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九年三月十一日,予等乘一小艇,俗名“无锡快”者,由沪出发,从事于产茶各区域之调查。所谓“无锡快”,乃一种快艇之名,因在运河流域中无锡县所创造,故有是称。无锡距苏州甚近。苏州为名胜之区,与杭州齐名,居民繁庶,物产丰饶,而以丝织品为尤著。苏属城乡市镇间居民往来,咸借“无锡快”为交通利器。其制大小不一,舟中装设颇佳,便利安适,使乘客无风尘之苦。又有一种专供官绅富商雇乘者,则船身较大,装饰尤华丽。此种舟皆平底,值顺风时,其行甚速。惟遇逆风,则或系绳于桅,令人于岸上牵之,或摇橹以进。摇橹为中国人长技,寻常之舟,后舵两旁有橹,左右舷有铁枢纽,橹著其上。摇时一橹需四人。橹身为平面之板,于船尾处在水中左右摇曳,借水力以推舟,速率极大。惟近年中国通行汽船,操此业者为汽船所夺。故江苏一带河面上,民船已渐归淘汰。从前美国一八五〇年及一八六〇年间,向有帆船驶至东印度及中国,往来装运货物;今则海面航业,已为邮船所夺,其事如一辙也。
予等舟行三日,至杭州。杭州为浙江省垣,地势颇不平,正西及西南、东北,皆有高山。全城面积,可三四英方里。南北较长于东西,为长方形。城之西有湖曰西湖,为著名名胜。湖面平如镜,底为沙泥,水澄碧,游鱼可数。由城脚迄西山之麓,皆西湖范围。傍湖之山,高入霄汉,绵亘直至城北,有若天然堡垒为城屏障者。钱塘江亦在城西,去城约二英里。江水发源于徽州东南高山中,蜿蜒而下,以趋入杭州湾。去城东约四十英里之处,山水由高处下冲入河中,水势湍激,波涛澎湃,声如万马奔腾。钱塘江中于一定之时间,有所谓“钱塘潮”者,潮头高至八九英尺,亦巨观也。当十二、十三世纪时,宋代君主曾建都于此,故杭州之名著于历史。风景绝佳,有多数之公私建筑物,如巨寺、高塔、桥梁、陵寝等,能令此特别之天然景物益增其灵秀。独惜自宋以后,历时既久,美丽之建筑物多半颓废失修,致令杭州昔日之荣誉渐以湮没。国家多难,恐未易遽复旧观也。
三月十五日,予等离杭州,溯钱塘江而上。有地名江口,去杭城东约二英里,亦甚繁盛。河中帆樯林立,商船无虑千数,大小不一,长约五十尺至百尺,阔约十尺至十五尺,吃水不过二三尺,亦皆平底,咸取极坚致易弯曲之木材为之。因钱塘江之潮流曲折纡回,其底又多礁石,无〔此处疑脱一“论”字〕逆流顺水,恒遇极猛烈之激湍,时虞颠覆。故非有极坚固之质,不克经久受冲击也。舟中以板隔成小室,室各设床榻以备乘客之需。若遇装货时,则此隔扇及床榻可以拆卸,腾出空地以容货物。全舟若装配完全,上盖以穹形之篷,乃成圆筒式,状如一大雪茄。此类船多航行杭州、常山间。浙江与江西接壤处,交通多水道,其装运货物,大半即用此船。常山为浙省繁盛商埠。江西境亦有巨埠曰玉山,与常山相去仅五十华里。二埠间有广道,坦坦荡荡,阔约三十英尺,花岗石所铺,两旁砌以碧色之卵石,中国最佳路也。两省分界处,有石制牌坊,横跨路中,即以是为界石。两面俱镌有四大字曰“两省通衢”,以鲜明之蓝色涂之。此坊盖亦著名之古物,可见其商务之盛,由来旧也。当予等自常山至玉山时,汉口、九江、芜湖、镇江等处,犹未辟为通商口岸,汽船之运货至内地者绝少。而此两省通衢,苦力运货,项背相望,耶许相应答也,每日不下数千人。自游历家之眼光观之,饶有趣味。而在中国爱国之士见之,亦足引起其怀古之思。
于扬子江中,行舟可直达四川边境之荆州。全航路之长,约三千英里,六七省之商务赖以交通。设中国无欧西各国之干涉,得完全行使其主权,则扬子江开浚后,其利益实未可限量,予敢云全世界中人必有三分之一分此幸福也。彼西人者何不与中国以时机,俾得自行解决其国内问题耶?又如工人问题,自有欧西之汽船、电气及各种机械输入中国以来,中国工界乃大受其影响,生计事业几已十夺其九。非谓不当输入中国,第当逐渐推行,假以时日,俾人民得徐图他项事业,以恢复元气,不宜骤然尽夺其所业也。
〔此处原文尚有一句,略云:“今更回述予此次出发之情形:”〕三月十五日晨五时,予等自江口起碇。适值顺风,扬帆而下,一日间几行一百英里。暮十时,舟泊七龙(按浙省无地名七龙者,或为七里泷之误)。遥望钱塘江之东岸,其露出水面者,岩石层次,历历可辨,殆全为红砂岩所砌成。岸上随处皆见有红砂岩所造之屋。四围山岭,晚景尤佳。浙江多佳山水,故随处皆入画。
翌日由七龙首途,值大雨如注,舟仍前进不息。下午泊于兰溪,是日约行四十英里。兰溪亦浙省大市场,两湖所产之“工夫茶”,咸集此间,由此经杭州以至上海。城中只有一街,长至六英里。其著名土产,为极佳之火腿,全国闻名。予等因阻雨,在兰溪小住半日。日落后,天色渐霁,遂于夜半十二钟时复行,至衢州。衢州为浙省之州城,去年(一八五八年)三月间,为太平军所困,历四月,围乃解,幸尚无大损失云。在衢州旅馆中一宿,即趱赴萧山〔当作常山〕。萧山去此可三十英里,因关役查验繁苛,舆人脚夫亦难骤觅多人,登岸至不便。抵萧山后,旋复乘肩舆赴玉山。当晚预雇渔舟,备翌晨赴广信。广信去玉山,亦三十英里。既过玉山,已行入江西境界。此新航路乃向西北行,顺流而下,掠鄱阳湖南岸而至南昌。南昌为江西省会,城垣外观颇壮丽。惜予无暇游览,且不及调查太平军战后之状况若何也。
既过南昌,航路则转向西南,趋湘潭。湘潭即予等最后之目的地。途中历数城,以于历史及商业上无大关系,故略之。湖南之省会曰长沙。予过长沙时,适在夜间。迨四月十五日之晨,乃抵湘潭。湘潭亦中国内地商埠之巨者。凡外国运来货物,至广东上岸后,必先集湘潭,由湘潭再分运至内地。又非独进口货为然,中国丝、茶之运往外国者,必先在湘潭装箱,然后再运广东放洋。以故湘潭及广州间,商务异常繁盛。交通皆以陆,劳动工人肩货往来于南风岭者,不下十万人。南风岭地处湘潭与广州之中央,为往来必经之孔道。道旁居民,咸借肩挑背负以为生,安居乐业,各得其所。迨后外洋机械输入,复经国际战争及通商立约等事,而中国劳动界情势,乃为之一变。此不仅扰乱中国工业制度,且于将来全国之经济、实业、政治上,皆有莫大影响也。
予等乃各依其所指定之地点,分往各处收买生茶,以备运往上海。装箱留湘潭约十日。十日后,拟更赴湖北之荆州,以调查华容地方所产之黄丝。
四月二十六日,离湘潭北行,趋予等所欲赴地点。翌晨八时至湖南长沙。是日适空气潮湿,同人中感觉烦懑不欢,乃相约入城游览。城中情形,与他处略同,建筑街衢等,皆粗劣秽污,无可观者。明日乘舟复行,遂过洞庭湖,渡扬子江,入荆河口,以达华容。计离湘潭后,水程十日,所经处尚有太平景象。居民各安农业,禾黍满望,叱犊时闻。予于此见二村童,共骑一驴,沿途笑语,意志欢乐,他处未见有此也。抵华容后,因觅旅馆不得,遂寄榻于某丝行中。行装甫卸,即有地方保甲二人,来询旅客姓名职业。行主知其故,即为予等代述来意。彼闻为诚实商人,非为匪徒作侦探者,遂满意而去,任予等自由动作,不复来相扰矣。予既宣布来意,旋有无数商人,送种种黄丝来,以备选购。是日得各种丝样,约六十五磅,装运上海。
两星期后,各收拾行装,准备归计。经汉口后,又赴聂家市(译音)〔即系本名〕。聂家市属长沙〔属岳州府临湘县〕,亦产茶区域也。自五月二十六日离华容,于六月五日抵汉口,寓一中国旅馆中。天气既炎热潮湿,所居复湫隘异常,殊少清新空气,至为不适。三日后,有委员三人来查询,一如在华容时。示以在华容所购之黄丝,及其包皮上所盖由华容至汉口沿途税卡之戳。彼等见此,知非匪徒侦探,遂去,不复相扰。
汉口当时尚未通商,惟此事已经提议,不久且实行。当太平军未起事之前,汉口本一中国最重要之商埠。一八五六年,太平军占据武昌时,汉口、汉阳亦同时失陷。以是汉口之一部,尽被焚毁,顿成一片焦土。当予至时,商业已渐恢复,被焚之区,亦从新建筑。第所建房屋,类皆草率急就。若以今日(一九〇九年)之汉口言之,沿岸一带,货栈林立,居屋栉比,类皆壮丽之西式建筑,大有欧西景象,非昔比矣。故在今日中国之有汉口,殆如美国之有芝加哥及圣鲁意二城。予知不久汉口之商业发达,居民繁盛,必将驾芝加哥、圣路易而上之。予等勾留数日,遂重渡扬子江,趋聂家市产黑茶之地。
六月三十离汉口,七月四日至聂家市及杨柳洞(译音)〔当系羊楼洞,在湖北咸宁境内〕,于此二处,勾留月馀。于黑茶之制造及其装运出口之方法,知之甚悉。其法简而易学。予虽未知印度茶之制法如何,第以意度之,印茶既以机器制造,其法当亦甚简。自一八五〇年以后,中国人颇思振兴茶业,挽回利权,故于人工之制茶法,亦已改良不少。究印度所以夺我茶业利权之故,初非以印茶用机器制造,而华茶用人工制造之相差。盖产茶之土地不同,茶之性质,遂亦因之而异。印茶之性质极烈,较中国茶味为浓,烈亦倍之。论叶之嫩及味之香,则华茶又胜过印茶一倍也。总之印茶烈而浓,华茶香而美。故美国、俄国及欧洲各国上流社会之善品茶者,皆嗜中国茶叶;惟劳动工人及寻常百姓,乃好印茶,味浓亦值廉也。
八月下旬,所事既毕,共乘一湖南民船以归。船中满载装箱之茶,以备运沪。于八月二十九日,重临汉口,计去初次离汉时且两月矣。此行不复过湘潭,经汉口后,即自扬子江顺流而下,至九江,过鄱阳湖。鄱阳湖之南岸,有地曰河口。自河口以往,乃遵三月间所经之原路,九月二十一日抵杭州。由杭州复乘“无锡快”,于九月三十日抵上海。溯自三月以迄十月,凡历七阅月之旅行,借此机缘,予得略知内地人民经太平军乱后之状况。凡所历沿途各地,大半皆为太平军或官军所驻扎者,外状似尚平静。至于各地人民,经太平军及官军抢掠之后,究竟受何影响,则无人能知其真象矣。
惟有一事,令予生无穷之感慨。予素阅中国纪载及旅行日记等书,莫不谓中国人口之众,甲于全球。故予意中国当无地不有人烟稠密之象。乃今所见者,则大抵皆居民稀少,与予夙昔所怀想者,大不相符,是则最足以激刺予之脑筋者也。此种荒凉景象,以予所经之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四省为尤甚。当予游历时,为春夏两季,正五谷播种、农事方殷之际,田间陌上,理应有多数之驴马牛畜,曳锄相接。乃情形反是,良可怪也。
予自内地归后,十月间复有英友某君,倩予至绍兴收买生丝。绍兴去杭州西南约二十英里,所产丝颇著名。予在绍兴收丝约两月,忽患疟,不得已中途辍业。绍兴城内污秽,不适于卫生,与中国他处相仿佛。城中河道,水黑如墨。以城处于山坳低湿之地,雨水咸潴蓄河内,能流入而不能泄出。故历年堆积,竟无法使之清除。总绍兴之情形,殆不能名之为城,实含垢纳污之大沟渠,为一切微生物繁殖之地耳,故疟疾极多。予幸不久即愈,甫能离榻,即急急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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