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的总统进监狱

一根长两米的铁棍锈迹斑斑，握在一位蒙面少年的手里，正午阳光下，他和一排志愿者守在埃及首都开罗市中心解放广场北侧的入口处检察每位参加“百万人大游行”的民众的身份。

突然人群中有呼声“穆兄会队伍来了”，场面顿时失控，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数百名手持棍棒和护盾的青年，涌出铁丝网围起来的“广场专属示威区”，人群越聚越多，甚至有人摩拳擦掌，对空舞棒，敌我不辨。混乱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证实一切如常才告平息。

自2011年1月以来，这个场景在动荡冲突“风暴眼”解放广场不断重现。

2011年1月，在前总统穆巴拉克30年治下的压抑随着被烧毁的前民族民主党大楼的墙皮和泥土跌落在地，被示威者踩得粉碎。1月25日开始的全国抗议活动至少导致365名平民死亡，另有5500多人受伤。

然而流血刚刚开始。

民主并不是街头游行这么简单，也不是推翻旧的政权就能发生质变。

当民众的兴奋随着时间渐渐褪去，埃及何去何从的问题又尖锐地摆在埃及人面前。把穆巴拉克的蜡烛吹灭了，到了分蛋糕的时候。以前打着“革命”旗号的、拥有不同利益的世俗派和伊斯兰派别两大政治集团马上分道扬镳，这块政治真空的蛋糕引发各派势力的新一轮角逐。

与此同时，民众对军方执政和过渡阶段的不满不断积聚，解放广场一再因冲突的爆发而沾满血腥。社会公正和自由民主是悼亡的清歌，然而却在一场场的动荡中混进了血泪的鼓噪。

仿佛潘多拉的魔盒从一开始便被打开，所有爱恨纠葛、血涌泪流以破竹之势从这里喷涌而出。直到埃及前总统穆尔西上台之后，这场以“街头游行”而引发的动荡历史也仍然没有完结的迹象。

提起市中心广场，人们大多会想到举世闻名的莫斯科红场、香榭丽舍大街毗邻的巴黎协和广场……但是没有一个广场能承载一段如此丰满而残酷的历史更迭：三位总统、数任总理、数十次“百万人大游行”、成百上千人受伤和死亡……从开始到现在，乃至到未来，这里所潜藏的，无不是与过去道别的决绝，和迎接未来的不安。

解放广场一面毗邻尼罗河及周边酒店和高档建筑，另一面则是殖民时期的老旧建筑。自从动荡以来，这里再也无法被定义为普通的广场，而变成了一处流血冲突的修罗场和政治利益的角斗场。这里既是当权派和民众之间讨价还价的政治戏台，亦可说是民众诉求宣泄的绝佳管道。清场、重聚、冲突在这里几度上演，谎言、欺骗和阴谋在这里真伪不辨。

沿着时间的轨迹，这里上演着一幕幕惊心动魄与波谲云诡：穆兄会、军方和反对派之间在这里为政治权益而互相厮杀；革命青年在这里为所谓的革命目标而终日不归；阴谋家在这里制造谣言、煽动骚乱……在这里，刺鼻的催泪瓦斯让人的咽喉有撕裂的剧痛，甚至会让人窒息；在这里，示威者和军方冲突的临界点一触即发，橡皮子弹成为致死的利器；在这里，骚乱分子和小商小贩混迹示威潮流中，每个人都是这个动荡时代的鲜活注脚……

自动荡而始，每次埃及的政治剧变都会在这里激起新一轮的街头运动：谢拉夫内阁辞职、詹祖里组阁、议会选举、塞得港球迷骚乱、议会解散、穆巴拉克受审、总统大选、宪法草案公投、穆尔西上台一周年……民众对每一次埃及政坛变动的反应在这里都能感受得淋漓尽致。

失去孩子的母亲在广场上简陋的帐篷里以泪度日；待业的青年成了职业的“游行者”；丢掉工作的老人摆摊做起了小生意；被阴谋家雇用的市井流民在暗处挑拨是非。

这里浓缩了一个社会的百态，也见证了历史的创伤。

在数度轮回后的今天，回头看去，动荡的阴影仍然徘徊在离2011年的起点不远的位置；但向前眺望，远方仍然是尚未消散的重重迷雾。

“动荡后的埃及每前进一步，新一轮示威罢工就会把它拖后100步。”一位曾经参与过2011年1月大规模游行示威的公司职员伊扎·阿拉伯说：“当时竞选时，穆尔西同样也把自由和公正挂在嘴边，而结果却是暗地接受穆兄会的指示，引发民众间的互相蚕食。”

虽然“民族和解、各派融合”的呼声自穆尔西上台以来便不绝于耳，但以“全国拯救阵线”为首的反对派显然对这位穆兄会出身的总统的诚意并不认可。

直至2013年7月3日，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穆尔西一手提拔的国防部长塞西以穆尔西未能解决国家当前面临的危机为由解除他的总统职务。3日晚，塞西联手反对派领导人与宗教领袖在开罗发表声明，公布了一份把总统穆尔西排除在外的政治路线图，宣布暂停使用现行宪法、提前举行总统选举、由最高宪法法院院长暂行总统职权。

执政一年以来，穆尔西以穆兄会利益为先，引起反对派不满，虽然强调全国对话的重要性，但难以口惠实至，先是替换军方高官以图把持军权，后又多番插手司法事务急于揽权，然后仓促推行宪法公投、巩固穆兄会的政治地位，故而没有更多精力顾及振兴经济和改善民生。一年来，埃及人民并未享受到政权更迭的实惠，这使得他们对穆尔西的不满与日俱增。

人民在动荡的废墟中跋涉，然而渴望已久的甘泉却仍未现身。除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政治斗争和随之引发的民间骚乱之外，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的经济危机，景点废弃、游客锐减的萧条旅游业，治安下滑、交通混乱的社会生活，物价渐涨、失业率攀升的艰难民生无不为这段岁月再添了几重灰暗的色调。

而此前居于炭火之上的穆巴拉克早已退出这个血雨腥风的舞台。据闻他曾在开罗托拉监狱服刑时对穆尔西治下的混乱一声叹息：我早就警告过会发生这一切，现在的埃及一片混乱。

动荡自“伯仁”而起，却无法因“伯仁”而终。

夜落苍穹，解放广场旁烧焦的前民族民主党大楼在周边一片霓虹中黑得压抑，广场的灯照亮了示威者简陋的帐篷。

穆斯塔法·马哈茂德一如既往地在这里热情招揽着生意。在2011年动荡之后他丢掉了涂漆工的工作，以街头涂画糊口。他想要的未来是一个能够提供更多就业机会的政府，让他结束这份艰辛维持的小生意。

数笔勾勒，一个小女孩脸上以埃及国徽萨拉丁雄鹰为中心的国旗随即画就。追望女孩远去的背影，街边公益告示牌上的“振兴”二字仍然醒目。然而谁也不知埃及这只剔羽的老鹰如何才能飞过生命的低谷。

回首尼罗河畔七千年古都百景，雄鹰于飞，其羽翙翙。

在2012年8月告别叙利亚之后，尼罗河畔、金字塔旁，回味着燃泪天堂的故事，记录着解放广场的历史。直到半年之后，2013年3月，我被派往叙利亚常驻。在离开工作了一年多的非洲大陆，坐上返回亚洲的飞机时，脑海中闪现出的，是一段预示重逢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