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量才一生好交友,他的朋友上至显宦名流,下达平民百姓,可谓朋友遍及朝野。其中有几位关系非同一般者,其事堪述,其情感人。
世纪之交陈景韩
史量才与陈景韩早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应松江府娄县乡试时就结识了。由于史量才犯了“冒籍”之规(即他是江宁籍人氏却留在第二故乡娄县应试)受到戴席枷的羞辱,愤而弃举子业,与雷继兴、陈景韩等一道投考新式学堂。由于家境不同,陈景韩与姐夫雷继兴赴日本留学,史量才投考了当时新兴的四大书院之一的杭州蚕学馆,那里不仅不收学费,还可以每月有3元零用钱。仅仅四年后,他们又在上海望平街聚首了。1903年,史量才从蚕学馆毕业后赴沪任教,而陈景韩郎舅二人应时报馆主狄平子之聘做了《时报》编辑。在《时报》的“息楼”里,他们日日见面,相聚甚欢。一年后史量才就自办“上海女子蚕桑学校”,陈景韩成了女子蚕校的半义务教师,另一半上课费由史量才代他撰写《时报》稿件而扯平。这样既解决了史量才办校初期资金不足的困难,也使陈景韩编报、教书两不误。
陈景韩雅号“冷血”,包天笑在回忆“冷血”时用“脾气古怪而突兀”概括之,是恰如其分的。他是息楼中唯一西装革履、戴金丝边眼镜、理着油光锃亮西式发型的青年。他性格内向,寡言少语,平时嘴里总是叼着一只烟斗,吞云吐雾,悠然自得。更绝的是他还经常慢吞吞踏着一辆自由车(即自行车),身后跟着一只纯种狼狗招摇过市,路人皆以为怪人。
他那出人意料的举动,常常令人瞠目结舌。比如在清理书桌时,不论桌上有多少可用的稿件,他会一股脑儿抱着扔进字纸篓,害得与他相对而坐的同仁大呼“手下留情”。他从不给亲友婚丧喜事送礼,等到他自己续弦庆贺时,宴会一式男宾,竟连他的新夫人也未到场。在他前妻亡故的日子里,他昼夜待在报馆,代替罗孝高总编审阅大样。可是过了几天,他突然失踪,急得狄平子四处寻找。后来,报馆收到一封并无寄址的信,拆开一看,原来他告假几天,在白山黑水间遨游。有一年中秋,他与友人去海宁观潮,步行在岸上觉得很热,他将夹大衣脱下搭在手臂上,忽见一老乞丐坐在路边,他竟将这件上好料子的大衣突然朝老乞丐扔去。友人与乞丐都被他这一举动惊呆了,他却连声说“给你,给你”,随之扬长而去。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史量才盘下老《申报》后,硬是靠智取将“冷血”从《时报》馆“挖”到手,委以总编辑的重任,且给以高出《时报》一倍的薪水。友人不解,史量才笑答:“冷血”貌似怪诞,实则他极富敬业精神与爱心,其工作勤勉无可挑剔,文章也堪称高手。“冷血”在申报馆任总编一做就是17个年头。他是当年望平街上薪水最高的报人。直到蒋介石当政之后,他们的友谊才出现危机。史量才对蒋介石造匪又剿匪的黑暗统治屡加抨击,“冷血”却特地上庐山为蒋介石讲“孙子兵法”。1930年5月,“冷血”应江浙财团之聘担任中兴煤矿董事兼副总经理,从此离开了《申报》,也离开了史量才。
“冤亲平等”之交狄平子
自从《时报》于1904年在望平街北首创刊以来,史、狄就开始交往。在史量才的眼中,平子是位多才多艺的俊杰。他非但办报有高招,而且开出版业复印精品之先河。他出身举人,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冬烘。他曾参与唐才常正气会起事,因事败,唐被杀戮,他潜逃日本。他是康有为弟子梁启超的莫逆,以天下为己任的襟怀令人肃然起敬。
平子热情好客。创刊伊始,报馆内来客川流不息,编辑室主笔房声音嘈杂。为了不让占着先鞭的消息流失,不影响正常工作,平子特辟了一间房命名“息楼”,专供来宾和员工聊天、休息、会客、娱乐之用。“主雅客来勤”,息楼自然成了文人雅士汇聚处。史量才是息楼每日必到的常客,在这儿听听谈谈获益匪浅。他对平子除了敬重还有一种感激之情。由于女子蚕校邀聘了几位《时报》编辑为半义务教师,史量才代编辑们写稿的量也相应增加,几乎成了半个主笔。到1908年,径投平子麾下兼任主笔。
然而,“六十年风水轮流转”。1912年民国初建时,史量才竟然盘下了老资格、老牌子的《申报》,自己当家主持,无疑给平子不小的震动。更让平子难以忍受的是,史竟然以高薪高位“挖”走了他的心腹、台柱“冷血”。当他得知时,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不由火冒三丈,大骂史量才,几欲与之拔拳相向。从此他不再与史量才谋面。史量才盘下《申报》后事业蒸蒸日上,五年后建筑了堪称当时世界一流的报馆大楼,而以前门庭若市的息楼,却变得门可罗雀。沪上文人雅士的脚步都绕过息楼,迈向申报馆、史公馆了。为了与史量才抗衡,平子建造了一座佛塔形报馆大楼,希望能镇住昔日的好风水。谁知适得其反,家道屡遭重创。先是他密叶藏娇的夫人为他生的一个冰雪可爱的儿子,因小女佣烧奶糕时不慎起火被活活烧死。不久,这位如夫人亦抑郁而死。接下来,他自己又遇上车祸。一连串不幸使平子万念俱灰,最后,他决定盘出《时报》,青灯黄卷终其后半生。
1934年史量才被特务暗杀后,大殓那天,沪上各界数千人前往致哀。狄平子手捧锦被和悼诗出现在灵堂。老友们都问他:“不记前仇了?”他叹息着说:“人都死了,冤亲平等了。”他送来的锦被是他的有正书局特别仿制出来的陀罗经被,这在清代是要皇帝钦赐的,可见他对史的感情之真挚。掐指算来,他与史量才相识到史遇难正好30年。他感慨万端,写了一首七言悼诗:
一曲竟成广陵散,
剧怜琴剑两消沉。
卅年交谊休回首,
长对西风泪满襟。
患难之交徐静仁
安徽秀才徐静仁毅然放弃仕宦之途,追随大实业家张謇,早年经营盐垦、棉纺、金融诸业,成绩卓著,以后又投资矿冶,捐资兴办学校、医院和慈善机构。他平生酷爱读书,百忙之间手不释卷,工书法、绘画,擅长昆剧演唱,才气横溢。其为人笃实豪爽、乐善好施,对朋友急难相恤,对自己节俭有余。武昌起义后,江苏宣布独立,苏省都督程德全邀张謇任两淮盐政总理。张謇便聘徐静仁为淮盐科科长,史量才为松盐科科长。二人因公务联系而相识相知。
1915年,《申报》原馆主席子佩在史量才盘进申报后留聘为经理,后因经营不力而被辞退。《申报》在不长的三年中迅速扭转销数下跌的颓势,呈现欣欣向荣气象。席子佩嫉恨交加,旋以史量才在支付盘让款时拖延时日为由,到会审公堂控告史“背信违约”。黑暗的司法竟然判决史量才赔偿245000两银子,这不啻是一场灭顶之灾!史量才认为自己早已付清席子佩盘让款,不服判决,再度延请律师,自己则背着铺盖“击鼓叫堂”,终于使官司转败为胜,但钱款只收回4万两,无端损失205000两银。史量才被冤枉官司推进了痛苦的深渊。徐静仁得知这飞来横祸后,他急人所难,毅然出资将史量才从拘押所担保出来,然后想以牙还牙,拒绝付赔偿款。会审公堂岂肯轻易放过?于是二话不说就驱车前往徐静仁的溥益纱厂去封厂,后来由溥益厂大股东周扶九出面调解,才未造成大损失。经过这次急难相救,两人友情加深,成了终生朋友,这种亲密友情一直延续到后代。
约在1920年,史量才率新闻代表团赴南洋考察,在爪哇遇到了爱国侨胞、大糖商黄奕住。黄一心想为积贫积弱的祖国作点贡献,便请教史量才究竟投资何种事业为好。史量才建议他办银行。于是黄奕住全权委托史量才回沪后办中南银行。史量才捧着一个金娃娃兴冲冲回国后,第一个找来商量的人就是徐静仁。他要报答徐的急难相救的大恩。可是徐静仁坚拒任中南银行总经理之职,以免因外行而贻误朋友大事。史量才便将选聘总经理的大权交给他。不久,徐静仁物色到一位金融界能人、北京交通银行经理胡笔江。果然,胡笔江上任后驾轻就熟,很快就开张营业,业绩良好。由于“中南”是华侨投资、得政府特许可发行钞票的唯一银行,很快就有南北大银行来加盟,次年即1922年成立了四行准备库,以“中南”钞票为四行(盐业、金城、大陆)共同发行的通货。1923年设立四行储蓄金,1932年建立四行仓库。四行联合,实力雄厚,1931年以300余万巨资建造东亚第一大厦——国际饭店。遗憾的是1934年12月举行落成典礼时,史量才已命归黄泉近一月。徐静仁睹楼思人,感伤不已。
史量才遇害后,府中的大网球场搭建成灵堂,铺天盖地的唁函、悼诗、挽联内也悬挂着徐静仁一首七言长诗,抒发痛失知己的悲痛:“九京重数生平事,肝胆论交得几多。”史量才安葬后,灵堂内无以数计的花圈、祭幛等悉数折成现银交仁济堂义赈会代收,拨送各省重灾区。徐静仁在遗嘱中也吩咐子女将“凡欲赠送花圈者,一律折成现金,交由中南银行代收,以便将来移作当徐静仁中学办学基金”。
君子之交陶行知
1931年春,史量才与黄炎培陪同来的陶行知又见面了。早在1919年,申报馆新大楼建成后,美国教育家杜威来参观时即由陶行知陪同,那时的陶行知还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而此番他来到史量才府上,主要为创办自然科学乐园筹集资金。
陶行知创办的南京晓庄师范于1930年4月被国民党军警封闭,其本人也遭到国民党政府通缉,不得已,他被迫潜往日本。在日本他待了不到一年,爱国之心又驱使他潜回国内。他说:“日本之所以发展迅猛,其根本原因就是靠发达的科学。所以,当务之急是把自然学园办起来,这是通往理想世界的特别快车!”他具体描述了科学下嫁可以使做工种田的人、拾垃圾的孩子、烧饭的老太婆都能享受科学的恩泽,从而提高民众素质,增强国力的种种设想。史量才见他搞科学下嫁心切,当场就资助他10万大洋,作为科研基金,使他得以顺利地把自然学园办了起来。
陶行知还给史量才讲了日本新闻事业发达的情况。他说《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两大报纸很有特色,都很注重发挥评论和副刊作用。史量才如遇知己,决定聘请他担任《申报》顾问。可陶行知说自己还是当局通缉犯,怕连累史量才。史却表示可以不将他名字列入《申报》花名册,他的薪水每月由史量才另外支付。这样,陶行知便成了住在史公馆常客,两人常常促膝长谈。史量才决定改变“冷血时代”温吞水的腔调,让总编陈彬和组成一个强有力的时评写作班底,其中就有黄炎培、陶行知等。史量才还请陶行知在副刊《自由谈》上以“不除庭草斋夫”笔名开辟专栏,介绍科学知识和科学家故事发表教育主张,撰写抨击国民党黑暗统治的政论性杂文等。“一二八”后,陶行知出版了专栏集《斋夫自由谈》,又继续在《自由谈》上以连载小说阐述他的社会政治观点和教育要与国难赛跑的主张,题名《古庙敲钟录》。1932年,由于《自由谈》刊登了鲁迅等匕首投枪般的杂文而激怒了当局。恼羞成怒的蒋介石亲笔写下了“申报禁止邮递”的命令。而在当局提出的解禁条件中,无理要求必须解聘陶行知、黄炎培、陈彬和。不得已,为了保住《申报》,史量才不得不中断他们的职务。
陶行知是重感情的。1934年史量才遇害后,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在灯下挥泪疾书:“他们想收买申报馆,恐吓史先生不许刊登我们的文章,史先生不理睬他们。他们又千方百计要求加入股份,想变相掠夺,史先生仍不许。他们采用了流氓绑票的手段,对史先生恐吓威胁,结果把他杀了!中国有四万万同胞,难道都能斩尽杀绝!”
琴剑之交黄松女士
史量才不仅是报坛上叱咤风云的豪杰,也是深谙琴棋书剑的雅士。他弹得一手很不错的七弦琴,而且拳术剑术都学有专攻。他与他的次妻沈秋水可谓棋逢对手,琴遇知音。他们与黄松女士的交情就是由七弦琴作媒介的。
黄女士丧偶后,带着女儿从湖南湘潭迁居沪上,以卖画、教琴为生。在她31岁那年,上海漕运巨富周梦坡出资举办全国18省的古琴演奏会,黄松应邀参加,因技压群雄而名噪一方。由此,她被贵妇闺秀争相请去作家教。史量才夫妇也不例外。不过,他们不是为子女请家庭古琴教师,而是为了与黄松一起切磋琴技。黄松出身官宦之家,曾叔祖黄宗汉是清代浙江巡抚和两广总督。她远嫁湖南湘潭黎家,因其祖辈黎文肃任四川总督,算是门当户对。不幸的是婚后才八年,丈夫病故。黄松不愿靠婆家养活,决心走自食其力之路。史量才被她这种女中丈夫的自立精神深深感动,多方给予关心帮助。沈秋水特地将黄松的女儿认为自己的义女,经常留住在公馆内。除了弹琴,黄松还有一手极好的工笔绢画,更有一手防身剑术。她不仅教会沈秋水舞剑,还是史公馆练身场上史量才舞剑的对练。黄的侄儿黄子健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回沪与她女儿结婚,史量才将他安排在申报馆资料间写写画画,薪水不菲。黄松的堂侄兼嗣子黎烈文留学日本后又赴法留学五年,回沪后被史量才聘为副刊《自由谈》主编。
史量才遇害后,遗体从海宁翁家埠运往杭州,又从杭州运至上海万国殡仪馆作整容防腐处理。在手术台前跪着的正是过房女婿黄子健。黄松以95岁高寿去世。多年来,她总念念不忘史量才是因嗣子黎烈文主编的《自由谈》才带来杀身大祸的,特地在93岁那年写成文字留给小辈,以证实史是为正义而被害的。
忘年之交黎烈文
黎烈文名声大噪,盖因1932年到1933年一年半间主编了《申报·自由谈》。
《申报·自由谈》自1911年创设以来,先后由王钝银、吴觉迷、姚鹓雏、陈蝶仙、周瘦鹃主编,都各有特色。到了30年代尤其“九一八”、“一·二八”后,人民群众抗日呼声日高,对《自由谈》依然刊登缠绵悱恻的文字大为厌倦和愤慨。适逢黎烈文回国不久,史量才与他面谈后,觉得这位稳重、忠厚又有新思想的28岁留学生,是改革《自由谈》最合适的人选,便毅然撤换主持了12年《自由谈》的大才子周瘦鹃。黎烈文不负史量才重托。为了“牢牢站定”进步和近代化立足点,他约请了鲁迅、茅盾、郁达夫等大文豪撰稿,断然将初接主编时连载的张资平的三角四角恋爱小说《时代与爱的歧路》腰斩了。这一举动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反动报刊不仅攻击《自由谈》成了鲁迅和左翼作家独霸的地盘,还策动张资平诉苦,说什么他是靠卖文字养活一家老小的,这一腰斩使他家生活无以为继。他们造谣诬蔑黎烈文坐上《自由谈》主编交椅,全靠他有姐妹嫁给史量才做小老婆。面对汹汹舆论,史量才对黎烈文说,他对那些无聊文人的造谣不在乎,但当局已向他打招呼了。他叮嘱黎烈文要把握好度。为此黎烈文特别刊登启事,这便是著名的“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的启事。然而,风月谈并没有使鲁迅等左翼作家却步,他们借着谈风月,大谈特谈政治以外的社会问题。不久,反动派发觉后,就下令逮捕鲁迅、责令史量才撤换黎烈文。史量才在吴醒亚(社会局长)等人造访时义正词严地回答道:“黎烈文是个勤勤恳恳的青年。为了《自由谈》,他忍受了亡妻痛苦和反动文人诬蔑、造谣。他在海外留学六年,对国内文坛不甚了解也不熟悉,硬要说他亲共,纯属无稽之谈!”遂又斩钉截铁地表示:“黎烈文决不撤换,章衣萍决不聘用!我用人自有主张,不劳局外人操心。”来人灰溜溜走后,黎烈文觉得自己惹下了大麻烦,就主动提出辞职。无可奈何,史量才只好聘张梓生接任。
黎烈文辞职后,史量才内心不能平静,特地叫黄子健给他送上500元,聊表关怀。过了几天,黎烈文就抱着周岁的儿子回湖南老家去了。史量才虽然极为爱护青年人才,可是在大夜弥天的时代,他纵有豪气,也缺乏坚留黎烈文的力量。
(《上海滩》,200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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