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华工之调查

一八七三年春，予以谋输入一种新式军械于中国，曾归国一行。此行程途迅速，不敢少延，盖此时予固有教育职务在身也。予所谓新式军械，乃格特林（Gatling，人名）新发明之物，为战争中利器，炮亦即名“格特林”。予甚愿中国有最新式之军械，犹望中国有新学问之人材也。故特至格特林公司，欲与商订合同，予愿为之经理，专销此种军械于中国。初时颇为困难，公司中因未识予之为人，故于予商业上之经验，未敢遽信。彼盖未知予于一八六〇及一八六一两年在太平县贩茶之事，固尝大著成效，冒众人所不敢冒之险者。后费种种手续，亲谒其总理格特林（即创此新炮之人），与之谈论此事，几于辱焦舌敝，始得总理之允诺，托予为中国之经理人，为之推广新炮销路。予既归国，抵天津甫一月，即致电该公司，订购格特林新炮五十尊，价约十万美金。公司初颇轻予，今初次即成此大宗交易，实彼等意料所不及。后复陆续订购不少，于是公司对于予所经理之事业，大为满意；而对予之态度，遂不复如前之落漠矣。

予在津经理军械贸易时，直督告予，谓有秘鲁专使来此，拟与中国订约，招募华工赴秘鲁。命予往谒专使，与之谈判此事。予奉命往见，秘鲁专使颜色极和霁，历言华工在秘鲁营业若何发达，秘鲁政府若何优待，工资之厚为中国所绝无。故彼甚愿中政府速与秘鲁订约，鼓励多数华工赴秘鲁，俾此贫困之华人，咸得获此良好机会，以各谋其生活云云。此种币重言甘之辞，在他人闻之，鲜不堕其术中，顾予则非其人也。予于华工之事，所见已多，深知此中真相。因以质直之辞告之曰：“贩卖华工，在澳门为一极寻常之事，予已数见不鲜。此多数同胞之受人凌虐，予固常目击其惨状。当其被人拐诱，即被禁囚室中不令出。及运奴之船至，乃释出驱之登船。登船后即迫其签字，订作工之约，或赴古巴，或赴秘鲁。抵埠登岸后，列华工于市场，若货物之拍卖，出价高者得之。既被卖去，则当对其新主人，再签字另立一合同，订明作工年限。表面上虽曰订年限，实则此限乃永无满期。盖每届年限将满时，主人必强迫其重签新约，直欲令华工终身为其奴隶而后已。以故行时，每于中途演出可骇之惨剧。华工被诱后，既悟受人之愚，复受虐待之苦，不胜悲愤，辄于船至大洋四无涯际时，群起暴动以反抗。力即不足，宁全体投海以自尽。设或竟以人多而战胜，则尽杀贩猪仔之人及船主水手等，一一投尸海中以泄忿。纵船中无把舵之人，亦不复顾，听天由命，任其飘流。凡此可惊可怖之事，皆予所亲闻亲见者。予今明白告君，君幸毋希望予能助君订此野蛮之条约。不惟不能助君，且当力阻总督，劝其毋与秘鲁订约，而为此大背人道之贸易也。”

秘鲁专使闻予言，大为失望，初时和颜悦色之假面具，猝然收去，代以满面怒容。即予亦自觉悻悻之色，不可遏止。盖述此惨无人理之往事，不期而发指也。因亦不顾秘使之喜怒若何，语毕，遽兴辞而出。予对秘使所言，在未曾目击者，或疑予言不无过甚；不知语语皆真确，无一字虚妄。当一八五五年，予初次归国时，甫抵澳门，第一遇见之事，即为无数华工，以辫相连，结成一串，牵往囚室。其一种奴隶牛马之惨状，及今思之，犹为酸鼻。又某次予在广州时，曾亲获贩猪仔之拐匪数人，送之官厅，拘禁狱中，罚其肩荷四十磅重大木枷两月，亦令其稍受苦楚也。予即报命直督，告以与秘使谈判之言。总督谓予曰：“汝此次返国大佳，否则予亦将电召汝归矣。今予即命汝至秘鲁一行，以调查彼中华工实在之情形。汝其速返哈特福德，部署一切，以备启行。”

予勉奉命返至哈特福德，陈兰彬亦适奉政府之电，派其赴古巴调查华工情形。此双方进行之举，盖亦出于李文忠之意。予乃先陈兰彬而启行。行时有二友为予伴，一为吐依曲尔牧师（Rev.Twitchell），一为开洛克博士（Dr.Kellogg），开君即予后日之妻兄。予至秘鲁，以迅速之手段，三阅月内即调查完竣，一切报告皆已造齐。返美时，陈兰彬犹未首途。直俟陈自古巴返，造齐报告后，予之报告书乃与之一并封寄李文忠，以文忠时方掌外交事务也。

予之报告书中，另附有二十四张摄影。凡华工背部受笞、被烙斑斑之伤痕，令人不忍目睹者，予乃借此摄影，一一呈现于世人之目中。予摄此影，皆于夜中秘密为之。除此身受其虐之数华工外，无一人知之者。此数名可怜之华工，亦由予密告以故，私约之来也。秘鲁华工之工场，直一牲畜场。场中种种野蛮之举动，残暴无复人理，摄影特其一斑耳。有此确凿证据，无论口若悬河，当亦无辩护之馀地。

彼秘鲁所派之专使，欲与李文忠订约招募华工者，仍久滞天津，专俟予之调查报告到津，以决订约之成否。后有友人发函告予，述秘使在津之行为，谓彼初犹坚不承认予之报告，斥为空中楼阁，毫无事实可据。然予已预防其出此，故于报告中密请总督暂秘摄影之片，勿示秘使。俟彼理穷词遁，专以“无证据”为言时，然后再出此影以示之，使彼更无一辞之可措。总督果从予言，秘使出不意睹此真确可据之摄影，乃噤不能声，垂头丧气而去。自予报告秘鲁调查情形，政府遂以华工出洋著为禁令。“猪仔”之祸，乃不如前此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