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着羊鞭望敦煌
和李其琼、孙儒僩不同的是,贺世哲和施萍婷是一对年轻的老革命。早在共和国诞生之前,他俩就已经驰骋在解放战争的沙场之上。尽管那时候他们还只有十几岁。朝鲜半岛的硝烟将他们连在了一起。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里,贺世哲是年龄最小的情报参谋。那是几座废弃的金矿洞子,洞顶的渗水还滴答滴答地掉着,身穿粗布军服的彭德怀就在这里指挥着百万大军和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进行较量。空闲时间,彭德怀司令员喜欢到旁边的洞子里转一转,和部属们聊聊天。有一次,他摸着贺世哲的光头,眯缝着眼睛问:“小鬼,几岁了?”
“报告司令员,咱19岁。”贺世哲挺胸立正。
“哪里人?
“陕北延川。”
“什么时候参的军?”
贺世哲又一个挺胸立正:“报告司令员,早了!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是儿童团。打胡宗南的时候,咱就参军了!”
彭德怀忍不住笑了:“嗬,硬是不简单呢!小小年纪就已经是老革命了!那么以后呢?等打败了美国鬼子,你想干什么?”
贺世哲不假思索地大声回答:“上大学,学文化,建设新中国!”
彭德怀眼里溢满了笑意:“好!好!有志气,不愧是喝延河水长大的。”
与此同时,施萍婷正在另一个山洞里紧张地刻制蜡版,油印战报。她比贺世哲小两岁,刚满17。1949年5月浙江金华解放的第二天,还在初中上学的施萍婷就参军了。然后便进军西南,转战巴山蜀水。抗美援朝的战斗刚刚打响,她就随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旋律,跨过鸭绿江大桥,投入保家卫国的战斗之中。江南水乡的少女,行军时挑一副担子,一头是油印机,一头是收音机。她虽然只读了两年初中,却有着良好的文学天赋,文字水平蛮高。所以就编辑、审稿、改稿、刻字、油印一肩挑。
停战后,她和贺世哲一起回到祖国。1956年,她又和贺世哲一起考上了兰州大学。她没有到过西北,对大西北有一种神秘感。巍巍的祁连雪山,广袤的腾格里沙漠,神奇瑰丽的敦煌莫高窟,强烈地吸引着浙江才女的心。
然而就是这样一对革命夫妇,这样一对出身贫困,出生入死,满腔热血的青年知识分子,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成了敦煌县家喻户晓的现行反革命!本来,兰州大学毕业后,他俩并未分配到敦煌工作。贺世哲在兰州艺术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担任助教,施萍婷则在该校教务处搞文字工作。恰好当时兰州艺术学院的院长由常书鸿兼任。一天,常书鸿把施萍婷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问她:
“你愿意去敦煌工作吗?”
施萍婷问:“要我去干什么?”
常书鸿说:“敦煌别的什么人都不缺,就缺你这样能吃苦的人,也缺你这样搞文字工作的人。”
老院长早就看中这位经受过战火考验又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女同志了。从他殷切期望的眼神里,她知道院长在等待着她肯定的答复。
施萍婷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就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青年教师常沙娜一同起程,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敦煌。段文杰先生亲自作她们的讲解员,领着二位女士整整参观了一个星期,将492个洞窟从里到外看了个遍。浩瀚无边的艺术宝藏,俯拾皆是的研究题目,真是做学问的好地方啊!她连夜给丈夫写信:“你赶快来,赶快来!职称、房子、家具,兰州的一切都不要了。”贺世哲接到信,匆匆地办好了调离手续,坐上了西去的列车。从此一家人在敦煌一待就是半个世纪。
那个时候,我国敦煌学的研究基本上是一片空白。外国人,特别是日本人的研究远远地走在了我们的前面,贺世哲决心迎难而上。他不懂日语,就坚持自学。他接触的第一部敦煌学专著是松本荣一所作的《敦煌画研究》。研读之后,贺世哲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松本荣一并未到过敦煌,他仅仅是根据斯坦因、伯希和拍摄的照片和盗窃的绢画,就写出了那样一部数百万言的煌煌大作!而作为堂堂的华夏子孙,敦煌石窟的主人,我们为啥就拿不出这样的作品?太惭愧了!必须迎头赶上。可是那时候的政治空气不允许他搞研究。那是一个政治挂帅的年代,需要的是批判的才能,斗争的艺术,谄媚的技巧。你只要背会《老三篇》,只要敢于揭人隐私,只要讨得领导的欢心,那就是好同志。而所谓专业研究、学术成果,则是和白专道路、名利思想、个人主义划了等号的,是一个危险的禁区。年轻的敦煌学家贺世哲就闯进了这个禁区。白天不敢研究,就在晚上研究。经过半年的呕心沥血,写出了三万多字的《法华经变研究》,这是一篇研究敦煌经变的开创性文章,是一篇大文章。寄给北京大学著名佛学专家阎文儒教授征求意见,阎教授看过后十分欣赏,将文章推荐给《中国佛学》。《中国佛学》决定在头条发表。不过且慢!那时候发表文章可没有现在这样随便。要征求单位的意见,要盖上鲜红的公章,还要看本人的表现,甚至要搞清楚家庭出身。否则哪怕你有天大的才能,纵然你是李白再生,杜甫转世,也等于零。《中国佛学》的信来了,寄到了党支部。支部书记找贺世哲谈话:你写文章通过组织了吗?你开荒种地不积极,植树造林不积极,开会发言不积极,唯独写文章倒这么积极,积极得有点过火了!你说说,这不是名人路线是什么?不是白专道路是什么?性质够严重的了。一篇在敦煌学的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文章就这样被“组织”压了下来。而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也就开始了。
“文革”的沙暴刚刚卷起,贺世哲夫妇便成了敦煌县知名度最高的人物。原因是他们写了一封令人头皮发麻的《致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公开信》。“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敦煌县公、检、法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宣布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段文杰、史苇湘、孙儒僩、李其琼为“公安六条”人物,将他们关了起来。何谓公安六条?年轻的读者大概不太清楚。1966年夏季,为了保证“文化大革命”的顺利进行,公安部公布了重点打击的六种人: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反对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攻击“林副统帅”的;攻击江青的等等,一共六条。一经发现,严惩不贷。这是杀人的六条,是镇压中国人民的六条。贺世哲凭着共产党员的一股热血,凭着知识分子的正义和良知,和妻子施萍婷一起,连夜起草了一份《致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公开信》,用毛笔抄在好几张大红纸上,贴到县城中心最热闹的地方。这是一封铁骨铮铮具有保存价值的信件。它质问敦煌公检法:你们凭什么定这些同志为“公安六条”人物?段文杰的问题早已平反,史苇湘、孙儒僩、李其琼的右派分子帽子也早已摘掉,根据党的政策,他们已经成为人民群众。你们怎么突然又宣布他们为阶级敌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力?接着提醒中央文革小组:要执行党的政策,保护大多数……
这无异于在一潭死水的湖面上,扔进了一块巨石。各路造反英雄一齐向他们猛扑过来。辩论、围攻,贺世哲两口子愈战愈勇。威胁、利诱,施萍婷夫妇凛然不动。敦煌盛传着一句口头谚:贺世哲的骨头,施萍婷的笔。意思是贺世哲的骨头是最硬的,施萍婷的笔头子最厉害。谁也辩不过他们,谁也驳不倒他们。由于施萍婷抽烟,写大字报时一支水笔一支烟,造反派就称她为双枪老太婆。这对夫妇逆“文化大革命”而动的行为触动了敦煌县的最高负责人。开始对他们进行三查:查出身,查历史,查表现。这一查,就把自认为根红苗正一身清白忠心向党的贺世哲“查”成了罪人。如果说,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莫须有”的把戏层出不穷的话,那么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这种罗织罪名的艺术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在专案高手们的巧妙组合精心包装下,贺世哲的革命史变成了罪恶史。就像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陷人于罪,往往是10条。贺世哲的“滔天大罪”也是10条。为了节省篇幅,这里只举两三个例子。其一,诬蔑共产党“坐在火山口上”,妄图煽动农民造反。这真是一顶大得吓人的帽子。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呢?1958年,贺世哲和另外一名同学去陇南参加大炼钢铁。看着一棵棵松树被砍倒,塞进土炉子里去“炼钢”,最后什么也没有炼出来,贺世哲感到一阵阵心痛。他对那位同学说:这样干,划得来吗?三岁的小孩都会算这个账呀!有一天晚上,公社干部吆喝着一群妇女给炼钢炉背煤,其中一位老大娘拉肚子,耽误了一会儿工夫,那名公社干部就让老大娘把拉在地上的屎吃了。老大娘不吃,那干部就用脚狠踢老大娘的腰,直踢得老大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才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贺世哲走过去,扶起老大娘,好言劝慰着,将老人家搀到家里。回到住地,贺世哲把这件事给那位同学讲了,并且感慨万千地说:“历代农民起义,就是这么逼出来的。如果这个样子继续下去,那我们就坐在火山口上了。”现在看起来,这句忧国忧民的话,说得何等好啊!只有无私无畏充满良知的人才能在那个时代说出这样沉甸甸的话来。但是贺世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学校以后,那位和他平常关系极好的同学,立即就把这些话上纲上线地汇报给系总支了。现在,专案组又把这事作为致贺世哲于死地的第一发炮弹。第二发炮弹是:为彭德怀鸣冤叫屈,涂脂抹粉。这事倒是不假。庐山会议决议明明说:彭德怀表面上假装朴素,实际上是个伪君子。贺世哲却说:“这是什么话!朴素就是朴素,朴素怎么就成了伪君子?我从一野司令部跟到志愿军司令部,彭老总一直是一身粗布军装,一双农家布鞋,怎么成了假装朴素?有这样伪装的吗?”另外,抄家时从他的箱底抄出了一本志愿军纪念册,上面有彭德怀的亲笔签名题字。铁证如山!彭德怀的黑爪牙!第三条罪状越发使人忍俊不禁:在兰大宿舍聊天时,他曾讲过自己的志愿:“我宁愿当个大学教授,也不愿当省委书记。”结论:反对和仇视党的领导。铁案轻而易举地铸成了,贺世哲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原籍,监督劳动。专案组的人要他在定案材料上签字,他拒不签。人家压着他的手让他签,这位陕北硬汉就写下这样几行字:“材料不符合实际,我绝不同意。我要上告。贺世哲。”那一天,敦煌县举行宽严结合的宣判大会。“坚决镇压反革命!”“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震耳欲聋。贺世哲被五花大绑站在土台子上,他胸脯挺得高高的,面带微笑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是一位精神上的贵族,是人海茫茫中的胜利者。这种心情一直伴随着他度过了好几年艰难的流放生活。
离开敦煌到陕北时,除了铺盖卷儿以外,他只带了两部书:《列宁全集》和《敦煌画研究》。白天放羊劳动,晚上把窑门一关,点亮一盏小油灯,世界就是属于他的了。拿出《敦煌画研究》,戴上近视眼镜,屏息静气,全神贯注,一看就是大半夜。竟至念念有声,眉飞色舞,手也不由地活动起来,写了许多心得。这种时候,他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什么身份,什么货色,错把陕北当敦煌,以为还在研究所里当专家哩!及至夜色渐退,羊群传出“咩咩”的叫声,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处境,长叹一声,扔下手中的宝卷。天麻麻亮,踏着草尖上的露珠,将羊群赶上高高的山坡。晴空万里,天远地阔,羊儿在静静吃草,苍穹之下一派安谧。此时他便不由地面向西方,极目眺望,希望能看见那巍巍的佛殿,层叠的石窟。风儿轻轻地吹拂着,他仿佛听到了铁马风铃悠扬的乐声。酸涩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涌满眼眶。不知不觉间,哽声咽气地哼起了自编的信天游,音调是那样的凄凉:
羊羔子叫来鞭梢子响,
泪眼模糊望敦煌。
白日里想来晚夕里哭,
心窝窝舍不下莫高窟。
而在数千里路之外的敦煌,施萍婷也泪眼模糊地思念着受苦的丈夫。贺世哲被清洗后,革委会和施萍婷谈话,让她和“阶级敌人”离婚,她不离;让她划清界限,她不划。问她为什么?她说:“贺世哲是什么人,我心里最清楚。”她每月从自己65元的工资里,给丈夫寄去20元。剩下的45元,维持自己和女儿贺晓萍的生活。每次寄钱,都要写一封厚厚的信,信里充满了阳光和雨露,充满着人间的真情,给丈夫干枯的心灵以甘甜的滋润。革委会见这个“反革命家属”如此顽固,便打发她去放羊。一位学富五车的女学者,赶着一百多只山羊,满山洼满戈壁颠簸,成天和沙尘、雪暴、野狼打交道,脸上的皮肤都起痂了。特别是每天早晨出圈时,刚一打开圈门,羊群就没命地向外奔。她也就跟上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奔到有草的地方,羊群不跑了,施萍婷这才擦去满头的汗珠,长长地叹一口粗气。就这样,夫妻二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时甩着放羊鞭,遥遥相望,心心相印,共同奏响着一支哀婉欲绝的敦煌曲。
好在贺世哲在陕北的那几年流放生活还是过得比较平静的。这主要是由于他那善良正直的知识分子品格感动了老区农民,从而有力地保护了自己。这是由一件让人发憷感到棘手的事情引起的。有一天,生产队长领着贺世哲和社员张狗娃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队长不知道来了哪一股子邪劲,忽然破口大骂起来:“他妈的,什么路线斗争?狗屁!谁的权大谁就是正确路线!”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又骂开了:“林彪那狗日扫帚眉毛老鼠眼,一看就是个白脸奸臣!”“贺龙怎么也成了坏人?听说跑了,就该跑!”这事当时谁也没有在意,耿直的队长只不过说出大家心里的话罢了。月底的时候,因为张狗娃劳动时不出力,干活时不是抽烟就是小便,队长要扣他的工分。张狗娃眼睛一翻,冷笑着:“还扣我的工分哩,我还想要别人的老命哩!”队长一听急了:“你说什么?张狗娃!”张狗娃提高嗓门,不阴不阳地说:“有人说了,林副统帅是奸臣,贺龙是好人!还说……”队长的脸马上变得煞白,转过头问贺世哲:“老贺,你说说,我是不是说了这话?”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贺世哲,充满了祈求和恐惧。
“我没听见。”贺世哲一字一顿地说,慢慢地磕去了羊角巴里的烟灰。
队长的目光变得明亮了,恨恨地对张狗娃说:“你狗日诬陷我,非扣你的工分不可!”
张狗娃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土:“咱们到公社见。你到底说了没有,一到公社保卫部就清楚了!”
第二天,公社保卫部通知贺世哲去作证。保卫部长对贺世哲说:“你们生产队的张狗娃把队长告下了。据他说,当时在场的还有你。你实事求是地说,你们队长到底攻击林副主席了没有?”
贺世哲说:“我没听见。”
保卫部长不高兴了,厉声喝道:“贺世哲!”
“在。”
“党的政策你懂不懂?”
“懂。”
“那么我再问一遍:队长到底说了没有?”
“我没听见。”
“农村苦不苦?”
贺世哲不吭声。
保卫部长换了一副口气:“老贺呀,我是为你着想哩。你只要说实话,证明你们队长攻击了无产阶级司令部,攻击了林副统帅,那你就立了功,立了大功。我负责和敦煌联系,给你落实政策。怎么样?唔?”
“我没听见。”还是那四个字。
由于张狗娃的揭发得不到旁证,这件天大的案子就不了了之了。林彪折戟沉沙后,生产队长带着一家人来给贺世哲道谢。老头儿激动地说:“贺老师,你可是救了我们一家的命!你是好人,好人!”以后凡是开会,生产队长总要讲:“什么反革命?有这样的反革命吗?反革命能把羊放得这样好吗?以后谁要欺负贺老师,我敲他的骨拐!”
1972年,施萍婷领着女儿,专程到陕北来看丈夫。满村的男男女女都到他们的窑洞里瞧热闹。那天正好是中秋节,亲人团聚的日子。乡亲们端着大红枣儿、小米、核桃,你一碗,他一碗,把贺世哲的柜子都装满了。乡亲们七嘴八舌地给贺世哲两口打气:“告,告那些狗日的!省上告不下,告到中央!如果要贫下中农作证,你吭气,咱们都给你签名!”
也就在这个时候,韩素音向周总理反映了敦煌的问题。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下,敦煌文物研究所被清洗的专家学者全部落实了政策,从流放地陆续回到了莫高窟。离开陕北时,延安大学闻风而动,专门派了一位教务处的负责同志来看望贺世哲,希望贺世哲到延安大学任教。按说,他是喝延河水吃陕北的小米长大的,延安是生他养他培育他的故土,到创办不久的延安大学任教,为故乡的教育事业出一份力,原是他应尽的职责。然而他却忍痛谢绝了。心系敦煌,思念敦煌,已经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他急切地盼望着回到敦煌去。他要写一部书,一部像松本荣一的《敦煌画研究》那样的大书。这个想法已经酝酿好多年了,折磨得他寝食不安,成为他生命中的主要坐标。到了兰州,他的母校兰州大学又出面挽留,并且提出三个系让他选择:历史系、中文系、政治经济系。任课后按副教授待遇,但他还是婉言谢绝了。他急急地回到了敦煌,夫妻携手,摈弃一切杂念,远避尘世喧嚣,一头扎进其乐无穷的敦煌学研究之中。长期蕴聚的地火必然要爆发。不长时间,贺世哲便在经变画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接连发表了十数篇令学术界耳目一新的文章。施萍婷亦风采独具,在《文物》等杂志上频频亮相。当时的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在1972年第12期的《文物》上看到施萍婷的《从一件奴婢买卖文书看唐代的阶级压迫》一文后,眼睛骤然一亮,禁不住喜悦的心情,提笔在天头上写了一段话:几十年没有见到这样的文章了,短小精悍,言之有物。希望大家都来读一读。其时,“四人帮”还在台上,全国的落实政策尚未进行。敦煌文物研究所的“牛鬼蛇神”一个个衣锦而归,使得“左”派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惊呼:敦煌的“文化大革命”一风吹了!还乡团又回来了!敦煌县要红旗倒地,人头落地了。他们上串下连,磨刀霍霍,准备将“还乡团”揪出来,为“文化大革命”再立新功。敦煌文物研究所一时人心惶惶,空气紧张。消息传到兰州,兰州大学再次邀请贺世哲去兰大任教。这次条件更为优厚:将贺世哲、施萍婷一起调到兰大,三室一厅的房子也准备好了。但是贺世哲已经铁了心,他在会上公开宣称:“谁要抓还乡团?我就是还乡团!还乡团就是我!贺世哲不但回到敦煌了,而且要在敦煌干到老,干到死!”不久,这场闹剧随着“四人帮”的覆灭草草收场了。
新时期开始后,贺世哲夫妇意气风发,跃马扬鞭,向着敦煌学研究的高峰挺进。贺世哲先后发表和出版了《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维摩诘经变》、《敦煌莫高窟的涅槃经变》、《敦煌莫高窟北朝石窟与禅观》等约六十万字的著作。他的《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校勘》一文,对莫高窟部分洞窟所反映的历史事实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匡正了前人的许多误断。而《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一书,则在前人整理研究的基础上,对各个洞窟重新进行了考察校订,纠正了不少错误,增补了很多新资料,是研究敦煌学所必备的工具书之一。而以上这些文章,只不过是贺世哲敦煌学研究的“热身赛”。十多年来,他以主要精力建造了一座可以传之后世的丰碑:《敦煌佛教艺术图像研究》。这部著作是他耗费毕生心血苦苦求索的大书。金光闪烁的敦煌学史册上定会记下他的名字。施萍婷女士则以独特的视点系统地研究了古代敦煌的历法。她根据藏经洞出土的大量资料,推算出好多件古代日历的准确年代,发表了《敦煌历日研究》等一系列论著,引起国际天文学界的高度重视。她的《敦煌莫高窟》一书被翻译成日文,成为日本成城大学的授课教材。
写作此文时,我阅读了施萍婷女士发表于1972年的那篇有名的《从一件奴婢买卖文书看唐代的阶级压迫》。尽管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这篇文章依然闪耀着批判的光芒。一千多年来,大唐帝国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丰衣足食、繁花似锦的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施萍婷通过对一份从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奴婢买卖文书》精细入微、力透纸背的分析,轻轻地敲碎了这个美丽的神话。她旁征博引,以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唐代一直存在着普遍的奴隶买卖制度和残酷的压迫剥削。唐代法律明文规定:奴隶与“畜产”同类。在公开的牲口市场上,奴婢和牛、马、驼、骡、驴一起吆喝出卖。买卖成交后双方要订立文书,并取得官方的“市卷”,其手续“亦同验畜产之法”,然后便终生为奴。一直熬到“年六十以上及残废者”才可“放良”。也就是说,奴隶们被敲骨吸髓到了只剩下一具骷髅的时候,便被赶出门去,乞求于路,或者冻死街头。历来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大唐盛世”,原来是建立在对于劳动人民的剥削和奴役之上的。
2011年3月19日,贺世哲先生病逝于兰州,享年81岁。贺先生留给世人的,除了骄人的业绩之外,还有他那正直的品格、高尚的情操,以及令人敬佩的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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