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记者 李萌
2012年7月27日,辽宁抚顺县救兵乡马鲜村45岁的孟春艳剖腹产下一名3.5公斤重的女婴,这是抚顺“甘露计划”辅助生育的第一个成功案例。一年前,孟春艳夫妇19岁的独生子因车祸意外死亡。
据辽宁省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网站显示,《辽宁省计划生育协会“生育关怀甘露计划”实施方案》始于2008年,计划的重点服务人群包括:独生子女在未婚前死亡造成的空巢家庭;独生子女在未婚前伤残并失去自理能力的家庭;父母双方或一方死亡的未成年独生子女家庭;由于严重疾病或其他原因造成的低于当地最低生活水平的计划生育特困家庭;由于意外或重大灾害事故,造成的亟待帮扶的计划生育家庭。
“凡是有独生子女的家庭都走在钢丝上,只不过我们掉了下来。”失去独生子女的父母通常被称为“失独者”,一位失独母亲这样比喻自己的状况。
一封写给离世儿子的信
卞金去世5年了。
其间,她未改动过儿子房间里的任何物品,他最爱的书、常用的笔和本子、她翻看起来就忍不住哭泣的照片,以及5年当中让她无法抑制的思念……她姓蔡,冬妮是网名,在失独者QQ群里,她习惯了冬妮的称呼。
如今,她每天早上都坐在儿子的房间,跟他聊天,讲家里发生的事,对儿子嘘寒问暖,也有对儿子现在本应有的生活的畅想。毕业出国买车购物,冬妮说如果任何一个环节发生逆转,如今儿子都会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59岁的冬妮掏出了写给儿子的信,写在离世两周年的傍晚。这封2000多字的信的信纸,被冬妮的眼泪打湿了无数次,她把信随身带着——
…………
儿子,今年的3月8号是你离世两周年的忌日,在这700多个日日夜夜里,妈妈一刻也没有忘记你,妈妈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啊,妈妈想知道你在天堂还好吗?
记得妈妈在1979年10月生下你,给你取名“金”,寓意着我跟你的爸爸在金色十月收获了爱情的结晶和果实,在你的身上我们寄托了多少美好的希望和未来,看着你活泼健壮地一天天长大,人人都夸你长得漂亮周正,你善良仁义,从小长到大没和人打过一次仗,没从你的嘴里说出一句脏话。
所以,当你大学毕业后提出想要出国留学时,我和你爸爸想尽一切办法凑足了你的学费帮助你实现了心愿,为了你能有一个更好的前途。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你的突然离世而失去了。我们失去了亲手为你准备婚礼的喜悦,也失去了儿孙绕膝的晚年幸福生活,儿子,你是妈妈一生的唯一也是最爱,你是妈妈心中的骄傲,你就这么走了,妈妈的心不甘哪!
孩子,妈妈想对你说,你放心地去吧,不要牵挂我和你的爸爸,那么多好心人帮助我们,我和你爸爸一定会渡过眼前的难关,照顾好爷爷奶奶和姥爷,替你尽到最大的孝心。妈妈希望在天堂里你能和你的姥姥在一起,天天幸福快乐,因为有无数好心人都在为你和你的姥姥祈祷,妈妈爸爸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
失独者的无力坚强
阳阳(化名)妈的菜最近卖得有些吃紧,连日降雨菜价走高,3元1斤的菠菜卖到了6.5元。54岁的她目前租住在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单间,一个人生活维持了4年。
儿子阳阳4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刚满20岁。至于事发的细节,孩子临走前有没有讲话,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大家都拽着我,不让我去看,出殡那天,我朝我儿子脸扇了一巴掌,我哭得都出现了幻觉,还听见孩子说妈你打我干啥!”
阳阳妈始终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不是没勇气,她觉得儿子的事搁在心里就行,“叫我阳阳妈我觉得儿子还活着,要不然这个妈字谁还能叫我?”她自顾地叨咕着,“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不切实际也好,失去孩子的痛苦不是亲身经历没人懂。”
她是河南人,来沈阳4年口音未改,“人家问我为啥大老远来这,我说在沈阳赚钱容易,他们都笑话我,说我说话不实在。”在儿子走后的一年里,她在当地生活得压抑,做过服装厂的工人、饭店的后厨、物业小区的保洁员,有一次跟一位业主发生了争执被罚了500元,回家抱着儿子的照片她哭了一天一宿。
“每次心难受我就哭,要不憋着我都快落了病。”阳阳妈说,遇到这种事所有的坚强都禁不住悲痛的撞击。儿子走后,她跟老伴开始了沉默无语的生活,每天除了吃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剩下的时间老伴几乎都不在家。
阳阳妈清楚,到了这个年纪两个人也就是搭伙过日子,孩子就是纽带。老伴从她那拿走了工资卡,过去他把钱搁自己这也是为了孩子,“那时候(孩子刚走)我没心思工作,整天就在屋子里待着,哭、熬着、等死,多难啊……”
儿子离世半年后,丈夫跟她离婚,“他可能熬不住了,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他走我没拦着,可能那时候谁也安慰不了我,更何况纽带没了其实家就散了。”4年之后,阳阳妈说得轻描淡写,随后捂着脸哭泣着。
来沈阳后,初中文化的她开始摆摊儿卖菜,一个月2000元收入维持着生活。38岁时她下岗,之后的10多年里一直干临时工,三险一金阳阳妈没有概念,“我只能靠自己,你懂吗?趁我还能动,就算卖菜我也得给自己赚钱,那么难我都挺得住,有时候我觉得阳阳欠我的,他扔下他妈妈就不管了……”
记者采访的失独父母大多生于上世纪50年代,经历了下乡、下岗分流、只生一胎……在遭遇人生重创时,很多失独父母选择了独自疗伤,这是一个被忽视的庞大群体。一位失独妈妈说,凡是有独生子女的家庭都走在钢丝上,只不过我们掉了下来。
自我救赎与政府扶助
搬离之前的居住场所,是绝大多数失独者的无奈又痛苦的选择,“不仅仅是摆脱丧子之痛的阴影,更像是内心无所安放的逃避。”在女儿离世不久,笛儿(化名)妈离开了沈阳,搬到了陌生的环境里,试图通过距离的迁移和生活的更替完成自我救赎。
笛儿被安葬在了北京,如今那是笛儿妈妈内心最为私密的只属于她跟女儿的地方,每年她都要跟女儿单独待上几天,或是坐在墓前跟她讲话。退休前笛儿妈妈是一家企业的管理人员,如今头发差不多都白了,眉眼间还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秀丽,“不能算漂亮吧,但我真的很幸福,有孩子在,家就是完整的。”
“我们病了、有困难了,我们自己不能解决的时候,谁能来帮助我们?没有一个法律的保障,没有一个制度的保障,我们的老年就是裸露无助的。我们这个群体想的事非常的多,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但是我们真的很无奈,真的自己解决不了……”
如今,笛儿妈每天重要的事务之一就是通过群聊与在线的全国广大失独者交流,“进了这个群以后才知道,全国各地有那么多家庭是失独家庭。从40多岁到70多岁的都有,50至60岁的比较集中,我们都是第一代独生子女父母,风险降临了以后不能弥补的就是这个年龄段的人。生育期已经过了,再生育已经很困难了……”
而这阵子,冬妮忙着在医院照顾重病的父亲,无论多晚她都要登录QQ,看看一天里她所在的失独父母QQ群都聊了什么。冬妮原本不会聊QQ,在儿子出国后她学会了视频和语音聊天。现在,她只能通过与失独父母的交流唤起彼此内心的共鸣,点燃活下去的微光。
2005年11月,新华社报道称:自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我国已累计出生9000万独生子女。
而根据我国《全国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扶助制度试点方案》,独生子女死亡后未再生育或合法收养子女的夫妻,由政府给予每人每月不低于100元的扶助金,直至亡故为止,为此冬妮一家每年都会领到2400元的扶助金,这也是卞家成为失独家庭后所得到的唯一扶助金。
为了找寻延续下一代的可能,冬妮到医院咨询过,由于年龄过大如果怀孕需要服用大量激素,对身体有着极大的损伤,最后她不得不放弃,“这是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不行,我想领养孩子,可毕竟不是亲生骨肉,跟自己的孩子比会有更重的精神负担……”
一个令人欣喜的信息是,7月27日,45岁的抚顺人孟春艳顺利产下一名女婴,这是抚顺“甘露计划”辅助生育的第一个成功案例,女婴名字就叫作“甘露”。一年前,夫妻俩的儿子因车祸丧生,他们成了失独者。
抚顺市计生委提供的数字显示,截至2011年4月,抚顺市独生子女特殊特困家庭共计5972户,占总家庭户数的0.72%……“单凭人口计生部门的能力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特殊家庭帮扶救助,整合资源的办法虽可以解决问题,但绝不是治本之策,不可能形成制度性的长效机制。”一份计生委的材料中这样说。
抚顺市计生委工作人员介绍,作为国家解决独生子女特殊特困家庭问题的试点城市之一,“甘露计划”帮助有条件、有生育愿望的失独家庭重新生育,目前,在抚顺14个有生育愿望的失独家庭中,孟春艳是成功的第一例。
他们不是负担
“数据在一段时间内只增无减,失独群体的年龄构成多集中在60岁,已然是步入老年社会的‘年轻人’。”一位并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口学教授表示,如果从人口结构中分析,这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群体因为失独者的身份而变得越来越脆弱……
“从你出生到死亡的人生过程不是你一个人能完成的,是一定要有人来帮助的,我们失去了一个孩子,他就是帮助我们走完人生过程的一个人。在我们老了、病了、失去民事行为能力的时候,他就变成我们的一个法定监护人,可现在我们失去的是法律的保障,所以我们最大的担忧就在于此。”笛儿妈妈这样说。
早在今年全国两会上,全国人大代表赵超就提出:独生子女伤亡家庭承受精神打击的同时遭遇经济困难,他们的养老也是难题。赵超认为,失独夫妇年老以后,养老和医疗无法解决,应由政府出资,将其送到敬老院、养老院免费安度晚年。
对此,沈阳的多家养老院对于失独老人的照顾都存有顾虑,“首先是无人签字,二来赡养费用无法保证,如果真是出现死亡或者意外情况,养老院去找谁?我们自行处理恐怕不合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院长说。
全国政协委员张晓梅认为,当前无论是建立救助基金,还是提供居家养老服务,还是为孤寡老人进养老院打开绿色通道等等,国家和社会都已具备了较好的物质经济基础。此外,应对独生子女伤亡家庭进行扶助的问题进行综合性立法,或充实有关法律内容。
国家计生委原巡视员、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原理事长苗霞对失独群体已关注了10年,她认为这一问题并非突然出现,同时,因深刻了解失独群体所面临的困境和危机,她表示:“要真正解决问题需要一个完善的机制和体系。”
辽宁省计生委网站公布的“甘露计划方案”提出的目标之一是:“力争在3年内通过各种渠道和办法筹集‘生育关怀公益基金’达到2000万元。”
此外,目标还提出,在建立“辅助生殖服务”项目之外,与保险公司联合,建立“系列保险”项目,为3000户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的父母办理为期10年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等项目……
“所有的基础是,国家、政府以及全社会都应该正视这个群体的存在。”苗霞说,“要有一个共识,他们不是负担和不稳定因素,而是一个又一个绝望的、受伤的、对未来失去信心的父亲母亲。”
(原载于《华商晨报》2012年8月22日)
记者手记
在开始操作失独者这期稿件之初,对于见报后的内心波动做了若干种假设,见报将近一周,我收到了采访的各位失独爸爸妈妈的短信和电话,他们一句句感谢和再次失控的痛哭,让我不能自已,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们,我知道在这当中我没为他们做什么,也真的做不了什么……
操作失独者的选题,是一名同事给我的提醒,在它没有成为全国热点时,就意识到这群生活在体制内的特殊人行走在体制边缘的孤独彷徨。在这期间,由于时间的原因我接触了5位失独父母,稿件当中呈现了3位,他们代表着所有失独者面对的悲伤、无助、孤独和内心无法排解的压抑。
我是哭着听完5位父母的讲述,从业5年,这是唯一一次,我跟他们面对面坐着,不忍心打断,给他们递纸巾,也给自己擦眼泪,尽管给自己许多暗示,强化身份,明晰自己的任务,可那一刻还是显露出内心的柔软,几位爸爸妈妈要我留下吃饭,说家里已经很久没有与他们孩子一般大的人出现,我知道,他们是想在我身上找回亲人的影子。
我与他们匆匆道别,躲到楼道里面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因为他们失去的是,孩子……
没有任何一次采访,我被当事人频繁地称为孩子、问及年龄,如果他们的孩子还在,应该都与我年龄相仿。我跟同事姐姐说,采访完心里特别难受,以至于那一阵子失眠很久,每当夜里闭上眼睛就是失独妈妈们无助的哭泣,她们拉着我的手,触及心灵痛处地讲述,我知道这么做很残忍,或许讲出来她们会好受点。
20天前,我接触的是一群孩子,他们的父母因为刑事犯罪入狱,他们被称为失依儿童,之后是失独父母。我跟朋友说,这个月快分裂了,可能这种因采访群体带来的压抑感要比来自自身的困惑解除得慢一些,以至于现在这两篇稿,都不太敢看。
特别感谢这些爸爸妈妈对我的信任,他们掏出了封闭已久的痛和深深的孤独讲给我这个陌生人,尽管我无法记住当中的每一个细节,无法复述他们当中所有的坚持和妥协,可他们为自己的权益和权利做的每一点努力都让我由衷地敬佩,这与迫不得已无关,活,是作为一个人应有的权利,而且你们应该活得更坚强。
刚才,一位失独妈妈在QQ里给我这样留言:孩子你好,报上的文章我看到了,谢谢你!报道在失独QQ群里流传,大家都说你写得好,感谢你替我们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我的朋友一边看一边哭,她们都在替我难过,可这是没办法的事,灾难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有你们媒体替我们讲话,比较有力,对我们是极大的安慰!孩子,有机会我们一定再见见面,你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孩子,笛儿的妈妈也有机会回沈阳,到时我们会找你,假如你有时间的话。早点休息!你每天工作很辛苦,一定注意身体!谢谢你好孩子。
我关掉对话框,写下了这些话,不仅写给发来消息的失独妈妈,以及那些从未谋面却因为稿件而知道我的爸爸妈妈们,我该向你们说保重,还是说,你们该怎样保重呢……(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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