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云
将时光倒流37年,引起我不少温馨愉快的回忆。记得是在1944年“双十”节,我新婚之后不久,考入了重庆交大电信研究所,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最春风得意的时光。交大渝校设在九龙坡,在嘉陵江畔,离开市区约20公里左右,有汽车及汽船可通。我那时家住在江北,只好住读,每星期或隔星期回家一次。“小别胜新婚”,个中滋味,倒是领略不少。
九龙坡的交大,是借用交通部技术人员训练所的房屋。虽然“人在屋檐下”,不但不低头,而且个个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因为环境幽美,远离闹市,九龙盘踞,唯我独尊。校长吴保丰先生,真似活菩萨,腹似如来,心似观音,和学生在一起,亲如家人父子。教务长为李熙谋先生,李先生那时仅四十几岁,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在学术界,夙有“美男子”之称。后来是台湾新竹交大的第一任电子研究所所长,我曾拜谒过他好几次,仍然是神情依旧,风采不减当年,英俊挺拔,养生有道,令人钦羡不置。数年前才高龄仙逝。目前新竹光复校区的振吾亭,就是学生们纪念他献建的。
当年交大开创电信研究所,在交大校史上,正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很幸运成为电信研究所的第一届研究生。所长是张钟俊先生,麻省理工博士,短小精悍,目光炯炯,说话中英并用,快如射矢。他的同宗张思侯先生,却是温文典雅,静若处子,完全是中国书生本色。教“近代物理”的是黄序棠先生,讲课声如洪钟,笑容可掬。兼课的有包可永先生,那时他是资委会的材料处长,在资委会及工业界是响当当的人物,来去匆匆,忙得不可开交。
记得是第二学期开学不久,突然来了一位美国空军上校,身穿美军制服,高头大马,由张钟俊先生引来讲“微波原理”。这位空军上校不是别人,乃是鼎鼎大名的朱兰成博士,他因为在麻省理工研究微波导管,用于雷达,在那时大红大紫,由美国空军派到重庆大使馆作技术顾问。他与张钟俊先生在交大是同班,同时去美,同进麻省理工,又同时毕业。张先生回国,朱先生的“微波”却是红运当头,便留在美国,青云直上,名扬国际。朱先生的学问当然顶呱呱,但是讲书并不高明。老实说,我的“微波”根底,还是几年后,在美国伊利诺大学学扎实的。
在研究所的同班同学不到10个人。现在记得的只有董春光与易晓东。董兄后来到台湾电信局,我在1949年自美归来与他同事;随后我又去美,他也去美,经常过往。最近在《我的第六感》一文中,特别提到与他在纽约的巧遇,足见我与他心灵相应,已非一朝一夕了。易晓东是女生,为湖南名门望族易家(与易实甫、易君左同宗)的闺秀。班中另有一湖南陈君,因同乡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俩日日形影不离,羡煞班中其他光棍。后来是否结为连理,不得而知。
九龙坡因在嘉陵江畔,每当夕阳西下,便见俪影双双,情话绵绵。我在新婚之后,虽有如花美眷,却不能天天奔波回家,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闲时只好拉着同学,大摆龙门阵。记得有一次,我在重庆看过《魂断蓝桥》后回九龙坡,当晚陪着董春光沿路散步,边走边谈,将费雯丽与罗勃泰勒的绮情恋意说得眉飞色舞,然后又将他俩的肠断魂消,诉得凄怆悱侧,辛酸堕泪,直到金乌西坠。春光兄听得如醉如痴,他对我说:“你讲的《魂断蓝桥》,真比演的还动人心弦,听得实在过瘾,我再也不想看电影了,以后就请你说书吧!”
我因为曾在空军服务两年,对于航空无线电颇有心得。到交大研究所后,我也不找指导教授,开始自己写名为《飞机的无线电自动控制》的论文。利用近乎雷达的原理,使无线电射到地面及四周,遇到地形奇特的区域,由于反射电波,飞机可以自动提升或趋避,免致撞山或触地的危险。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自动控制”的观念,我的思想在当时够得上是“先知先觉”。所以在一年中,我的课修完了,论文也完成了。但是硕士学位规定两年毕业,恰好1945年,日本投降,抗战胜利,我首先离开研究所,到电信总局报到,被派到汉口第三区电信管理局工作。正好“衣锦还乡”,带着妻儿,乘舟东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几天后便看到“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江山依旧,故乡如画,真是喜极欲狂。
本来我在考取交大研究所之后不久,稍前曾投考的租界法案派遣“农工矿技术人员出国实习”项目,也被录取。张钟俊先生当然希望我出国,可是经济部因为战时需人,要求凡与战时工作有关者,一律暂缓出国。我报考时填的是航空委员会的职务,便被排入“暂缓”之列,因此只好在交大研究所耽下来。一年时间,在校优哉游哉,在家有娇妻幼子,居校愉快,回家温馨,真是“不亦快哉”。
1947年,我在汉口接到经济部通知可以出国,由经济部派遣。于是离妻别子,束装东下。到了上海,先住在徐家汇交大,正式参加硕士论文口试,我的交大硕士学位才算真正拿到手。第二天清晨,由交大研究所第二届的同学杨渊(陕西人,是我西北工学院后期校友),送我上“哥登将军”号,离沪东去。大有苏东坡的“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的凄凉味道。
在美两年,神州内战,遍地烽火。每念到杜工部的“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真是低回不已,思家心切。1949年10月决定归国,又是“哥登将军”送我“八千里路云和月”。到了香港,全船乘客回大陆,独我一人到台湾。幸好我妻子刚由广州来台,家人重逢,恍如隔世。回忆九龙坡的那一段情景,温馨愉快,怅然若失。今年自加拿大休假应聘回新竹交大执教一年,也住在名叫“九龙”的客座教授宿舍里,编辑嘱为文,应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注释】
[1]原载:《老交大的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12月,第383—3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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