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有关康德的研究工作顺利完成,而我又继续专注于神学,因此重拾耶稣生平问题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要知道,早在求学之初,它就已经引起了我的重视。我本可搜集相关素材,然后撰写出一篇专题论文的。不过,研究最后的晚餐倒是大大拓宽了我的视野及兴趣。而关于耶稣生平的研究则直接让我萌生出研究原始基督教的想法。总之,最后的晚餐这一课题同时关乎两大主题,可以说是阐述耶稣信仰及原始基督教的核心。
我暗自琢磨,假如最后的晚餐之起源及重要性得不到澄清,我们显然无法充分理解耶稣和早期基督教时代的精神世界。而且,由于我们并未以最后的晚餐及洗礼为研究基础,也就根本不可能抓住有关耶稣信仰和原始基督教的真实问题。
基于以上考虑,我开始酝酿着撰写一部最后的晚餐史,毕竟它跟耶稣生平及原始基督教的历史也存在关联。写作大体可分为三个部分:首先进行初步的交代,就此前针对最后的晚餐之研究表明自己的立场,并笼统地把问题阐述一遍;然后集中叙述耶稣的思想及行为活动,以此阐释他与众门徒一同举行最后的晚餐仪式的缘由;最后将最后的晚餐放置在原始教会以及基督教最初两百年的发展历程中来探讨。
凭借以最后的晚餐为课题的论文,我于1900年7月21日顺利获得神学文凭(即神学方面的从业资格证书)。因论文第二部分围绕弥赛亚身份之谜及耶稣受难展开,1902年它又帮我在大学里谋得编外讲师一职。
我的第三项研究主要围绕原始基督教之最后的晚餐,而第四项研究则着重介绍《新约全书》及原始基督教的洗礼史。结题后,它们仅仅被我运用于课堂教学,并没有出版面世。依照原先的考虑,我只是把《历史耶稣之探索》当作耶稣生平简介的补充材料,却没想到它逐渐变成了厚厚一本书,而这也直接导致其他研究材料的出版计划搁浅。
不久,我又遇到新的阻碍:先是撰写有关巴赫的书稿,接着还要学医。眼看这些研究项目已接近尾声,我才有时间再次专注于神学,遂决定广泛搜集学界相关材料,以编写出一部使徒保罗思想研究史。届时,它将成为《历史耶稣之探索》的姊妹篇,同时也相当于新著保罗教义之导论。
基于对耶稣及保罗教义有了新的认识,我还打算针对基督教起源与早期发展、最后的晚餐以及洗礼等内容撰写一部历史。按照预定计划,它大概会在我结束初次非洲之行过后完成,因为少则一年半,多则两年,我便要返回欧洲。谁曾想,欧战的突然爆发却导致该计划流产。直到四年半过去了,我才得以重返欧洲大陆,而此时身体状况早已大不如前,就连生计也举步维艰。
另外,妨碍研究计划的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开始了《文明的哲学》的撰写工作。因此,“早期基督教最后的晚餐及洗礼史”便一直以手稿的形式被我用于课堂上,而迟迟未能整理出版。不过,其核心思想却在《神秘使徒保罗之神秘主义》中得到了明确阐述。
为解决最后的晚餐的相关疑难问题,我仔细查阅十九世纪末以前各位神学家所提出的种种解释,并力图揭示其真实本质。然而,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尽管前人就早期基督教分配饼和葡萄汁的仪式作出了不同解释,但这些说法根本不可信。毕竟,仅靠复述耶稣的某些言辞,是绝对无法将饼和葡萄汁转变成他的圣体及圣血的。
早期基督教内的仪式,既非对耶稣赎罪之死作圣礼性重演,亦非一种简单的象征性呈现。就连有关耶稣与众门徒最后的晚餐的诠释,也是很久以后在天主教弥撒礼和新教徒举办的圣餐礼中,才作为一种赦罪象征给附加上去的。
尽管也许听着不可思议,但对于众门徒及早期的信徒而言,耶稣将饼和葡萄汁比作圣体及圣血的言辞绝非仪式本质之决定性因素。根据我们对原始基督教的了解,这些言辞在最初的会餐仪式中确实未曾被信徒们提起过。因此,当时仪式的主要内容显然不是耶稣所谓饼和葡萄汁即是圣体及圣血的金科玉律,而是人们对饼和葡萄汁所作出的一种感恩性祈祷。总之,无论对于耶稣与众门徒的最后的晚餐,或是对于早期基督徒群体隆重的会餐,这些推论都提供了一种意蕴,即指向期盼中的天国盛宴。
那么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何最后的晚餐仪式被称作“圣餐礼51”,即“感恩祈祷”。该仪式的举行时间并非一年一度的濯足节52晚上,而是每个礼拜天的凌晨。它象征着耶稣的复活日,信徒们借此机会企盼他的回归及天国的降临。
在以《耶稣身份与耶稣受难之奥秘》为标题出版的耶稣生平简介中,我陈述了十九世纪对耶稣早期社会活动及布道的各种看法。它们被普遍当作是史实,并且霍尔兹曼在有关福音书的著作中也予以详细的论证。他的观点以两个概念为基础:第一,尽管当时在犹太人群体中流行对弥赛亚回归这种天真而现实的期盼,可耶稣对此并不赞同;第二,由于耶稣在经历一些初期成功之后接连遭遇到失败,他已决定坦然面对苦难和死亡。
十九世纪下半叶,神学界普遍认为:耶稣通过宣称在现世建立一个道德天国,竭力将信徒们的注意力从超自然的弥赛亚国度转移开来。因此,他并未将自己视为听众们想象中的弥赛亚,而是想方设法给他们灌注一种信念:神圣的、道德的弥赛亚最终会指引他们觅得真正的救世主。
刚开始,耶稣的说教确实很成功。可没多久,教众们在法利赛人和耶路撒冷统治者的蛊惑下,竟纷纷背他而去。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对上帝的意旨恍然大悟:为了天国,也为了确立自己神圣的弥赛亚身份,他必须慷慨赴死。于是,下一个逾越节53那天,他毅然前往耶路撒冷,在受尽各种折磨过后,最终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
当然,有关耶稣想法及决定的这种论点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它的两个基本概念皆有悖于事实。在《马太福音》和《马可福音》这些最古老的原始资料中,根本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耶稣欲以一个精神化之国度,来消除当时非常普遍的、关于未来超自然天国的现实观。而且,即便是在那些福音书中,也并未记载耶稣先成功后失败的任何信息。
据《马太福音》和《马可福音》所述,耶稣一直存在于对弥赛亚的企盼之中。后期的犹太教坚持该观点,而古代先知及公元前165年前后问世的《但以理书》54亦有相关记录。除此之外,在《以诺书》55(公元前100年)、《所罗门56诗篇》(公元前63年),以及《希腊语巴录启示录》57和《以斯拉启示录》58(约公元80年)中,我们也不难发现这种企盼。
类似同时代的其他人,耶稣认为弥赛亚亦即《但以理书》中提到的“人子”,自称将驾着天堂祥云而来。耶稣所宣扬的天国就是神圣的弥赛亚国度,将于自然界灭亡之时随人子的降临而缔造。他时常告诫听众要随时准备接受审判。如此一来,有些人会升入荣耀的天国,而有些人则会堕入受罚的地狱。他甚至大胆地预示众门徒:在最后的这次审判中,神的宝座周围一共会预留十二个席位,用于对以色列十二部落作出审判。
可见,从各种现实层面来讲,耶稣都认同了后期犹太教对弥赛亚的企盼。他不再试图将之神圣化,而是超越所有的戒律和经文,把自身强大的伦理精神注入其中。他要求人们务必践行绝对的爱之伦理,以此证明他们从属于上帝和弥赛亚,且即将被拣选为天国成员。在登山宝训59中,耶稣更宣布注定会受天之祜的人包括:质朴诚恳者、慈悲为怀者、维护和平者、心地纯净者、天国正义企盼者、勇于忏悔者、甘为天国牺牲者,以及童心未泯者。
以往神学研究的谬误是,多认为耶稣将晚期犹太教的弥赛亚企盼神圣化了。而实际上,他只不过将爱之伦理宗教引入其中。刚开始,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如此深奥、崇高的笃信和伦理,竟然也可以同如此单纯、现实的其他观点融合在一起。可实际情况的确是这样。
为了否定将耶稣的行为活动划分为成功和失败两个阶段的假设,我们不妨指明一个事实:无论身处加利利60还是耶路撒冷的圣殿,耶稣在最后的日子里始终有大批狂热的信徒追随左右,以保护他免受伤害。凭借着这种支持,他甚至敢在神殿讲道时公然抨击法利赛人,并且将商贩和兑换者之流统统驱逐出去。
眼看奉命外出宣扬天国已近的众门徒业已归返,耶稣马上带领他们退居推罗城和西顿城的异教区。当然,此举绝非为了避敌。教众其实也并没有真正叛离,只不过他希望有时间跟最亲近之人独处罢了。因此,当他再次现身加利利,众信徒很快又纷纷聚集在他的周围。就连他进入耶路撒冷之时,也是一路带着众多加利利的朝圣者去参加逾越节庆典的。那么,耶稣被捕并最终受难就只剩一种可能的解释:他屈服于当权者完全是出于自愿。整个判罪过程都在半夜里进行。黎明之前,耶路撒冷尚未苏醒,而耶稣已经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
依据最古老的《马太福音》和《马可福音》中的明确表述,我对以往有关耶稣生平的错误诠释予以反驳,并提出了一个新概念:耶稣的思想、言论及行为,全都基于他对世界末日已近、天国即将降临之期盼。而这种阐释被称为“末世论的”(它来自希腊语eschatos,意思是“末尾的”),与传统犹太基督教义中有关世界末日起因的内容恰好一致。
假若我们如此考量耶稣的生平(谨记:所谓事实性知识也仅限于耶稣的公开露面及其最终结局),便可得出以下结论:正如耶稣本人所言,天国乃尚未实现、存在于未来之事物,而他也并没有自认已经是弥赛亚。他坚信,唯有当弥赛亚国度降临,且那些命定之人进入超自然状态,他的弥赛亚身份才会得以显现。耶稣始终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守口如瓶。他仅以天国将至这一消息预告者的形象示人,而至于他的真实身份,听众们根本没必要知晓,因为待到天国降临之际,一切自然会大白于世。当然,对于那些认可他的人,如众门徒及接受他天国讯息的信徒,他倒是没有丝毫隐瞒。他甚至预示众信徒:人子(他通常以第三人称指代,似乎自己和人子并非同一人)很快就会接受他们。
至于自己及那些跟他一样对天国翘首以盼者,耶稣则认为:所有人先都得共同经历弥赛亚前的磨难,借此证明其信仰的忠诚。毕竟,根据晚期犹太教义中有关世界末日事件的描述,在受召升入弥赛亚国度之际,所有被拣选者皆因受制于反上帝势力而难逃一段时间的苦难。
到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到底是他公开露面数个礼拜还是数月之后,我们不得而知),耶稣确信:天国降临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于是他急忙派遣出众位门徒,让他们以两人一组的方式去以色列各城邑散播消息。在发布的指令中(《马太福音》10),耶稣也警示过他们:对弥赛亚即将降临前的苦难得有心理准备,因为大家可能会跟其他被拣选者一样遭受严酷的迫害,甚至牺牲性命。他虽然没有指望众人全身而退,却作出过保证:他们造访完以色列所有城邑之前,“人子的显现”(根据预期,它将会跟天国降临同时发生)恐怕已经成为了现实。
可是,他的预测并没有成真。众门徒不曾遭受任何苦难,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关于弥赛亚前的苦难,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征兆,而弥赛亚国度自然也没有降临。对此结果,耶稣只能给自己提供一种解释:肯定还有什么必需之事尚未发生。
该认识终于使他明白:为了促成天国的降临,他——未来的弥赛亚,必须以受难和受死的方式替那些被选入天国的人赎罪,从而使他们免受弥赛亚前的折磨。
耶稣一直有所指望:仁慈的上帝必将免除中选者在弥赛亚前的各种苦难。在祈祷天国降临的主祷文61中,他还吩咐信徒祈求上帝让他们免受“诱惑”,并以此从“罪恶”中得到解脱。这里,耶稣所提到的“诱惑”并非唆使个人进行道德犯罪之诱惑,而是世界末日来临之际在上帝授权之下的迫害活动。鉴于“恶魔”撒旦作为反上帝势力的代表,信徒们必将难逃毒手。
因此,耶稣毅然赴死前的想法是:上帝肯接受他为了替信徒们赎罪而自愿牺牲的决定。这样一来,众信徒便当真可免受弥赛亚前的苦难。要知道,他们本该通过受难和受死的方式才能净化身心,进而证明自己具备升入天国的资格。
关于耶稣为替众信徒赎罪而慷慨赴死的决定,在《旧约全书》之《以赛亚书》(53)讲述耶和华62仆人的某些段落中也可找到相应的线索。耶和华之仆因他人所犯罪恶而受尽了折磨,可他们却对此举的重大意义浑然不觉。本来,《以赛亚书》中的这些段落源自犹太人遭流放的年代,讲述的乃是当时以色列人遭遇的异族迫害。通过以“上帝仆人”的身份忍受苦难,以色列人终将引导异族辨别出谁才是真正的上帝。
耶稣和众门徒尚在该撒利亚腓立比63地区时,他就向大家透露过:作为命定的弥赛亚,自己必须遭受苦难,甚至牺牲性命。与此同时,他还公布了自己便是“人子”的消息(《马可福音》8:27—33)。于是,眼看逾越节即将到来,耶稣马上带领成群的加利利人直奔耶路撒冷。众人进城之时,当地群众一片欢腾,并非迎接弥赛亚,而是在为拿撒勒64的先知(亦即大卫王65的子孙)而欢呼。至于犹大的背叛之罪,倒不是他将可逮捕耶稣的处所泄露给犹太公会,而是私自散布了耶稣自称为弥赛亚的消息。
与众门徒共享最后的晚餐时,耶稣将自己以感恩祈祷献祭的饼和葡萄汁分发给他们食用。他还宣称,在圣父的天国降临之日到来前,自己是绝不会再饮用这种果酒的。显然,耶稣是在利用尘世间最后的晚餐为众门徒祈福,希望他们能跟自己一同出现于即将来临的弥赛亚会餐中。从那时候起,众信徒都坚信自己已受邀参加弥赛亚盛宴,并且将会在安排有饼、葡萄汁和感恩祈祷的圣餐仪式上重聚。
随着最后的晚餐继续进行,众人都渴望能加快天国降临的步伐。而耶稣则企盼凭借自己的赎罪之死,便可免除弥赛亚国度降临前所有的初始苦难。他告诉负责审判的那些大祭司:他们将会看到他以“人子”的身份端坐在上帝右侧,驾着天国的祥云而来(《马可福音》14:62)。自安息日66的第二天起,众门徒便发现墓穴里是空的,而且在急切期盼主的荣耀即将显现时,他们竟然还看见了耶稣从墓中复活的幻影。于是,大家确信耶稣已经升入天堂,从此与上帝同在,并且很快就会以弥赛亚及天国领路者的身份示人。
在最古老的两本福音书中,所有关于耶稣公共活动的记载都发生在一年之内。春季里,他把自己比作播种者,开始大力宣扬天国的奥秘。而等到收获的季节,他则希望天国跟尘世间一样,也能如期迎来回报,并且派众门徒最后一次前去宣扬天国已然临近(《马太福音》9:37ff)。再过不久,他便停止公共活动,带领众门徒一起退隐至该撒利亚腓立比附近的异教地区。也许直到逾越节前后,他才会加入加利利的朝圣人群,共同去往耶路撒冷。因此,耶稣的公共活动时间最多大概也就持续了五六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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