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战平型关/聂荣臻
九月中旬,日本侵略军兵分三路在华北展开全面进攻。一路以一个半师团的兵力,沿津浦路向南进犯;第二路以四个多师团的兵力,沿平汉路向前进犯;第三路以三个旅团一个师团的兵力,沿平绥路东段、同蒲路北段向南进犯。第二路是日军的主攻方向。第三路分为左右两翼:右翼一个派遣兵团的三个混成旅团占领大同后,准备出山阴进犯雁门关;左翼第五师团集结于怀来、宣化,分两路西进:一路经蔚县、广灵前进,一路经怀安、阳原向浑源进击,企图突破平型关与大同之敌会师雁门关。这两路日军总的企图是,由晋北打开通路,攻占太原,以大迂回的动作,迫使国民党军队撤退,达到不战而占领华北五省的目的。阎锡山感到日军此举威胁到山西的腹心地区,侵犯他的根本利益,因此多次要求我军尽快向灵丘方向开进,配合他阻滞日军的攻势。正是在这种形势下,我军紧急开赴晋东北前线。
我们在原平没有停留多长时间。因为前边的情况很紧急。国民党军队那种不战而退的恐慌情绪,实在使我担心,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从晋东北全部败退下来。况且林彪已经到前边看地形去了,我必须赶紧带着部队开上去。
我率师司令部和三四四旅绕向五台山的山间小路前进,没走代县、繁峙比较顺的那条大路。因为那条路上国民党败退的军队一帮接着一帮,堵塞着道路。我还担心他们大量散布的失败主义情绪,会影响到部队的士气。为了摆脱这些溃兵对部队情绪的影响,因此,我决定避开他们。
祖国的大好河山即将沦入敌手,一路所见,令人心寒。群众情绪惶恐,村庄冷冷清清,想从村里找一个向导,或是找人打听前边的情况,都非常困难。
我们先经过五台,又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龙泉关,从阜平北面的丁家庄插到了平型关东南的上寨镇。
我记得,到达上寨的时间是九月二十三日。在这里,我同林彪会合了。这时,灵丘城已经失守,国民党军队的一帮溃兵跑到上寨砸老百姓的店铺,被我们的战士轰跑了。我见到林彪以后,告诉他部队都带上来了,问他前边的情况怎么样。他说,敌人的大队人马正向平型关方向运动,这里的地形不错,可以打一仗。他摊开地图,同几位参谋一起,把平型关周围的地形和初步的作战设想介绍了一下,问我的看法。我表示,可以在这里打一仗,居高临下伏击敌人,这是很便宜的事。我说,现在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要考虑怎样打得好,这是我们同日本侵略军的第一次交锋,全国人民都看着我们,这个仗必须打好,打出八路军的威风来,给全国人民的抗日情绪来一个振奋!
在平型关打一个大仗的计划,就这样定下来了。当时,这样的作战计划,前线指挥员有权根据情况决定。好打就打,只要事后报告一下就行了。事实上,事先请示也不可能,军委和总部不十分清楚前线的具体情况,敌军怎么样?地形怎么样?特别是进行游击战争,上午打了,下午就有可能要离开,事事请示,就会贻误战机。至于同阎锡山第二战区方面的关系,我们是“独立自主”的。八路军进入山西以后,部队的行动和作战,用不着直接向阎锡山打招呼,他有什么想法,可以在太原同恩来同志讲或是通过八路军总部转达。
为了打好平型关这一仗,我们在上寨召集全师干部举行动员会议,说明当时情况、我们胜利的条件和作战应该注意之点。
进犯平型关的日军,属于敌板垣第五师团。板垣本人在中国待了很久,他的全名叫板垣征四郎,是个有名的“中国通”。早在一九二九年他就在关东军任参谋,当时是大佐军衔。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军在东北组织伪满洲国,就是由他代表关东军同溥仪谈判的。由于组织傀儡政府有功,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爆发的时候,他已经升任中将师团长了。板垣师团武士道精神很强,在日军里面有些名气。板垣所以选择平型关作为迂回的路线,因为他清楚这里是山西和河北交界的地方,是个比较薄弱的环节。他自带队进攻华北以来,遇到的都是不战自退的国民党军队,气焰骄纵得很。他有个错误的估计,以为我军不可能这样快东渡黄河,根本没有估计到在他眼皮底下会有一支严阵以待的八路军队伍。对于敌军的这些情况,当时我们还不甚清楚,敌军的番号和进攻意图,是平型关战斗之后,从缴获的战利品和作战地图上了解到的。
在干部会上,我简要地介绍了日军由灵丘西进的情况。同志们情绪非常热烈,摩拳擦掌,准备打一个大胜仗。我军的战斗部署是:独立团和骑兵营插到灵丘与涞源之间和灵丘与广灵之间,截断敌人交通线,阻止敌人增援;以三四三旅两个团为主攻,三四四旅一个团到平型关北面断敌退路,一个团作师的预备队。攻击部队全部在平型关东侧山地设伏,准备给敌以猛烈打击。林彪讲完兵力部署后,我在讲话中强调了为什么要打这一仗,为什么必须打好这一仗,并向各级党的组织提出了要求。会议一结束,师的主力就连夜赶往距平型关三十余里的冉庄待命。
我抓紧这个空隙,到前边察看了这一带的地形。平型关确实是一个伏击敌人的理想地域。从平型关山口至灵丘县东河南镇,是一条由东北向西南伸展的狭窄沟道,地势最险要的是沟道中段,长约十多里,沟深数十丈不等,沟底通道仅能通过一辆汽车,能错车的地方极少,而南北沟岸却是比较平坦的山地,我们的部队正好埋伏于此。
二十四日,在断断续续的炮声中,前沿部队报告,敌人有于翌日大举进攻的可能。傍晚,师部又收到了阎锡山部队送来的一份“出击计划”,说他们担任正面防御和堵截。我和林彪在马灯下,摊开军用地图,把各方面汇集的情况又作了一番详细的研究,随后用电话下达了出击的命令:三四三旅本晚二十四时出发进入白崖台一线埋伏阵地,三四四旅随后开进。
白崖台一线,距敌预计经过的汽车路仅二三里地。那天夜里,天下起了倾盘大雨。干部战士们既无雨衣,又缺御寒的服装,只得任凭秋雨湿透征衣,沿着崎岖的山沟向前行进,最糟糕的是山洪暴发了,湍急的山洪咆哮着,盖住了哗哗的雨声。大家只得把枪和子弹挂在脖子上,手拉手结成“缆索”,或者拽着马尾巴从激流中蹚过去。师里虽然有工兵营,也能架桥,但是,水势凶猛,大雨滂沱,短期内难于成功。徐海东同志的三四四旅走在后边,闯过去了一个多团,另一部分被越来越险恶的山洪拦住了。我看到有的战士急于过去被洪水冲走了,就同林彪商量,这个旅过来的一部分作预备队,没有过来的不再强渡,以减少不必要的牺牲。林彪同意了这个意见。所以,平型关伏击只使用了由杨得志、陈正湘同志率领的六八五团和由李天佑、杨勇同志率领的六八六团。独立团和骑兵营已于二十三日分别向平型关东北和以东开进,二十四日,独立团在灵丘与涞源之间的腰站,同日军打了一个遭遇战,毙敌三百余名,有力地完成了打援任务,配合了正面作战。
经过大半宿行军,我们赶到了目的地,雨停了,天也亮了。按照预定计划,将大部兵力布置在由平型关到东河南镇约十多里长的沟道通路的东南山地上,同时派出了一支部队迅速由南向北以隐蔽动作穿过沟道通路,占领了东河南镇以北的一个高地,以便切断敌人后路,造成两面夹击的阵势。我们的师指挥所设在淘东南边的一个小山头上,站在指挥所,用望远镜可以纵观全沟。不知哪位有心的同志,当时给师指挥所拍了一张照片,从那张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和林彪的指挥位置。部队部署完毕,我举起望远镜朝师指挥所前侧的山头望去,看到部队隐蔽得非常好,经过一夜风雨浸袭的战士们,正忍受着饥饿和寒冷,趴在冰凉的阵地上,等待战斗。
这时,山沟里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进犯平型关的日军已隐约可见。这是板垣师团第二十一旅团的辎重和后卫部队,共近两千人。前面是一百余辆汽车,接着是二百多辆大车,除军用物资以外,车上坐满了戴着钢盔的日本兵,再后面是驮着九二式步兵炮的骡马和骑兵。车马连成一线,马达声和马蹄声充斥在山沟间。敌人那种骄横的阵势,得意洋洋的样子,真使我们难于忍受。他们没有什么防备,因为他们南下以来,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所以,虽是辎重和后卫部队,仍然大摇大摆地走着,如入无人之境。
伏击部队的报告同时汇集到师部:敌军已全部进入伏击圈。这时,我们下达了攻击命令。我看了看表,记下了当时的时间,是清晨七时整。
战斗一开始,全线部队即居高临下地向敌军展开猛烈袭击,一下子把它的指挥系统打乱了。山沟里,汽车撞汽车,人挤人,异常混乱。我同林彪研究了一下,决定把敌军切成几段,分段吃掉它,随即下达了命令。
立刻,巨大的冲杀声响彻山谷,战士们勇猛地向公路冲击,同敌人展开了短兵相接的白刃肉搏战。侵华战争初期的日军与后期的不同,他们经过严格的军国主义训练,抵抗得十分顽强,虽然失去了指挥,仍分散着跟我们厮拼。有的爬在车轮下和沟坎上射击,有的向坡上爬,妄图夺取阵地。战斗始终打得很激烈,甚至出现了敌军的伤兵与我们的伤员打成一团的情况,互相用牙齿咬,用拳头打。敌人虽然很顽强,但它无法抵住我军的猛烈进攻,不能摆脱失败的命运,大部分被歼,只有小部分突围逃跑了。
到中午,战斗临近结束之前,我随同出击部队下到沟底的公路。这次伏击战的战果,可以说是很壮观的。公路上,敌军人仰马翻,燃烧的汽车,遗弃的武器,比比皆是,堵满沟底。我在察看战果的时候,还碰上一个日本兵,躲在山洞里面向战士们放冷枪,战士们对着山洞用中国话喊:“缴枪不杀!”他以枪弹回答,死不投降。我说,丢手榴弹,消灭他!那时,我们的战士还把日本侵略军当成内战时期的敌人,以为打狠了就会缴枪,岂不知他们都经过长期训练,受麻醉很深,满脑袋装的都是怎样占领中国,所以即使剩下一个人,也很顽强。
当我们完全控制了这条山沟,马上按预定计划,命令一部分部队向东跑池一带的日军进攻。这里原定是阎锡山部队阻击的目标。当我们在十里长沟与日军激战的时候,他们一直没按预定的作战计划行动。敌人经东跑池突围的企图已经非常明显了,他们仍旧按兵不动。这样,东跑池的敌军未能全歼,黄昏时,突破阎锡山部队的团城口阵地向北逃窜。
平型关战斗,我军歼敌板垣师团第二十一旅团一千余人,毁汽车一百余辆、大车二百多辆,缴获九二式步兵炮一门、炮弹两千多发、机枪二十余挺、步枪千余支、战马五十余匹,其他武器辎重甚多。还缴获了一批日军作战用的地图和文书。听到我军打了大胜仗的消息,附近山沟里的老百姓,都自动出来帮我们搬战利品。
平型关大战获得重大胜利的消息,立时传遍全国。全国各界人士给我党我军发来了大量贺电、贺信,甚至连蒋介石也来电表示祝贺。这一胜利,确实使全国人心大振。
平型关大战后,不少爱国人士曾经议论过这样一个问题:久驻华北的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尚不能打一个小胜仗,为什么刚到前线、可以说是仓促上阵的八路军,却能一举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从根本上讲,这是由于我们党坚决抗日的政治路线所决定的。八路军东渡黄河以来,官兵士气高涨。战前,同志们就憋足了劲,决心严惩侵略者;战斗中,战士们勇敢顽强,不怕牺牲。六八六团副团长杨勇同志在战斗中负了伤,仍继续指挥部队作战。连长曾贤生同志带领战士们上好刺刀冲下公路时,高喊着:“我们要用刺刀消灭敌人,就是牺牲,也要堵住敌人!”他首先冲进敌群,在肉搏中光荣献身。担负穿插堵击任务的一个连队,打得非常顽强,战斗结束时,全连干部除一人以外,全部负伤,三个排长英勇牺牲。干部战士们英勇无比的精神,是取得胜利的决定因素。另外,从指挥上讲,我们选择了有利地形,居高临下,两面夹击,在狭窄的山谷给敌以突然袭击,使它的装备优势无法发挥。从敌军方面说,它长驱直入华北,异常骄纵轻敌,也导致了它的这次惨败。
平型关大捷,是我军出师华北前线打的第一个大胜仗,也是中国抗战开始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这一胜利首先在于它的政治意义。在国民党军队一败涂地的混乱战局下,平型关大捷雄辩地说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确有战胜任何敌人的勇气和力量,使全国人民看到了民族希望之所在。对于这个胜利,我再引用一位著名爱国志士写的一段文字来说明它的影响。国民党老同盟会员、时任第二战区战地动员委员会主任的续范亭先生曾经著文写道:
谨按平型关战役,八路军的大捷,其估价不仅在于双方死亡的惨重,而在于打破了“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提高我们的士气。在敌人方面,从南口战役以来,日寇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在平型关忽然受到惨重的打击与包围被歼,使日寇知道中国大有人在,锐气挫折,不敢如以前那样的长驱直进。忻口战役敌人未敢贸然深入,我军士气高涨,未尝不是平型关歼灭战的影响。
续范亭先生的估价,代表了当时全国人民对这次胜利的看法。除此之外,饱受日本侵略军和国民党溃兵祸害的华北人民,从平型关的胜利中看到了希望,认为共产党和八路军是可以信赖的。这为后来我们在这一地区创建敌后抗日根据地,奠定了广泛的群众基础。
我们出师以后,第一仗就是平型关战斗,它打出了中华民族的志气,树立了八路军的威信,对国内外产生了很好的影响,尤其是在“恐日病”和“亡国论”到处流行的时候,这一胜利大大增加了全国人民抗战的决心和信心。这是平型关战斗胜利最重要的意义。
(摘自《聂荣臻元帅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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