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批学生,于一八七五年秋间抵美。同时偕来者,有新监督区岳良〔当为区谔良〕、新翻译邝其照,更有汉文教习二人,皆为李文忠所派者。兹数人予曩在中国亦皆识之,而于区、邝二君交尤熟。此次更动之原因,出于陈兰彬一人之意。陈以急欲请假回国,遂请政府另派新监督以代其职。又陈于古巴调查华工之役,深得汉文教习叶绪东之臂助;故此次归国,并欲携叶偕行。而旧日翻译曾兰生,亦以他故,政府命其交卸回国。予于数月前已知有此更动,不以为意也。
自陈归北京三月,中政府忽派陈兰彬并予同为驻美公使,叶绪东亦得参赞。以常理论,是为迁擢,事属可喜,然予则不以为荣以为忧。予友皆贺予升迁,盖亦未就全局之关系一着想。若专就予一身言,以区区留学生监督,一跃而为全权公使,是政府以国士遇我,受知遇而不感激,非人情;但以教育计划言,是予视为最大事业,亦报国之唯一政策。今发轫伊始,植基未固,一旦舍之他去,则继予后者,谁复能如予之热心为学生谋幸福耶?况予与诸学生相处既久,感情之亲不啻家人父子;予去,则此诸生且如孤儿失怙,是恶可者?默揣再四,乃上书总督,略谓:“过蒙逾格擢升,铭感无既。第公使责任重大,自顾庸朽不堪负荷。拟乞转请政府收回成命,俾得仍为学生监督,以期始终其事。俟将来留学诸生,学成种种专门学术,毕业归来,能为祖国尽力,予乃卸此仔肩。如是量而后入,予个人对于祖国,得略尽其天职。且此学生皆文正手植,譬之召伯甘棠,尤愿自我灌溉之,俾得告无罪于文正。况政府既已派陈兰彬为公使,则外交事务以陈独当一面,必能胜任,固无需予之襄助也。”是书予倩容云甫属稿缮就,寄之中国。容云甫即偕第一批学生来美,与叶绪东同为汉文教习者也。书上后四月,总督有覆函来,不准不驳,亦允亦否。盖命予为副公使而兼监督之任,俾予于留学生方面,仍得有权调度一切也。
新监督区岳〔谔〕良,大约即陈兰彬所举荐,此行与一妻二子俱来。区君较陈兰彬为年少,虽非翰林,出身固亦中国饱学之文士。其人沉默静穆,对于一切事物,皆持哲学观念,不为已甚。其于前人布置已定之局,绝不愿纷更破坏之。观其所言所行,胸中盖颇有见地。惜此君任事未久,于一八七六年即辞职归国。
一八七六年,陈兰彬以全权公使之资格,重履美土,一时携来僚属极多。中有一人曰吴子登,予约于二十年前曾在上海识之。其人亦为翰林,第不知何故从未指分各部授职,亦从未得政府之特别差委。闻其人好研究化学,顾所研究亦殊未见其进步。凡与吴交者,咸赠吴以“性情怪僻”四字之考语。当区岳良辞监督职时,陈兰彬乃荐此性情怪僻者以继任,李文忠亦竟贸然允陈之请,于是留学界之大敌至矣。吴子登本为反对党之一派〔按文义为“反对派之一员”〕,其视中国学生之留学外洋,素目为离经叛道之举;又因前与曾文正、丁日昌二人不睦,故于曾、丁二公所创之事业,尤思破坏,不遗馀力。凡此行径,予初不之知,乃陈兰彬属下代理秘鲁公使某君告予者。然则陈兰彬之荐吴继区,可知陈亦极顽固之旧学派,其心中殆早不以遣派留学为然矣。陈之此举,不啻表示其自居反对党代表地位,揎拳掳袖,准备破坏新政,以阻中国前途之进步。甚矣,知人之难也!
陈既挟此成见,故当其任监督时,与予共事,时有龃龉。每遇极正当之事,大可著为定律,以期永久遵行者,陈辄故为反对以阻挠之。例如学生在校中或假期中之正杂各费,又如学生寄居美人寓中随美人而同为祈祷之事,或星期日至教堂瞻礼,以及平日之游戏、运动、改装等问题,凡此琐琐细事,随时发生。每值解决此等问题时,陈与学生常生冲突,予恒居间为调停人。但遇学生为正当之请求,而陈故靳不允,则予每代学生略为辩护。以是陈疑予为偏袒学生,不无怏怏。虽未至形诸词色,而芥蒂之见,固所不免。盖陈之为人,当未至美国以前,足迹不出国门一步。故于揣度物情,评衡事理,其心中所依据为标准者,仍完全为中国人之见解。即其毕生所见所闻,亦以久处专制压力之下,习于服从性质,故绝无自由之精神与活泼之思想。而此多数青年之学生,既至新英国省,日受新英国教育之陶熔,且习与美人交际,故学识乃随年龄而俱长。其一切言行举止,受美人之同化而渐改其故态,固有不期然而然者,此不足为学生责也。况彼等既离去故国而来此,终日饱吸自由空气,其平昔性灵上所受极重之压力,一旦排空飞去,言论思想,悉与旧教育不侔,好为种种健身之运动,跳踯驰骋,不复安行矩步,此皆必然之势,何足深怪?但在陈兰彬辈眼光观之,则又目为不正当矣。
陈兰彬自赴华盛顿后,与哈特福德永远断绝关系。因有以上种种原因,故其平素对于留学事务所,感情极恶。即彼身所曾任之监督职务,亦久存厌恶之心。推彼意想,必以为其一己所受纯洁无瑕之中国教育,自经来美与外国教育接触,亦几为其所污染。盖陈对于外国教育之观念,实存一极端鄙夷之思也。虽然,陈之此种观念,亦未免自忘其本矣。独不思彼一生之发迹,固由于此素所厌弃之事业耶?设无此留学事务所,则彼亦安能以二十年刑部老主事,一旦而为留学生监督?更安得由留学生监督,一跃而为华盛顿公使?是则此留学事务所者,固大有造于陈兰彬,不啻为其升官发财之阶梯。陈苟能稍稍念木本水源,则不当登高而撤梯。乃不谓其尽忘前事,极力欲破坏予之教育计划,而特荐吴子登为留学生监督。吴之为陈傀儡,又恰合其身分。盖舍吴而外,固无人能受陈黑幕中之指挥也。吴既任监督,而留学事务所乃无宁岁矣。
一八七六年秋间,吴既任事,对于从前已定之成规,处处吹毛求疵,苛求其短。顾有所不满意,又不明以告予,惟日通消息于北京,造为种种谣言:谓予若何不尽职,若何纵容学生,任其放荡淫佚,并授学生以种种不应得之权利,实毫无裨益;学生在美国,专好学美国人为运动游戏之事,读书时少而游戏时多;或且效尤美人,入各种秘密社会,此种社会有为宗教者,有为政治者,要皆有不正当之行为;坐是之故,学生绝无敬师之礼,对于新监督之训言,若东风之过耳;又因习耶教科学,或入星期学校,故学生已多半入耶稣教;此等学生,若更令其久居美国,必致全失其爱国之心,他日纵能学成回国,非特无益于国家,亦且有害于社会;欲为中国国家谋幸福计,当从速解散留学事务所,撤回留美学生,能早一日施行,即国家早获一日之福云云。
吴子登日毁予于北京友人及李文忠前,予初毫无闻知。后文忠有书来,以吴报告之言转告,命予注意。予乃知吴媒孽予短,因亦作书报文忠。书中略谓:“凡此捕风捉影之谈,皆挟私恨者,欲造谣生事,以耸听闻。予固知造此言者,其人性情乖张,举止谬妄,往往好为损人不利己之事。似此荒谬之人,而任以重职,实属大误。今彼且极力思破坏从前曾文正所创之事业。夫文正之创此留学事务所,其意固将为国家谋极大幸福也。吴子登苟非丧心病狂,亦何至欲破坏此有益于国之事?愚以为若吴子登其人者,只宜置之疯人院或废病院中,恶足以任留学生监督?且举荐吴者实为陈兰彬,陈亦怯懦鄙夫,生平胆小如鼠,即极细微之事,亦不敢担负丝毫责任。予之与陈共事,无论外交方面,教育方面,意见咸相左。予今试略举一事:一八七三年政府派陈赴古巴调查华工情形,陈奉命不敢遽往,迟至三月后乃首途。且于未行之先,先遣他人为之试探。所遣者为叶绪东及一教员,并有美国律师及通译各一人。迨诸人调查既竣,事事完备,陈乃至古巴略一周旋,即返美呈报销差矣。凡冒炎暑任艰巨之事,皆叶绪东一人当之,陈兰彬特坐享其成耳。今则陈兰彬已升迁公使,而叶绪东乃仅得参赞。予之为此言,非有所私憾于陈兰彬而德叶绪东,第见政界中往往有此不平之事,无功受禄转来不虞之誉,劳苦功高反有求全之毁。总督明察,当知予之所言,非有所掩著。盖予固甚愿辞公使之职,仍退处于监督旧任,俾得专心于教育事业,冀将来收良好之效果。即如某日因事致书于美国国务院,予与陈兰彬意见不合,致有争论。尔时予曾语陈谓:无论副使公使若何尊荣,皆不在予心目中;予已预备随时辞职,以便足下独断独行。斯言也,亦足以表明予之心迹矣。”
予为此详细之报告以覆总督,欲其知予之历史及陈、吴二人之行为也。至于总督以何言告陈兰彬,则非予所得知矣。第此后公使馆及留学事务所两处,表面上似觉暂时平静,并无何等冲突。会有数学生程度已高,予意欲送其入陆海军学校肄业,乃致书美国国务院,求其允准。美国国务院覆书,则以极轻藐之词,简单拒绝予请。其言曰:此间无地可容中国学生也。嗟夫,中国之见轻于美人,其由来也渐矣。先是有美国工党首领某某二人,创议反对华工。太平洋沿海一带人民咸受其煽惑,即美政府及行政各部亦在其催眠术中,而以美国国会为尤甚。当时有上议院议员各白伦(Blaine)者,最为兴高采烈,首先创议反对华人。推白伦之心理,亦非与华人有深仇夙恨,不过其时脑中有欲作总统之妄想,遂假此题目以博誉于工党,冀得太平洋沿海一带之选举票也。自有此议以来,美人种族之见日深,仇视华人之心亦日盛。不独此次予之请求为其直捷拒绝,即从前一八六八年中政府与美政府所订之勃林加姆(Burlingame)〔即蒲安臣〕条约亦无端遭其蹂躏,视如无物。此种完全违背公理之举动,实为外交界从来所未有。而美国国会中人,乃不惮蔑视条约,以为区别种族之预备。故后来禁止华工之议案一经提出,即由国会通过,立见实行。予此次请求之被拒,乃蔑视中国之小焉者耳。
予之所请既被拒绝,遂以此事函告总督。迨接读总督覆书,予即知留学事务所前途之无望矣。总督覆书,亦言美政府拒绝中国学生入陆海军学校,实违背一八六八年之条约,惟亦无如之何云。
自一八七〇年至一八七八年,留学事务所已过之历史,予已略述如前状。而此致美政府请求学生入陆海军学校之一函,亦即为予任学生监督最后所办之公牍。一八七八年以后,则予身之职务,乃专在公使馆中矣。
予向美政府请求之事未成,总督意似不怿。吴监督子登闻之,遂又乘风兴浪,思设法以破坏此留学事务所。顾吴一人之力犹有未逮,因暗中与陈兰彬密商,设为种种伪言,以极细微之事,造成一绝大文章,寄之北京。适此时反对党中有一御史,因美国华工禁约之举,遂乘机上一封奏,请即解散留学事务所,撤回留学生,以报复美人之恶感。政府阅之,亦未敢贸然准其所奏,乃以此事质之总督李文忠、公使陈兰彬与监督吴子登三人,询其意见。李文忠此时不愿为学生援手,即顺反对党之意而赞成其议。陈兰彬因曾任留学生监督,此中真象理应洞彻,故政府亦垂询及之。陈乃以极圆滑之词答政府,谓学生居美已久,在理亦当召回。其措词之妙,可谓至极。吴子登则更无犹豫之词,直捷痛快以告政府,谓此等学生当立即撤回,归国后并须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云。此三人各陈所见,初无一语询予。予于此事,已无发言之权。盖彼等咸疑予怀私见,即有所言,亦不足信也。留学事务所之运命,于是告终,更无术可以挽回矣。此百二十名之学生,遂皆于一八八一年凄然返国。
美国人中,理想高尚,热心教育,关怀于东西人种之进步者,正复不少。其对于中国解散留学事务所召回留学生之举动,未尝不竭全力以争之,爰即联名上书于总理衙门(即外务部)反对此事,惟措词极其和平,态度始终镇静耳。其中主张最力者,为予毕生之良友吐依曲尔君及蓝恩(Lane)君。赖彼二人提倡,联络多数之大教育家及大学校校长,签名书中,思有以阻止中国为此退化之事。此书为耶路大学校长朴德(President Porter)手笔,虽后来未获收效,顾其词严义正、磊落光明,诚不愧为文明人口吻。爰录其文如下:
总理衙门(即外务部)鉴:
予等与贵国留美学生之关系,或师或友,或则为其保人。今闻其将被召回国,且闻贵国政府即欲解散留学事务所,予等咸规规自失,且为贵国忧之。今请以某等观察所及,及得之外界评论者,为贵衙门一陈之。
贵国派遣之青年学生,自抵美以来,人人能善用其光阴,以研究学术。以故于各种科学之进步,成绩极佳。即文学、品行、技术,以及平日与美人往来一切之交际,亦咸能令人满意无间言。论其道德,尤无一人不优美高尚。其礼貌之周至,持躬之谦抑,尤为外人所乐道。职是之故,贵国学生无论在校内肄业,或赴乡村游历,所至之处,咸受美人之欢迎,而引为良友。凡此诸生言行之尽善尽美,实不愧为大国国民之代表,足为贵国增荣誉也。盖诸生年虽幼稚,然已能知彼等在美国之一举一动,皆与祖国国家之名誉极有关系,故能谨言慎行,过于成人。学生既有此良好之行为,遂亦收良好之效果。美国少数无识之人,其平日对于贵国人之偏见,至此逐渐消灭。而美国国人对华之感情,已日趋于欢洽之地位。今乃忽有召令回国之举,不亦重可惜耶?夫在学生方面,今日正为最关重要时期。曩之所受者,犹不过为预备教育,今则将进而求学问之精华矣。譬之于物,学生犹树也,教育学生之人犹农也。农人之辛勤灌溉,胼手胝足,固将以求后日之收获。今学生如树木之久受灌溉培养,发芽滋长,行且开花结果矣,顾欲摧残于一旦而尽弃前功耶?
至某等授于贵国学生之学问,与授与敝国学生者不少异,绝无歧视之心。某等因身为师保,故常请贵国所派之监督或其代表来校参观,使其恍然于某等教授中国学生之方法。惜贵国所派之监督轻视其事,每遇此种邀请,或不亲临,或竟无代表派来也。贵衙门须知此等学生,乃当日由贵政府请求美国国务卿,特别咨送至予等校中,欲其学习美国之语言、文字、学术、技艺,以及善良之礼俗,以冀将来有益于祖国。今学生于科学、文艺等,皆未受有完全教育,是所学未成,予等对于贵国之责任,犹未尽也。乃贵政府不加详细调查,亦无正式照会,遽由予等校中召之返国。此等举动,于贵国国体,无乃有亏乎?
某等对于贵国,固深望其日跻富强。即美国国人平日待遇贵国学生,亦未尝失礼。贵政府乃出此种态度以为酬报,揆之情理,亦当有所不安。至于他人之造谣诬蔑,谓中国学生在校中肄业,未得其益反受其损等言,此则某等绝对不能承认。何也?苟所谓无益有损者,指其荒芜中学而言,则某等固不任咎。以某等对于此事,从未负丝毫职务也。况贵政府当日派送学生来美时,原期其得受美国教育,岂欲其缘木求鱼,至美国以习中学?今某等所希望之教育虽未告成,然已大有机会可竟全功。当此事业未竟、功过未定之日,乃预作种种谣言以为诬蔑,是亦某等所不乐闻也。某等因对于素所敬爱之贵国学生,见其忽受此极大之损失,既不能不代为戚戚;且敝国无端蒙此教育不良之恶名,遂使美利坚大国之名誉亦受莫大之影响,此某等所以不能安缄默也。愿贵衙门三复此言,于未解散留学事务所之前,简派诚实可恃、声望素著之人,将此关于学生智育德育上诬蔑之言,更从实地调查,以期水落石出,则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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