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下喂猪放羊
1963年夏的一天,大约是5点多钟,天刚亮,王庆同所在的党支部书记突然出现在他床前,说:“你起来,配合组织把一些问题搞清楚,把你的日记信件交出来。”他本能的反应说:“为什么要这样做?”支部书记说:“以后会说清楚。这是支部的决定,你先执行。”他很冷静,自信日记、信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就是日记记了一点对“二三子”中一位异性同学的好感之类的话语,别人给他的信件也都非常理性,里面没鬼。他还要表现作为预备党员服从支部决定的组织性,于是找出一块床单铺在床上,把抽屉里的东西,包括日记、信件和一些日用零碎东西,统统倒在床单上,一点不留。
王庆同被通知立即到机关农场劳动。
他捎着一条褥子一条毯子,骑自行车到机关农场去。
一条砂石路向西延伸。前方是贺兰山,夜幕刚退去,灰色的山体随万物醒来,欢迎各色人去“战天斗地”。后边是刚露头的红太阳,由血红渐次变成白亮。路上已经有载着建筑材料的汽车驶过,骑自行车的则只有他一个。远近各单位机关农场,也就是应急用的几排平房,已经冒炊烟。大批“牛鬼蛇神”的到来,迫使这些农场的伙房换成大锅。
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它竟能容纳那么多干部、知识分子,让他们在这里另起炉灶,过起别样的生活。
王庆同回头看看正在上升的太阳,脑海里突然闪现《日出》里陈白露说的“太阳出来了,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句子。是的,此后四千多个日出日落如常,而他从这一天开始,要过“太阳不是我们的”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阳于他,仅此而已。
到农场后,单位很快派人来“挤”问题。
在农场“挤”问题“挤”得差不多了,就一直拖着。拖到1964年夏,在单位礼堂召开的一个大会上,突然宣布说单位里有个反革命集团,定王庆同是其“成员”。鉴于他只是“成员”,让他继续回机关农场劳动改造。(还有其他处分,前面已说。)
怎么会是反革命集团呢?
1979年6月原单位党组《关于错定××反革命集团一案的复查报告》(××是两个人的姓)是这样说的:“X、王(指王庆同)、Y在一九五八年之前,是北大同班同学,同为团支部委员。由于学校生活和工作关系,接触较多,也谈得来,相互感情也深……毕业分配时他们又同来宁夏,在宁夏又都分配在报社编辑部工作。当时他们都是单身,除工作关系外,个人关系也很好。本来是同志关系的正常现象。”“由于他们经常在基层采访,看到当时的人民公社和大跃进中存在的一些实际问题,常在一起议论。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因此,既不能把他们说成是小集团,更不能称为反革命集团。”“原定反革命集团的主要罪行材料,是把他们几个人的日记、信件和交代摘录凑集而成的……三人的言论均是对工作和当时形势的一些看法和意见,更无组织、纲领、计划,因此,不应把这些材料作为定反革命集团的依据。”复查报告建议撤销原定××反革命集团案的决定,“给予彻底平反”。1980年年初,宁夏回族自治区有关部门批准了这个复查报告。
这样,16年前定的原单位反革命集团案,从此敲定是错案。
复查报告提到了“他们几个人”的日记、信件、言论等。就王庆同而言,他日记里涉及“大事”的话,如“在(隆德)文化馆,《人民日报》《甘肃日报》《工人日报》,甚至《文汇报》,都比《宁夏日报》到得早。怪事一桩!”(1961年8月12日),“(在固原)晚阅读一周的《宁夏日报》,日报竟成了周报!”(1961年8月15日)——以上引语下面,都有日记审查者打的粗粗的红杠。至于信件,他收到的最有“问题”的信,是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同学来信。信说:“主席最近再三号召人们说老实话,可是真正敢说的却并不是很多。人们有过那么些教训,都学乖了。去年很多问题都出在这上面。明知很多事行不通、不对,可就是不表示异议,甚至还附和一番。真可怕呀!出了些假‘卫星’,并不是因为很多人就特别爱扯谎,更不在于一些人有难以抵挡的扯谎天才,实在是因为旁观的人都冷眼相看,不说心里话,这才使得谎言有了市场。”(1959年7月12日)王庆同寄出的最有“问题”的信,是给这位同学的一封信,信中说:“经过几个月的‘低标准’以后,刮风、下雨,马上就想到庄稼如何。自留地长得不错,一看就能分出哪是自留地,哪是社里的地。我想,不管什么地,只要庄稼长得好就是好事情。就是再‘低标准’几年,只要社员缓过气来,就谢天谢地(下面,原件被老鼠咬了两行。这些日记、信件、交代,31年前退还给王庆同,他捆成几包,放在柜里,搬了4次家,没有打开过。后来打开翻了一翻,发现有的被老鼠咬了)苏联集体化的道路和教训,我们是了解的,只可惜过去我们的马列主义发展得太那个了。”(原件日期署“6月25日),日记审查者在以上两封信这些话的旁边都打了记号,他的去信被编号为“〈同8〉”。把这些话语,而且是在私人信件中的话语,上升到反党、反革命的高度,大概只有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才可能出现。
至于言论,属于王庆同的,除了前面提及的以外,较有“问题”的,还有他对X同学(当时是同事)说:农民种粮,他们的子弟上学却要带粮,不公平;大跃进办了多少多少工厂,有的是脚盆工厂,一个脚盆,几盒原料,就是肥皂厂了。
类似以上所列的材料,是怎样被“摘录凑集”的,王庆同并不知道。
定反革命集团,还有一个让当时很多同志吃惊的“铁证”,就是编号问题。复查报告说:“至于所谓的反革命编号问题,那是他们闲谈中排年龄,谁是老大,即一号,谁是老二,即二号……根本谈不上编号。不能据此定反革命集团。”
定案以后,王庆同再回机关农场劳动,农场分派给他的工作是喂猪。
农场有二十多头猪,真正的皮包骨头。农场杨场长说:“你把它喂胖,年底咱们吃它一头。”他领王庆同到“喂猪房”看了一下。
所谓的“喂猪房”实际是熬猪食的房子:一间很小的房子,里面一口大锅,占去大半空间,还有一口大缸,又占去剩下空间的一半,所剩空间不多,只够他蹲下烧火。他就从小屋大锅开始,“夹起尾巴”当猪倌。
每天早上到伙房的水窖提水,把大锅倒七八成满,然后找保管领高粱若干斤,倒在大锅里,用一把大铲搅一搅,用高粱秆子烧锅,熬成高粱糊糊。放温了,折在大缸里,再熬一锅,再折在大缸里。
这时快10点钟了,猪们饿得嗷嗷叫。王庆同用大水桶一桶一桶提去倒在猪食槽(盆)里,喂这些牲畜。
这个时候最好听的“音乐”是给这个圈倒食时,别的圈里“待哺者”用嘴拱圈门,把圈门拱得啪啪响。有的甚至把猪食槽(盆)拱个底朝天,发出咚咚声。它们用这种“音乐符号”向王庆同传递信息:我们饿死了!
王庆同有什么办法,食要一桶一桶提,嘴要一张一张喂。猪猡们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欢天喜地摇头摆尾上蹿下跳,等他喂完一轮,“音乐”平静下来,他也筋疲力尽,到中午了。
上午熬高粱糊糊时,是他平静地看书的时候。只要把高粱秆子填满灶膛点着,他就可以坐在灶火口看书。看的是1962年中华书局出的《先秦·西汉文学史参考资料》。这套书还在,四十七八年前写的批语,透露了他当时的心境。《诗经·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下面打了杠子,旁边写了几个铅笔字:“痛苦的彷徨,不易为人理解。”《左传·襄公三十年、三十一年》“郑子产相国的故事”里“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邃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子产的药方(“小决使道”)是王庆同所向往的,这些话下面用圆珠笔打了重重的杠子。这套资料还收了史记里的《万石张叙列传》,万石真名叫万奋,从小侍候汉高祖刘邦。听说他姐姐会弹瑟,就纳之为妃嫔。万石顺势成了宫内管理清洁洒扫更加亲近皇帝的人。后来万奋官至太中大夫,他的四个儿子也都当了大官,他们每人皆“年食俸禄二千石”。五个人年薪刚好万石。于是汉景帝“号奋为万石君”。这个万石君告老还乡后每逢年关时节必参加朝贺,而且在路过皇帝的宫门必下车步行,他在车上看见皇帝乘用的马也一定把身体俯在车的横木上,以示敬意。古人乘车本来是站在车上的。平时只要有成年的子孙在旁边,即使是休息的时候,他也一定郑重其事地戴上帽子。皇帝有时赐点好吃的东西,命人送到他家,他就跪在那里叩着头去吃。司马迁对这个活宝有句评语:“无文学,恭谨无与比。”意思是此人没有学问,但恭谨小心,谁也比不过他。王庆同读到这里,在旁边批了裙带起家、正襟危坐、伪君子等字,又在“虽燕居必冠”中的“必冠”两字下面打了着重号。这些批注流露他对江青、林彪上升靠关系、靠奉迎的奸佞作风的不满,他不是在学文学史,而是在寻找寄托心情的“资料”。所幸机关农场不是劳改队,没有人来查看他烧火时看什么书,有什么批注。
下午比较轻松,就是再喂一次猪食。他也不敢坐在那里清闲,总找点活干。如打扫猪圈,垫猪圈,洗洗锅、缸,从远处拉些高粱秆子堆在“喂猪房”跟前等,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某天下午,农场的一头驴丢了,农工师傅派王庆同到周围找驴。他怕农户家、别的农场有狗,就招呼农场的大黄狗虎虎跟去。平时他常匀出一点饭菜喂它,它很听话地跟走了。
这次“巡游”,让王庆同领略机关农场如雨后春笋冒出地面的态势。这个局,那个厅,都在贺兰山下开辟安置“劳动力”的窝窝。“牛鬼蛇神”膨胀矣。虎虎很听话,一直跟着他满滩找了一趟,没有找着,结果是驴早自己回来了。这是他与虎虎的第一次“合作”。
平静地过了几个月,出事了。猪开始不吃食,不出一周就开始死,很快死得只剩三头母猪。杨场长说,可能是猪瘟,算了,你把它们赶到新城生猪收购站卖了吧。于是,王庆同带着虎虎,赶着猪走了十几里路,到新城生猪收购站。人家死活不收,怕猪有病传染开。他只好又把猪赶回来。沿途的人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赶着几头摇摇晃晃的母猪,时不时招呼一只狗跟上,大家驻足观看。这天一直到电灯亮了他们才回到农场。后来,三头母猪也死了。这是他与虎虎的第二次“合作”。
这些猪,他是兢兢业业喂的,却死得精光。好在杨场长没有追究责任。场长对打翻在地的人没有再踏上一只脚的嗜好。他有自己的行事方式。
猪死光后,王庆同到大田里干活。来年(1965年)夏,他又被指令去放羊,当了羊倌。
自从当了羊倌,王庆同与虎虎的交往密切起来。每天放羊他都带着它。
虎虎是摇头晃脑欢迎王庆同这个“牛鬼蛇神”到农场的(其实,它对其他人来农场都是这样)。从“狂轰滥炸”的批判声浪中来到这里,突然碰到一个会动的东西表示如此欢迎,他心底升起一丝别样的滋味。
下地干活,你叫一声虎虎,他叫一声虎虎,虎虎不知跟谁好,受宠若惊;若干人端着碗,蹲在“牛棚”(“牛鬼蛇神”住在机关农场的土平房里,故称之为“牛棚”)门口吃饭,你撂一块山芋,他扔一块菜心,虎虎来回跑动——它只管吃东西,不管是谁的东西。
狗狗对人的情感表达最讲究。它能听出你的声音是在夸它还是在骂它;是叫它走还是叫它停。它喜欢你、害怕你、不明白你的意思,都通过眼睛表现出来。王庆同喜欢看虎虎的眼睛,它不会作假。
王庆同由大田劳作“升级”为牧羊人,在他与虎虎的关系中,增加了共同放羊的经历。这是他与虎虎的第三次“合作”,虎虎跟他到贺兰山下放羊,实事求是地说,是双方的需要。他需要有个“活物儿”跟在身边,它喜欢到广阔天地玩耍。所以,他每天赶羊出圈,它就跟过来。
“望山跑死马”的牧场,有的地方完全是明沙,什么都不长,地表只有一种类似壁虎的小动物“沙婆婆”在窜来窜去。王庆同不敢惹那些样子可怕的小东西,而虎虎却喜欢用前爪驱赶它们,把“沙婆婆”赶得钻了地洞或躲在沙蒿柴根部,它才罢“爪”。
中午时分,羊群乖乖地低头吃草了,王庆同啃过随身携带的干馍馍后,就躺在地上小憩片刻。他什么都不怕,就怕“沙婆婆”钻裤脚管、袖筒或脖子里。这时虎虎的作用显示出来了:它在王庆同身边或卧或蹲,看见“沙婆婆”就赶(实际是在逗着玩)。它成了“牛鬼蛇神”的卫士。
太阳一晒,羊会头对头围成一圈,企图彼此遮阴(实际什么也遮不上),打也打不动;而虎虎,再晒也只是伸着舌头,走到哪儿都不离王庆同左右。羊在井边汲足他吊上来的水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而虎虎,用舌头舔完水立即撵他。
虎虎有一个湿漉漉的鼻子,会用鼻子碰王庆同的光脚背(放羊不穿袜子,穿了袜子不便倒沙土);虎虎还有一对清澈的眸子,释放出温和的信息;虎虎更有一双毛茸茸的前爪,王庆同把它握起来,它不会挣脱,耐心地等人玩够放下。
王庆同把一点吃剩的干馍馍放在手心,虎虎用力拱他的手心,秋风扫落叶般快速吃光,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想叫他再给它一点。
放羊不算是很苦的差事。但孤寂难熬,抬眼望贺兰山的重峦叠嶂,不知道猴年马月是出头之日。一个人被指与反革命有关联,心灰意冷是很自然的。那是物理环境的孤独之外的心灵孤寂。孤寂比孤独更难熬,谁能抚慰王庆同的心?不懂“人事”的无言伙伴虎虎是唯一的选择了。
王庆同说贺兰山下放羊,风吹最恐怖,雨淋最痛快,日晒最难挡。
这么大的风从哪儿来的?还没有等人明白过来,就会让你感到好像有只大手在沙滩上空旋转,搅得平地起风,细沙、枯叶,甚至羊粪蛋的碎末,都在空中舞起来。灰白的贺兰山刚才清晰可见,霎时消失了。天昏地暗,没有方向,甚至没有时间、空间的概念,一片混沌。
王庆同顾不上羊儿在哪儿,就地蹲在一棵沙蒿柴旁边,蜷缩起身体,等待老天爷把它的“毒气”放掉。这时,他看到虎虎平静地卧在身旁。它那棕黄色的颈毛,被风吹得竖起来。王庆同伸手过去,抚平颈毛,同它相拥在一起。
风沙过后,王庆同的耳朵充盈沙土,而虎虎则是狗毛沾满沙土。狗抖身子,他掏耳朵,一起去寻找被狂风吹散的羊只,直到月亮上来,他俩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农场。它不等他把羊儿圈好,一路快颠跑到伙房门口,寻找食堂韩师傅留的那碗菜汤泡锅巴。它不会作假,饿了就要吃。
那不是毛毛雨,而是暴雨。夏秋季节,贺兰山说起云就起云,玉米粒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反弹上去,地表一层白茫茫。干涸的沙滩张开大嘴,吮吸着甘露。地表刚有一点积水,很快就掺下去。好在不过片刻时光,雨停日出。
暴雨来的时候,没有任何遮挡雨的东西,他和虎虎站在荒滩让雨淋。有时带一件雨衣,有时忘了带,或嫌麻烦不愿带,那就想怎么淋就怎么淋吧,你想赶羊快走,门也没有。狗比羊聪明,虎虎在雨中知道快步走,但它看见王庆同不走,又回到身边。如果王庆同带了雨衣,会扯过一角,盖在狗头上,“风雨同‘衣’”,一起承受上天的“恩泽”。
日晒会与他打“持久战”。只要不是雨天、阴天,天天得承受日晒。从早晒到晚,没有回旋的余地。那顶草帽不顶事,不出半月紫外线把王庆同露在外面的皮肤变成了棕色。
偌大的沙滩,只有渠南有一间孤零零的羊房。羊房,就是牧羊人晚上看圈,或春秋接羔住的房子。一般都很简陋,就是用一些土坯垒起来,有根细梁,里面盘个小炕,炕上铺席子,地下砌个小锅台。这羊房的主人叫刘师傅,半搭子老汉羊把式,赶着一群羊,远离生产队到贺兰山下放羊。王庆同有时把羊打到渠南去,碰巧能遇着刘师傅。他把王庆同拉进羊房让上炕开始乱谝。
刘师傅几次起疑心,问王庆同:你是啥事?他看出王庆同不像放羊的,肯定“犯了事”。王庆同说:你看啥事就是啥事。刘师傅绝顶聪明,试了几次,明白他不想说,就不再问,最后只说了一句:“熬着吧。”
王庆同最怕羊下羔,因为他不懂接羔,万一下死只大羊或羊羔,不好交代。刘师傅知道他的心思,宽慰说:“不咋的。”
秋天羊下羔的时候,刘师傅朝王庆同羊群跟前一站,指着某只羊说“花头要小心了”、“黑眼窝快下了”。王庆同就特别盯着这些羊,十之八九当天下。刘师傅教给他接羔的窍门:双手要轻,不要硬拉,而要旋着往外退;等母羊把羊水舔个差不多,找细沙给羔羔(羊羔)缠一缠(擦一擦),抱上带回去。王庆同照他说的做,一秋接了近二十只羔。
王庆同带着一个褡裢,把刚下的羔羔放在褡裢里背着。它那咚咚跳的心,与人的心“链接”;它那又伸又蹬的腿,让人的心窝感受生命的抚摸。
不久,有的羔羔(羊羔)起口疮,满嘴唇长疔,一咂羔羔(乳房)就退出来:心想咂,嘴唇却疼,肚子饿得瘪瘪的,精神也不行了。王庆同向杨场长汇报后,一个人到新城找兽医。兽医告诉他,用碘酒配甘油,见天抹在羔羔口疮上就能好。他自己到药房买了这两样东西,回农场配起来,坚持一个不漏地抹。一周后口疮结疤,自行脱落,羔羔又欢天喜地,乱蹦乱跳,能嗖嗖地咂羔羔(乳房)了。
有一次,一只母羊下羔,王庆同没注意,赶着羊群进了圈。一数差一只,赶紧到滩里找,只见那只母羊已下羔,一步不离地守在羔羔跟前。羔羔在地上翻来翻去,“妈妈”没办法把“娃”弄回来(它没有狗叼崽的本领)。如果不及时发现,羔羔就保不住,母羊不会表达伤心,但会在那个地方闻来闻去,几天才忘记。
农场日子过得快。到了1965年秋,报刊上已经以极“左”理论批了小说《刘志丹》,昆曲《李慧娘》,京剧《谢瑶环》,电影《北国江南》《早春二月》《兵临城下》,翦伯赞的“让步政策”论,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孙冶方的重视价值规律的经济思想等。
1966年春,林彪提出“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的顶峰”。五六月间,《人民日报》定调:思想文化战线的斗争“是一场复辟与反复辟的斗争”。七八月间,八届十一中全会改选中央政治局常委,林彪成为党中央唯一的副主席,而原来的副主席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都成了常委,刘、朱、陈在常委排名中都靠后。
神秘莫测的“句句”论,令人头晕的“顶峰”论,杀气腾腾的“反复辟”论,以及重大的人事变动,如雷贯耳,又没有说明原因和理由,农场的“牛鬼蛇神”都在猜测中度日,空气紧张。
农场的“牛鬼蛇神”中,数王庆同宿舍里的三个人到农场早,都已在农场“与地奋斗”两年有余。一位叫白某,原单位的副头,“三八”式干部;一位叫张某某,原单位的美术编辑(1958年由《解放日报》调来),他是知名漫画家。王庆同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他们三人被安排在一个小宿舍里。三个“牛”先生,各睡一张用砖头支起来的木板床,故称之为“牛床”。晚上临睡前,三“牛”随意闲聊,算是“‘牛床’夜话”吧。
刚开始,无涉政治。白某聊他在延安时期三边专区的一个县任宣传干部的趣事。张某某聊他新中国成立前在上海的“花天酒地”(有的较低俗)。王庆同资历浅,就听着。聊乏了,听乏了,眼睛一闭,“牛床”入梦。
他们三个都曾吃文字饭。报刊上对毛泽东的神化宣传、大批判的紧锣密鼓,在他们心中引起的反应,除了紧张,还有内心不服。农场有《宁夏日报》,新华社以通稿转发的重要文章,它都登。那些“宝贝”文章,特别是林彪的神化鼓吹,他们都能看上。
白某对翦伯赞的“让步政策”论持认同态度,认为批翦没有道理。
一次,“‘牛床’夜谈”时,白某愤愤然地说:难道加紧压迫比让步好?那就让加紧压迫好了。他是忍不住。王庆同和张某某悄然。白某对历史剧十分熟悉,而那时报刊上大批李慧娘、谢谣环等。一次,“‘牛床’夜谈”时他说:这些好戏都不要了,什么七(戚)本禹,八本禹,数典忘祖。他还说:党章规定五年开党代会,都九年了还不开?又说:什么都是帝王将相,干脆把象棋的将相改为主席总理算了。
张某某对林彪跟在毛泽东后面手摇红本本的派头十分反感,说林“皮笑肉不笑”。
王庆同不敢参与他们的“阔论”,只听不说。但有一次,看到《解放军报》批“政治要落实在业务上”的文章,说了一句:“十几年老提法都批判了,这不成了空头政治。”
王庆同还问白某:你看过屠格涅夫的《木木》吗?他说:看过。王庆同说:将来我要写一本自传体小说,题目就叫《虎虎》。流露出对自己经历愤愤不平的情绪。
三个臭老九不好好在“牛床”上入梦,竟在“牛床”上满嘴胡言,给自己“掘坑”。
到了1966年9月,狂热的红卫兵运动席卷神州大地,揪黑帮游街成为时尚。农场的“牛鬼蛇神”被拉到银川大街游斗了一圈。平时认识的小将,此刻不认人,“游”老将一点不留情面。王庆同在滩里放羊,没有找到,躲过一劫。但第二天还是在农场院子戴了二尺高的报纸糊的纸帽子,不过比大街游斗档次低了许多。
红卫兵横扫“牛鬼蛇神”威力无穷。突然,王庆同在农场享受特殊待遇:安排他一人搬到腾空的一间房子里,门口有人站岗,让他交代在宿舍说过什么。王庆同事无巨细交代自己在“‘牛床’夜谈”说过的话(包括无关紧要的话),审查者当然只对那句“这不成了空头政治”和写自传体小说的打算最感兴趣。
大约从1966年9月中旬开始,单位派人到农场主持批斗会,轮番批斗白某、张某某和王庆同。“‘牛床’夜话”全被抖出去了,而且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大家义愤填膺,都在山呼“万岁”、“永远健康”,三“牛”却说了一些“混账话”。好在只批斗了三四场就收兵,通知王庆同卷起铺盖,提着箱子,坐农场的驴拉车到几里外的军区公共汽车站,然后乘公共汽车回城里的原单位(一路有人押着)。
不管怎么说,回单位可以安稳睡一觉了。农场白天干活晚上批斗,一晚“战斗”下来,真睡不着啊。
在王庆同离开农场前,虎虎就失踪了。
这也好,他离开农场的时候,是没有牵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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