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所购办之机器,直至一八六五年春间始成,由轮船装运,自纽约而东,绕好望角直趋上海,予则不复循来时旧路。盖予之愿望,此生至少环游地球一次。今既得有机会,大可借此游历,以扩眼界,以是决计由旧金山西行。此时太平洋铁路公司,筑路由芝加哥过鄂马哈以达旧金山,工程犹未完竣。故予此行,只能绕道,先乘一沿海轮船,由纽约以至巴拿马地峡,过地峡后,更换船沿墨西哥海岸,以达旧金山。
抵旧金山后,迟二星期以待船。由此间赴上海,例横过太平洋。惟尔时驶往远东之邮船,尚未组成大公司,且须美国国家津贴,以故东行之船极少。予欲另觅他舟不可得,不得已乃乘一南多克(Nantucket)之三桅船。船资由旧金山至横滨,每人须美金五百元。是行乘客并予凡六人,船名“亚衣得老及司”(Idade Rogers),年龄颇老大。船身长约一百五十英尺,舱中既未装货,亦无压重之石,所载惟一舱淡水耳。船上人役,为船主及船主夫人并一六龄之幼子,此外更有大副一人、水手三人、厨役及中国侍者各一人。此船即船主所自有。船主名诺登(Norton),为南多克人。南多克地方出产之航海家,目力甚近,所见不出五步。迨一及金钱,则眼光尤小,锱铢必较。又不独于金钱为然,凡与人交涉,无论事事物物,较及锱铢,利人之事,一毛不拔。船主诺登,足为此种人之代表。予于此行,本极乏味,乃有机会得以研究南多克种人之行为,不可谓非阅历也。
有金门口者,为旧金山出口必由之路。当未过金门时,予等每日之佳肴为咸鲭鱼,咸而腥,不堪下箸。而船主视为珍品,若毕生食之不厌者,遂无日不以是饷客。奈予等口之于味,偏不同嗜。而尤劣者为舟中庖人之烹调法,于是余等每饭如仰药矣。庖人为船主于旧金山临时雇来承乏者,其是否素操此业,实未可知。凡烹咸鲭鱼,未入镬时,法当先浸以水,令其味稍淡。今乃无需此繁重手续,而以速成为工。又不独于鲭鱼为然,即所食玉粟粉制之饼,亦多不熟者,故予等每食不饱。而船主家庭之风趣,亦有令人见而作恶者。船主每发言,非最秽亵者不出诸口。船主夫人虽无之,而于其夫之亵辞秽语,亦处之泰然,有若司空见惯。其幼子年可六龄,箕裘克绍,且能跨灶,种种秽辞,习之极纯熟,不顾而唾。其父母闻之则大慰,殆以为能亢宗;时或回顾乘客,冀邀旁观之称誉。乘客中有英人某,一日方口衔烟斗立于旁,闻是儿口出种种秽言,不能复耐,因顾船主夫妇曰:“此儿佳哉,口齿玲珑若百舌,微贤夫妇教育不及此。”船主闻言大乐,对客频颔其首,初不知客之嘲己也。其妻亦信以为真,则左右顾盼,大有自矜之色。凡此怪状,无日不触于耳目,即欲逃避,亦苦无术。因舟小舱狭,甲板上竟无六尺馀地,容人著足;惟餐室尚凉爽,为全舟最佳处,故予等长日居此中,以观可厌之丑剧,无可如何也。
行程未及半,泊于檀香山极北之小岛,以装淡水,并添备粮食。予等咸乘此机会纷纷登岸,至田野间散步,神气为之一舒。游行竟日,日暮乃返舟。忽见船主购有多数之火鸡及雏鸡,畜之前舱。予等见此,以为船主购此享客;是殆前此长食盐鲭鱼,船主或亦抱歉,故备此盖愆者,不觉食指之动。迨明日就食,餐桌之上,果有嫩鸡,深幸期望之不虚。乃异味之尝,只此一次,翌晨即复原状;火鸡之肉,则永不出现。怪之,私询厨役,始知此鸡船主之贩卖品,以备售之横滨云。船主之计划良得,但众鸡不惯风涛,于未抵横滨之前数日,无一存者,船主逐利之术犹未工也。长途困顿,度日如年。抵横滨后,亟换英公司汽船以赴上海。
予至上海后,始知一切机器,已于一月前运到,幸皆完全无损。计予离中国年馀,大陆已一度沧桑,曾文正已与其弟国荃,克复南京,肃清太平军之大乱矣。时文正方驻徐州,调度诸军以平捻匪。徐州在运河上游,为江苏最北之地。捻匪乃当日安徽之一股土匪也。
余往徐州谒文正,同行者为华君若汀。舟自扬子江仙女庙地方入运河而抵扬州,弃舟陆行,乘骡车,经三日达徐州。曾督对于予之报告,极为嘉许。乃以予购办机器之事,专摺请奖。中国官场之常例,专奏之效力极大。以予毫无官职之人,遂得特授五品实官,此亦特例。其奏章略言:“容某为留学西洋之中国学生,精通英文。此行历途万里,为时经年,备历艰辛,不负委托,庶几宏毅之选,不仅通译之材。拟请特授以候补同知,指省江苏,尽先补用,以示优异,而励有功。”
曾督幕府中办奏稿者,于予未离徐州前,即录此稿示予,以得曾督识拔为贺。故予于禀辞时,即面谢曾督之提携,谓愿将来有所成就,不敢以不舞鹤遗羊公羞也。
予留徐三日,即来上海。十月间奉到曾督札文,谓保奏五品实官,已蒙核准。于是予以候补同知之资格,在江苏省行政署为译员,月薪二百五十金。若以官阶论,当日之四品衔候补道,无此厚俸也。
此时任上海道者为丁日昌,与予交颇投契。丁之居官,升迁甚速,由上海道而盐运司,而藩司,未几竟升为江苏巡抚。予亦借丁之力,旋得加衔而带花翎。当丁任盐运司时,予曾随至扬州。在扬州六个月,译哥尔顿所著之《地文学》(Colton’sGeography)一书。六月后仍回上海,就译员之旧职。公馀多暇,复译派森著之《契约论》(Parsonson Contracts),予以为此书与中国甚有用也。此时予幸得一中国文士,助予译事。其人不独长于文墨,精于算学,且于中国政界事务亦甚谙练。彼旋劝予勿译此书,谓纵译毕,亦恐销路不广。因在中国法庭中,因契约而兴诉讼者极少;即或有之,而违背契约之案件,亦自有中国法律可援,外国之法律,实不合于中国情势云。
一八六七年,文正得李文忠襄助,平定捻匪,乃至南京就任两江总督。未抵任前,先于所辖境内巡行一周,以视察民情风俗。而尤注意者,则其亲创之江南制造局也。文正来沪视察此局时,似觉有非常兴趣。予知其于机器为创见,因导其历观由美购回各物,并试验自行运动之机,明示以应用之方法。文正见之大乐。予遂乘此机会,复劝其于厂旁立一兵工学校,招中国学生肄业其中,授以机器工程上之理论与实验,以期中国将来不必需用外国机械及外国工程师。文正极赞许,不久遂得实行。今日制造局之兵工学校,已造就无数机械工程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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