止境也。

予因曾继甫，旋识宝顺公司（Dent&Co.）之西经理。经理遇予颇厚，欲命予至日本长崎为其分公司之买办，时日本与各国通商尚未久也。予则婉辞不就此职，且实告以故，谓：“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予固美国领袖学校之毕业生，故予极重视母校，尊之敬之，不敢使予之所为于母校之名誉少有辱没。以买办之身分，不过洋行中奴隶之首领耳。以予而为洋行中奴隶之首领，则使予之母校及诸同学闻之，对予将生如何之感情耶？人虽有时困于经济，不得不屈就贱役，为稻粱谋，第予之贫乏尚未至此。设君果任予以事者，则予甚愿为公司代表，至内地一行。如是则予不至以金钱之故而牺牲尊贵之身分。予苟得代表公司以收买丝茶，无论或给常薪，或给用费，似较任奴隶首领为佳也。”予言时，予友曾君亦在座。曾君粗解英语，于予言虽知之不详，固已得其概略。予语毕，乃先辞出，以待彼二人协商。曾君后出语予，谓绘白（Webb）〔通译作韦伯〕（即该公司之经理）评予曰：“容某虽贫，傲骨殊棱棱。”天下贫骨之与傲骨，乃往往长相伴而不相离也。谈判后数日，曾君告予，谓绘白已决计派予至产茶区域，调查装茶之情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