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谱就的绝唱

汽车出固原县城往东，沿彭固公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奔驰了近一个小时，陡然间冲下一道山梁，一个村庄扑入了我们的眼帘。这就是任山河。

任山河本是一座无名的村庄，只是因为解放战争中那场激昂悲壮的战役而被永远地载入了史册。

四月的风，裹挟着尘沙，刮打得人脸颊生痛。

古道旁错落有致的柳树和山谷两侧依山而建的村庄，仍似在沉睡，灰蒙蒙一片，无声无息。只有路北山坡上学校内迎风招展的红旗和朗朗的读书声，给这座山村注入了勃勃生机。

学校右侧就是任山河烈士陵园。坐落于山坡下的390座墓碑和山坡上高耸入云的纪念碑静静地向人们昭示着52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1949年7月下旬，刚刚取得西安战役胜利的西北野战军十九兵团六十四军，在兵团司令员杨得志和军长曾思玉的带领下，长途跋涉，于31日进至任山河一线。宁夏解放，指日可待。

任山河是固原县东南黄峁山脉在古城（今彭阳古城镇）一带形成的一条长十多公里的山峡的出口。山峡底部有一条小河，小河右侧是彭固公路。公路西南是海拔1821米的鹦鸽嘴山峰，西北是海拔1885米的罗家山、哈拉山。鹦鸽嘴与罗家山、哈拉山三峰对峙，势如钳形，死死地扼制着任山河出口，是通往固原的必经之地。

宁马匪帮马光宗部，为阻止六十四军进入宁夏，在任山河、鹦鸽嘴、罗家山一带，依据险要地势，构筑了数道互相沟通，兵力、火力相互支援的战壕，形成一道从东到西长及五公里的严密火力网，企图负隅顽抗，做最后的挣扎。

从7月31日下午我先头部队求胜心切，贸然进入敌人伏击圈始，至8月2日傍晚，我六十四军3个师，在任山河一带与敌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在这两天一夜的激战中，有364名解放军战士，为解放宁夏，为了新中国的诞生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时光易逝，桑田沧海。当年长眠于彭阳大地上的烈士们早已化为土，融入了大地。但那两天一夜鏖战中可歌可泣的一幕幕，却永远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深处。

1949年8月1日凌晨，漆黑的夜幕下，一对身影艰难但又倔强地蠕动着，一寸一寸向山顶的敌堡挪动。他们就是五七二团六连连长和一名战士。傍晚时分，他俩因负重伤无法随部队撤退，昏睡在了阵地上。醒来时，听不见了枪声、炮声，也不见了战士们熟悉的身影，只有星星眨巴着眼睛，冷冷地注视着黑黢黢的大地。

“怎么办？爬下去，肯定能找到部队。但阵地还在敌人的手中，明天的战斗还会有更多的战友牺牲。还不如趁黑夜爬上去，炸掉敌人的碉堡。”

凭着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他俩边爬边从牺牲了的战友身上解下手榴弹，捆成捆，一步步向敌堡爬去。不知有多少次，他俩疼昏了过去，醒过来，他们接着再爬，身后留下的是两道深深的血痕。

红彤彤的太阳慢慢地升起来时，他们也终于爬到了敌人的碉堡前。出西安后七天七夜的急行军，顿顿只靠山芋充饥，一天一夜水米未沾牙和身负重伤几个小时的爬行，早已耗尽了他们的全部精力。几次试着要把手榴弹投入敌堡，但手脚就是不听使唤，稍一用力，就会疼痛昏迷过去。当听见部队的冲锋号音时，复仇的怒火喷涌而出，拼尽最后一股力气，他俩一跃而起，猛地扑上碉堡，用牙拉开了导火索……

8月1日下午4时，敌人约一个连的兵力，在密集火力的掩护下，向六连某排六班两侧发起了第三次反扑。已带领战士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的班长燕飞，此时已是筋疲力尽。抱着誓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燕飞又一次身先士卒，冲入敌阵，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战。忽然，一名敌人趁燕飞与另一名敌人搏斗之机，一刀刺中了燕飞的腹部。顿时，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军装，肠子也流出了半截。燕飞紧咬牙关，强忍住剧烈的疼痛，将肠子塞进腹中，用衬衣裹住伤口，用腰带扎紧腹部，又一次端起了刺刀，向敌人扑去。终因伤势严重，倒在了血泊之中。“为班长报仇啊！”班长的牺牲，激起了战士们满腔的义愤，他们怒吼着，一拥而上，将冲上来的敌人全部消灭在了阵地上。

一九二师五七四团是8月1日跑步到达任山河一线后，沿沟向西进军的。部队深入到距村口约100米时，受正面和两翼山头阵地敌人火力的压制，被迫趴在了两尺来宽的路沟中，敌人的冲锋枪、轻重机枪发疯似的向部队扫来，战士们一个个倒了下去。尖刀营五连正前方是敌人的火炮阵地，连长、副连长已在战斗中光荣牺牲，全身多处“挂花”的副指导员段松奎数了数全连的人数，此时仅剩下了7名。他暗想，硬冲，寡不敌众，只有智取，才有胜利的希望。于是，他爬到战士们身旁，一一叮嘱。然后，每人间隔10余米一字排开，气宇轩昂地逼向敌人。敌人看着这7个枪口朝下没有一点战斗样的士兵，以为是投降而来。10米、8米、7米，还剩不到5米，段松奎大喊一声“打”，刹那间，7支冲锋枪犹如7条火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号叫着，抱头鼠窜，乱成一团。敌炮阵地被占领了，战士们的欢呼声响彻了山谷。

在攻打罗家山的战斗中，还有一个细节动人心魄。

1日下午3时，攻打罗家山的战斗已打了几个小时，五七二团三营经过3次进攻，已占领了敌前沿阵地。但敌人仍凭着主阵地上环来绕去的马蹄形战壕，严防死守。敌人的十几挺机枪疯狂地扫射着，一串串子弹发出嗖嗖的嘶叫声，在阵地前沿组成密密的火力网，封锁着战士们前进的道路。3营8连伤亡极大，不多的炮弹早已打光，仅有的5挺机枪也打坏了4挺。危急关头，他们视死如归，以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又向敌人发起了第四次冲锋。

机枪手王兴化怀抱全连唯一的一挺机枪，冲在前面。他边拣敌人丢下的子弹边向敌人射击。机枪在他怀里剧烈地抖动着，串串子弹打得敌人丢盔弃甲，命丧黄泉。可正在这节骨眼上，机枪突然成了哑巴。原来是已连续射击了近千发子弹，枪筒发红。生死存亡关头，王兴化急中生智，往枪筒上撒了泡尿，机枪又突突地欢叫了起来。

战斗是惨烈的，因我军并无地形优势而伤亡巨大。

现实中往往会有巧合，有些巧合使人感到不可思议。

就在8月1日下午5时许，也就是六班班长燕飞牺牲不久，变幻莫测的大自然，更给这场鏖战抹上一层神秘而悲壮的色彩。

下午5时，刚才还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天空，一眨眼的工夫，乌云狼奔豕突般骤积于头顶，黑暗、恐怖顿时罩住了周围山川。瞬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和鸡蛋大小的冰雹倾盆而下。只十来分钟的功夫，山洪暴发，洪水裹挟着西瓜大的石头，横冲直撞，奔突而下。

突然间倾泻而下的暴雨、冰雹让山上战壕中的敌人惊恐万状，不知所措。敌人的步枪、机枪、弹药也被洪水卷下山来。敌人为了逃命，嗷嗷怪叫着爬向高处，有的稍一失足，便被暴雨、冰雹砸倒，被山洪卷走，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洪水之中。

暴雨、冰雹给我军的进攻陡增了难度，也提供了极其有利的时机。有的战士抓住机会，向只顾逃命的敌人射击；有的战士迅即用枪托、刺刀在山坡上砸挖出小坑，踩坑而上；有的战士干脆抠住草根，向上爬行；有的战士则手抓脚钩，忙着打捞被冲下山来的敌人的枪支、弹药。暴雨、冰雹的倾泻声，敌人的哀号声，我军战士的冲杀声、枪声，交织成了一曲悲怆的交响乐，回响在阵地上。

任山河战役以它气贯长虹的气概掀开了宁夏解放的序幕，写下了解放战争中最为慷慨悲壮的一页。但重任未完，征途未尽，来不及为烈士打造厚实的棺木，砌筑坚实的墓碑，一堆黄土、一块木碑就成了烈士们的栖身之地。

1955年4月，为告慰忠魂，昭彰英烈们的业绩，鼓舞教育后人，固原县人民政府将散埋于数处的烈士遗骸集中于一处，建成了任山河烈士陵园。后又将26名和平时期相继牺牲的烈士葬于陵园内。1996年3月，任山河烈士陵园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第三批百家烈士陵园保护单位”。任山河烈士陵园成为当地人民凭吊英烈，缅怀先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基地。

40年的风雨侵蚀，到90年代中期，任山河烈士陵园已显得十分陈旧，改扩建任山河烈士陵园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改扩建任山河烈士陵园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国家民政部专门拨款60万元，区计委、财政厅拨款25万元，用于烈士陵园的改扩建工程。社会各界捐资20余万元，表达了他们对革命烈士的崇敬之情。

现已离休在大连家中休养的原六十四军军长曾思玉，得知彭阳县人民政府改扩建任山河烈士陵园的消息后，非常激动，督促部队捐出10万元现金支持陵园改扩建工程，还郑重地为任山河烈士陵园纪念碑题了词。

改扩建后的任山河陵园坐北向南，依山而建。一条宽宽的甬道，将墓冢分为东西两部分。左右各4排黑色花岗岩墓碑，庄重素雅。有的墓碑上镌刻着姓名，而更多的墓碑则只用“革命烈士”4个字代替了英烈的姓名。

甬道由64级台阶组成，象征着六十四军；纪念碑底座由364块灰色大理石砌筑而成，象征着牺牲了的364名烈士；纪念碑顶部的八字形状及碑身象征着8月1日；以14.9米象征1949年的红色花岗岩纪念碑，高耸云端，在晚霞中散射着熠熠光辉。

山依然，峁依然，鹦鸽嘴、罗家山、哈拉山依然雄踞于任山河两翼，深情地注视着这块被风刮打过，被暴雨冲刷过，被枪炮声震惊过，被鲜血染红过，被我军将士奋勇杀敌、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震撼过的这片大地。

群山无言，因为它承载过太多的悲怆。长眠于地下的英烈们也无言，因为他们的人格、精神早已幻化成了纪念碑上十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正气为千古，丹心照万年。

夕阳将逝，群山静穆。当我们踏上归途时，心情沉重，一种思绪萦绕于胸，久久无法化解。那些视死如归、气吞山河的英烈们，当他们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扑上敌堡，紧咬导火索拉响手榴弹的时候；当他们塞进流出腹外的肠子，扎紧腰带，奋力冲向敌人的时候；当他们一跃而起，昂然挺胸逼近敌人火炮阵地的时候，也许他们想了许多，但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他们把生的希望，把胜利的希望留给了战友，而义无反顾地为宁夏的解放，为新中国的诞生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这气吞山河的壮举，需要怎样的气魄、胆识，需要什么样的意志和信念作为他们强大精神的支柱！

陶渊明有诗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也许，对于那些已长眠于地下的英烈来说，能够与青山常在已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但作为后来者，我们应该有什么样的作为才是对烈士最好的纪念？任山河烈士陵园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应该如何去继承、发扬、光大？

自1996年以来，彭阳县人民政府克服种种困难，想方设法筹集资金，精心周密组织施工，为烈士陵园的改扩建工程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为防止出现差错，彭阳县民政部门事先对所有墓穴进行了编号登记，严格按编号顺序移墓。就连墓穴中的土，他们都组织人力一一筛过，以免遗漏下烈士遗骨。

当提及对任山河烈士陵园的建设有什么远景规划时，有关部门的领导不无忧虑地说：“把任山河烈士陵园建设成为集观光、旅游、爱国主义教育为一体的基地，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但由于资金缺乏，目前只完成了一期的改扩建任务，二期的改扩建工程还无法进行。”

我们真心希望任山河烈士陵园的改扩建工程早日全部完工，更希望任山河烈士陵园能尽快以全新的形象，告慰烈士，教育后人，使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挥更大的作用。

（原载于《党风建设》200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