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历:出生于1958年,大专学历,1983年起在山东淄博职业教育系统任教。2007年底赴美。先后从事过保姆、校工等职业,目前为中文家庭教师。
采访时间:2015年4月24日,5月1日,5月8日
采访地点:新泽西州西考克斯市哈蒙湾公寓
(一)50岁赴美,一切从零开始
◇“到美国后,我才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那就是——自由!”
我来美国完全是因为儿子的缘故,之前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来到美国并在这里定居。
2007年,儿子到美国读研究生,我过来看他。没想到一到美国,看了曼哈顿的地图就喜欢上这里了。纽约,这个世界最繁华的大城市竟然有那么多的绿地公园、艺术馆博物馆、著名大学和剧院。走在曼哈顿的大街上,闻着阵阵咖啡飘香,我想:这不就是我多年追求的小资生活吗?中东的许多巨富特意坐飞机来看百老汇剧目,我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享受同等待遇呢?这里不但有人们常说的空气好、食品健康等好处,而且到处都有热水、手纸和街椅,生活很方便,这对一个普通女人来说很有吸引力。
2015年,王小萍在美国新泽西和学生一起
而且,我当时想留下来还有一个私人原因:我个子不高,皮肤不白,按照国内人的审美观,白皮肤、大眼睛、高个子的女人才是漂亮的。可是在美国,韩国人的眼睛比我还小,墨西哥人的个子比我还矮,皮肤比我黑的到处都是,在这儿不用攀比,心里很轻松。
我的生活经历一直不太顺利,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被打成右派,关进疯人院后自杀了。爸爸娶了后妈,我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从小养成了独立自主的性格,特别有主见,肯吃苦,但是性子比较急。姥姥为了磨练我的性格,让我学女红,针线活里的各种针法我基本都会,尤其是绣花。我结婚时的嫁妆都是自己绣的,现在还记得怎么做中式盘扣呢。(笑)我姥爷是溥仪时代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名探花,得到政府补助后去日本早稻田大学读矿业专业,归国后在青岛大学任教,是华光陶瓷前身的创始人之一。姥姥经常教育我要怎么做人做事,希望我将来像姥爷那样出国留学。当时我的姓氏都被改了两次,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棵被人丢弃的小草,出国留学只是一句梦话。
由于我的家庭背景不好,此后的求学、工作和婚姻都遇到了很多波折。当时我择偶的条件是:找个家庭穷的,长得丑的。后来我结婚成家了,婚姻生活可想而知。虽然丈夫在小城有一官半职,也算是人上人,但我总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到美国后,我才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那就是——自由!可是,留在这里生活谈何容易啊,所以我就琢磨着出去找份工作。
以前我经常带学生去各种类型的公司实习,跟着学生一起学习专业技术。比如烹饪专业的学生切土豆丝,我也跟着切,所以我的刀功很不错。纺织专业我也很熟悉,买纺织品时用手一摸就知道什么原料什么工艺。一开始我觉得自己有很多技能,找份工作应该不难。可没想到因为我不会英文,只有两种工作可选择:一是做指甲,我眼神不好,不可能去做。二是做按摩,据说这一行挣钱很多,当时我们家的确需要钱供儿子读书,但干这一行内心会有挣扎。当时有一点我想得很明白:努力了大半辈子,到美国来绝对不只是为了挣钱。纵然挣钱的门道很多,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可我的道只有一切从零开始,首先比较可行的是给中国人家当保姆。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个中国医生家庭看孩子。当时他的孩子在学钢琴,琴上有节拍器,但他把节拍器拆下来,让我用手打节拍。他在楼上工作,居然侧耳听儿子弹琴,只要孩子节奏不对,就冲下来质问我:你没听见他弹快了吗?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像贼一样被监视的工作,干了一个月就向女主人辞工,并要求他们给我工钱。当我说儿子买二手车需要钱时,女主人正在切菜,她把菜刀“啪”地一放,回头指着我说:我就不相信你家就指望我这两千块钱生活!后来他们找各种借口,拖了很久还是不给钱。当时我有个朋友,是从加拿大偷渡来美国的,社会经验很丰富,听我诉说后立马拨通了那个医生的电话,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孩子的姓名,然后说:“我是王小萍的朋友,今天我们大家都休息,想去看看你的儿子,我的持枪号码是……”对方听了吓得不行,马上把钱寄给我了。(大笑)
辞了那份工作以后,我又到一个中美联姻家庭当家庭教师。那个孩子才一岁,她爸爸是美国牙科医生,妈妈是中国人,但生孩子时死了。他们家很富有,据说是香港制表业的首富。孩子的姥姥和爸爸亲自到法拉盛面试了很多人,但都不入他们的眼。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去了,没想到被他们挑中了。他们每天给我两小时的读书时间,学习育儿心理学。天天让我给孩子写成长记录,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的第一句中文等等,还买了一个手机让我给孩子录像。
我以前考过音乐学院,所以懂些乐理知识,于是每天就教孩子唱歌,带她去上音乐课。他们家是一幢豪宅,建在山坡上,我每天让孩子从上面滚下来,锻炼她的胆量。在国内即便是保姆,主人对她们还是比较平等的,但是这户人家是从南洋移民过来的,还保留着中国最传统的东西,等级观念很严重。我和其他三个佣人一样,不可以和主人一起吃饭,不能穿自己的衣服。心理上受到很大冲击:我在国内过得挺有尊严的,弄半天到美国来倒成了一个下等人了!
虽然心理上接受不了,但还是告诉自己:自己英文不好,目前也做不了其他工作,一定要面对现实。三个佣人中有个中国厨娘很嫉妒我,如果我教孩子晚点出来吃饭,她就把饭菜收起来,让我饿肚子。虽然环境不太好,但我还是咬牙坚持了几个月,最后还是决定离开。他们打电话让我回去,被我婉拒了。当时儿子住在纽约长岛,这家人住在上州,休息日回儿子家,来回一趟要四五个小时,如果赶上冬天下雪,需要六七个小时,太辛苦了。
后来我做过校工,帮人卖过衣服等,选来选去,老是找不到自己满意的工作。仔细寻思,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英语不好的缘故。于是便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马上学英文,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然后找一份英文环境的工作。2009年春天,我在法拉盛报了成龙语言学校,开始苦学英文,一直坚持到现在。
(二)我的波兰学生Leon
◇“我想坏了,我走不了了,从家教做成了中国奶奶,如果长寿说不定还要做他的人生导师呢。”
我现在的工作是教一个波兰男孩中文,算是一个家庭教师。这儿的家庭教师和国内的家教不一样,很多家庭教师都要和孩子同吃同住。在富人家,不但是教授课程,还要训练文化礼仪、行为举止等,所以在曼哈顿工作的家庭教师年薪很高。我没有那么幸运,只是工作在一个普通人家。
找到这份工作的过程,还颇有点意思。我刚来美国时,参加儿子学校的party,当时很多学生和家长都去了,每个人都要介绍自己。轮到我了,我站起来说自己来自中国山东,当过很多年语文老师。Party结束时,有个女人走过来,说是纽约长岛学校的老师,问我是否有兴趣去教中文。当时我是旅游签证,不可以工作,不过离开时我还是给她留了电话号码。过了一段时间,有个陌生女人给我打电话,说是那个老师的朋友,然后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因为不知道她是谁,所以就挂了电话。随后,长岛学校的那个老师电话打来了,说刚才那个女人想给我推荐一份教中文的工作,所以想听听我的口音,看我合不合适,但她一听我有山东口音,觉得不行。我听了心里犯怵:妈呀,敢情刚才是电话面试呢!我当时特别想工作,就问可以再试试吗?她说不行。我告诉她,我来美国之前,普通话考了最高等级,而且年轻时还考过山东电视台播音员,成绩很不错,但因为大了半岁,所以没被录取,后来还做过当地的播音员,还带来了当年考播音员的录音带呢。我提出,能再给我一次面试的机会吗?那个朋友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她再次把我推荐给那个试听我口音的人。
那女人姓吴,在一个富商家里当中文家教,来美国之前是天津艺术学院的语言教授。这个富商的公司和中国有很多业务合作,所以他要求手下员工的家里尽量有讲中文的人。我后来的学生,波兰小孩Leon的爸爸就是富商手下的员工,吴老师就把我推荐给了他,Leon的爸妈决定面试我。
记得那是2008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我还有点感冒。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家庭教师,我特地穿了一条十八世纪欧式风格的拖地长裙,蓝底碎花,腰身很高,下摆很长。我进门时,Leon坐在桌子下面,他当时还不到一岁,爸妈叫他,他就是不出来。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我就喜欢上这个孩子了。他胖乎乎的,头发黄黄的,卷卷的,眼睛蓝蓝的,很漂亮。他看着我,笑了,看上去性格很温和。
我用中文讲“出来吧”,他听不懂。我就开始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小Leon的眼睛里。奇怪的是,他听着听着,居然就爬出来了。他爸妈觉得我又能唱又能跳,对孩子也很有耐心,所以决定让我留下来。他爸爸说:我希望你把Leon教成像中国小孩一样,将来我们去北京,别人听不出他是美国孩子。就这样,我揽下了这份既沉重又有趣的活儿。
当时Leon还不会发音,我就每天跟他唱歌跳舞、做游戏,比如有时他不喜欢洗手,我就拉着他的手唱:“你呀小Leon,你在哪儿把手弄得这么脏?黑色的手掌好像晒过一样。”然后我再学着孩子委屈的腔调唱:“我在太阳底下躺,我让手掌晒太阳,所以嘛,它就晒黑了。”然后拉着他跑到卫生间洗手。
他妈妈平时不上班,就在家这么看着我们玩,他们特别重视对孩子的教育,想尽快出成效。我就买了一套一百多元的带卡片的点读笔。我拿笔触字,让孩子听几遍,然后用手盖住图片,再让他用手指认那个字,然后我再不停地一边重复,一边让他从两边反复看我舌头的位置。到他一岁半会讲话时,已经认识两三百个汉字了。
有意思的是,Leon第一个会说的字竟然是我的名字“Ping”。有一天,他想荡秋千,我像平时一样提条件,让他叫我的名字。他可能急着想玩,突然叫了一声:Ping!我惊喜万分,让他再大声叫一次,这次他叫得又高又长。我们赶紧回去演示给他妈妈看,他妈妈惊喜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教小孩子学习不可能让他坐着听你讲,只能在玩耍中学习。比如我会带着自制卡片到外面玩,然后故意把卡片丢到草地上,他会说:你掉卡片了。我就问:是吗?是哪个字呀?他就很绅士地说:你太不小心了,今天丢的是什么什么……时间长了就换种方法。比如荡秋千时,我把卡片放在胸前,他用脚碰到哪个字时就要读出来,如果读不出来就不再推他。说实在的,为了教好他,我真是费尽心思,我虽然是老师,但对自己的儿子都没这么用心过。(笑)
等Leon认识了大约500个字时,我就开始训练他阅读。我自己掏钱给他买了几本书,训练他的阅读能力。所谓阅读,就是把不认识的字在阅读中顺出来,这些顺出来的字让他多读几遍也就认识了。每次带他出去玩回来后,我就用前几天刚学的字和刚才玩的内容,编个小故事或顺口溜写在黑板上,让他即时读出来。比如我写“我们刚才去了公园,摘了蓝色的花”,他要按照我写的速度读出来。这种故事从一开始的短句慢慢变成了二三百字的短文。有时他读不出来,就待在家里不能出去玩,这样出去玩也变成了学习的动力。就这样,Leon三岁半时,已经认识两三千个字词了。
他家里有个严格的规定:任何人在家里都不准讲英文。他们认为中文和波兰文是世界上最难的两种语言,而英文是最简单的,所以要给孩子创造一个纯粹的语言环境,在家里只能讲中文和波兰语。实践证明他们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中进步很快。奇怪的是Leon只要在外面与小朋友玩,就会自然地用英文交流,尽管他从来没学过英文。
定规矩很容易,执行起来可不简单。有一次,他在家里的卫生间里用英文要求我帮他,我下意识地去做了那个动作,他妈妈发现后训了Leon一顿,并把他关在卫生间里,然后很严肃地对我说:“我请你来是教中文,而不是英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就说听不懂英文,让他有条件反射,见到你就要讲中文,甚至见到亚洲人的脸就讲中文”。六年半中,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Leon在外面只要见到亚洲人的脸就打招呼,可惜多数情况下人家没反应,因为有的不是中国人啊。(笑)
孩子三岁半时开始正式上课,四岁前就认识三千字了。那时一天要上5个小时的课,每周大约25课时,学得很辛苦。现在放学后学三个半小时,平均每周10课时。有时他累得躺在地上,生气地说:小萍,你太狠了!我也躺在地上说:Leon,你学得那么快,都快把我累死了。有时他发脾气,我也大喊大叫,有时他哭,我哭的声音比他还大,他反而过来哄我。
他的中文水平就在边玩边学中慢慢提高了。现在,他的基础阅读和交流基本没有障碍,而且还会背很多唐诗,并理解其中的意境。比如杨万里的“篱落疏疏一径深”,我问他“径”是什么意思,他回答“小路”,挺厉害吧?(笑)Leon的家里有许多中国元素的摆件,吃饭用的碗很中国,有“福禄寿喜”的大字。我也经常送他们中国结呀红包一类的中国礼物,这些都对他学中文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现在除了训练他运用词语造句、看图说话外,主要训练他如何猜生字,如何概括段落大意。现在他对猜生字的方法很熟悉,能用我教的四种方法猜个八九不离十。两年来他坚持练习写汉字,间架结构很漂亮。
平时,他最喜欢听我讲故事了,什么《司马光砸缸》,《孙膑下山》,《孔融让梨》啊,这些中国古代的经典故事把他熏陶得懂事、含蓄、谦让。比如他在家里想去卫生间会直接说我要小便,如在外面就说:要去方便一下。他情商很高,也很善良,记得一次睡午觉前给他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唱到那句“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时,他已经泪光闪闪。再往下唱,他就用被子盖住脸,不忍再听了。那时他才两岁啊。(笑)
我还挖空心思地找一些中国朋友的孩子与他一起玩耍,过家家呀,表演故事啊,这样既练习了口语,他的父母也有了中国朋友,这对孩子的将来大有益处。他们还说将来要让孩子找个中国媳妇结婚呢。前两天我儿媳妇也想练中文,就在电话里自我介绍说:我是怡康的老婆。但她把“婆”说成了四声。Leon听了哈哈大笑,并纠正说,这个字是二声不是四声。儿媳妇说:我学的中文只有拼音和声调,不会错的。Leon说:你不学汉字只学拼音有什么用啊?拼音是用来学汉字的。儿媳妇只好表示要向这个7岁的小男孩好好学习。听着两个外国人在谈论如何学习中文,我心里真是感慨万千啊。
特别有意思的是,他从小就坚决不吃妈妈做的波兰饭,只吃我天天从家里带的中餐。他每次从波兰回来我都问他:怎么这么瘦啊?他总是可怜巴巴地说:没有中餐啊。特别好玩的是,他随我纯粹的北方口味,爱吃烤过的黑窝头,就着小干鱼,吃得津津有味。一想起那么一个皮肤白白、头发黄黄的小老外在啃中国的窝头,我就觉得特别乐!(笑)
我是那种不用扬鞭自奋蹄的人,责任感特别强。对于我来说,这对波兰夫妇把孩子交给我,就是对我的最大信任,我得把他教出个样子。况且人家家里也不富裕,是按小时给我付费的。他的父母为了留住我,每年给我三个月带薪假期,待遇和公立学校的老师差不多。他们说如果我离开了,就找不到更好的老师了。每当我有其他工作机会时,就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他们总是回答:至少到Leon上大学,如果我愿意可以一直留在他家。我想坏了,我走不了了,从家教做成了中国奶奶,如果长寿说不定还要做他的人生导师呢。(笑)
(三)50多岁开始学英文
◇“我是比较喜欢接受挑战的那种人,不畏艰难,不墨守成规。我老觉得,当你有能力飞时一定要努力去飞,你不能飞时就走路,不能走路时就要去爬,不能无所事事,悲观失望、怨天尤人。”
这些年,除了教中文,我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学英文了。
我刚来美国时英语很烂,只会说一句:We are friends。我表妹是大学英语老师,临上飞机前,她教我一句英文:No English(不懂英语),以备我遇到问题时可以用到。(笑)
到了美国后,因为英语不好,真是寸步难行啊。在那个中国医生家上班时,我每天坐完汽车要倒火车,但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坐火车。当时我不会说“take train”,周围又没有中国人,只好连比带划,还好司机听明白了,他问是否要坐火车,顺便送我过去。有个好心的黑人女孩专门送我过去,但是火车来时,我除了说一句“Thank you”,啥也不会说。
还有一次,我到法拉盛找工作,儿子写好了怎么坐车,但我不知道纽约的地铁还分快车和慢车,在法拉盛坐了一站就下来了,出来后发现不对,就问了好多人,一个韩国小伙子把我送到了火车站。当时是二月份,下着大雪,我刚从国内过来不久,根本不知道纽约的冬天有多寒冷,还穿着呢子外套和裙子。等了半天,火车站一个人都没有,车也没有。好不容易看到一列车过来,我已经冻迷糊了,赶紧往前冲,突然感觉有人在后面拼命拉我腿,吓死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流浪汉!他之前一直蜷在破麻袋里,我没看见他,但他听见了我和韩国小伙子的对话,知道我上错车了,一直摇头说“No”。见我很怕他,就自动走开了。
当时天寒地冻的,我冻了好几个小时,都产生幻觉了,觉得自己就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快要冻倒在雪地里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从天桥走过来。等我睁开眼睛后,发现有个人端着一杯热咖啡过来了,原来还是那个韩国小伙子!他走了一段时间后,突然想起火车时刻表改了,我英文又不好,天气又这么冷,怕我出问题,所以又折回来了。他一直陪我等,直到火车来了把我送上车,给我儿子打了电话才离开。那天真是碰到好人了,不然自己恐怕真的要成为卖火柴的老女人了!回到家里,已经近凌晨两点了,儿子看我冻得脸色发紫,吓坏了。
英文不好在美国生活真的很不容易,从那以后,我就想着要好好学英文。2009年春我在法拉盛报了英文班,买了金卡,周一到周五,任何时段任何课程都可以上。
我一周工作5天40小时,剩下学英语的时间并不多,但我想,要想学好英语,一周最好也要40个小时。那时我每天下班后赶两小时路程去上课,从晚6:30学到9:30,五天共15小时,星期天上一整天,从来没有休息过。然后就琢磨着如何利用好上下班途中的时间。我工作的地点在新泽西州,但住在纽约法拉盛,每天往返要4个小时,一周下来刚好有20个小时。我当天上的课就在路上复习,这样就保证了每周40课时的学习计划。我家里人都说,没见你学习,怎么英语进步那么快。他们不知道,我在上下班路上下了多少功夫!(笑)
因为地铁相对平稳,可以看书,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在地铁里从来舍不得睡觉,觉得那是浪费生命。但在公交车上一看书就想吐,既然不能看书,我就想着不能浪费掉这段宝贵的时间。看周围的乘客都是老外,就主动和他们聊天,练习口语。因为我常年坐下午四点半的公交车,因此和每个人都很熟了。每天一上汽车,司机就会领着大家一起喊:Ping!我就在车上给他们唱中文歌,大家聊得都很开心。有一天上车时他们突然改了词:Ping!Happy Birthday!我感动得泪眼汪汪,至今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
每年中秋节,我都带一盒40元的月饼,大家分着吃。盒子上印着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我就试着讲这些故事给他们听,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我觉得他们能听懂大概意思,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司机也很开心,啥都跟我说,我也趁机和她练口语。她女儿举办订婚仪式时,还邀请我参加。一段时间不见,她就夸我的口语“much better”,还热心地张罗要给我介绍男朋友。(笑)现在知道我的口语是怎么练出来的吧,我有一帮美国陪练啊。
其实我的语言环境一点也不好,我虽然在英文环境里工作,但人家花钱雇佣的是中文老师,他们希望我用中文跟他们交流,所以我也经常抱怨没有机会讲英文。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动脑筋自己创造机会。我觉得学英文除了保证时间和练口语外,心态也很重要,我的体会是英文再烂老美也不会笑话你,只会帮你。我们班里的同学大多是教育和家庭背景很好的年轻人,常年坐在那儿学。在一次场景练习中,我描述自己的性格是easygoing(随和),那个水平最高的同学说你是talktive(健谈)。我一阵惊喜:我的英文水平真的提高了!最近我在学前缀、后缀和俚语,每当学到新的单词时,如果它是书面语言,我总要想着口语怎么说,有没有固定搭配。我是比较喜欢接受挑战的那种人,不畏艰难,不墨守成规。我老觉得,当你有能力飞时一定要努力去飞,你不能飞时就走路,不能走路时就要去爬,不能无所事事,悲观失望、怨天尤人。
按我过去的个性,英语水平应该更高些,可去年身体不太好,课时数降下来了。今年四月,我又在Monrce college报了ESL(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班,想进一步提高听力和写作能力。那段时间,每天回家都要先写一段英文,然后在电脑上用翻译软件,对照着看看错在哪儿。我现在不管在任何地方只要看到英文都要下意识地读一遍,包括广告文字,不懂的就用手机拍下来,拿到学校问老师。我儿子经常开玩笑说,人家学六年英文研究生都毕业了,你怎么还在基础语言学校啊?我心想:谁让咱50多岁了才开始学呢,也许晚年我真的有事做了。(笑)
前段时间我陪着朋友去一个金融公司咨询业务,老板觉得我会英文,性格随和,又善于沟通,当场说希望我去他那儿上班。当时我想: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再说我上班挣钱的动机并不强烈,我觉得钱够用即可。我儿子是金融博士,收入在美国还算可以。他一直不想让我去上班,承诺每年报销我的旅游费用,我挺知足的。虽然我没去金融公司上班,但我觉得自己的口语得到了老板的认可,还是挺开心的。
在美国,人们了解你的英文水平首先是从你的语音、语调来判断的,所以初到美国的中国人,一定要先好好模仿当地人的口音,尤其是黑人的发音非常漂亮,尽量模仿他们的音高和节奏。即便你的英文水平很一般,他们也会觉得你说的调和他的是一样的,才愿意跟你聊。至于你说的单词他是否能听懂,那是下一步的事了。(笑)我英文水平一般,但我能把有限的单词用美国人的腔调讲出来,所以容易得到认可。最近彭丽媛访美,在联合国教科文大会上用英文发表演讲得到好评,就属于这类实例。
学英语这么多年,我觉得思维是最重要的,要尽量按照美国人的思维去表述,这样学起来会快点。我有个同学,在国内是大企业的部门主任,学英文很认真,但是说话老是绕来绕去,让人搞不懂。我就告诉她,老美说话喜欢先讲最重要的,然后再做解释,而且一定要直接,不要绕来绕去。我每次跟她说话都提醒:先说最主要的。吓得她见了我一说话就紧张。她说:说了一辈子北京话,到你这儿就磕巴了。(笑)我表妹是大学里的英文教授,我在微信里写英文和她交流,而且回复得很快。她惊呼:I can't believe it!她一直以为我在美国待长了会讲一些英文,但不一定会写,没想到我写得还行。(笑)
英文学到我这份上,越来越觉得不知所措。有时觉得后悔,学了这么多年原来常用的就那么十几句,单词量超不过300个。有时又觉得它像一条蛇,滑来滑去抓不住,有些意思的表达没有固定说法,全看当时语境背后的意思,这就得看你对西方文化的了解程度了。我想我这个年纪搞懂一个背后已经用上吃奶的劲儿了,再想弄懂它背后的背后已经是不可能了。(笑)
(四)美国是个比较简单的社会
◇“如果你在国内没有一定的生存技能和全面的生活积累,建议不要到美国来,不论你有没有钱。一项生存技能的掌握,证明你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去做任何事情,这在美国非常重要,无论你在什么岗位都要靠真本事打拼,一切关系和投机在这儿都会失效,这与智商没有关系。”
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的生活习惯、思维和观念也有了许多变化。
刚来时我经常会得到热心人的帮助。一次我在公交总站买票时,发现钱包不见了,急得抓耳挠腮。旁边一个女人见了,给我5块钱,还问我:够吗?还有几次在地铁里,卡怎么也刷不了,身后有人说,go through(过去吧),然后就帮我刷了。这就是我特别喜欢美国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哪怕是陌生人之间,基本都不需要防范,可以放心地去信任对方。这儿的社会比较和谐,人与人之间是正常的关系,不是攀比关系。在国内如果你穷,没有人愿意帮你,甚至还笑话你;如果你富有了,他们又嫉妒你。
美国也是个特别简单的社会,大部分都是过正常日子的普通人,每天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就很ok了。他们很注重家庭生活,如果谁家蛋糕做得好,就四处打电话和大家分享配方;如果谁家有什么喜事了,就写成牌子贴在自己的车上或是放在自家前院向人们炫耀,才不像国人那么关心政治和国家大事。更不像我们中国人的父母,教育孩子一定要成功,出人头地。这种成功学教育的背后是不正常的人生观,因为世界上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大家把自己的份内事和眼前的每件事做好,就是算成功了。
在美国,人与人交往也特别直接,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绕弯弯。而中国人是心里想的不说,或者心口不一。我年轻时说话很直,不懂圆滑,在旁人眼里就是那种特别不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所以我在国内时从来没有得到过有名额限制的好处,什么评奖啊涨工资啊。好玩的是到美国后,我反而成了美国人眼中特别懂人情世故的人了。我的美国朋友的儿子要过生日,我就买张生日卡,上面写了我俩的名字,他就感动得不得了。不是我懂人情世故,而是美国人实在是太简单了。(笑)
现在熟悉了这儿的生活,总想着有能力后怎么回报这个社会。我每天上班时在曼哈顿的汽车总站转车,只要看见有人面有难色,就会像以前帮助过我的那些人一样,主动施以援手,甚至亲力亲为带他们去买票、去搭车,甚至去厕所……只要有机会,也经常想着去做义工,每年报税表时尽量诚实,不隐瞒不漏报。在这儿,我的朋友有来自约旦、阿尔巴尼亚、俄罗斯、意大利等地的,与他们交往时从不问年龄、收入、宗教等私人信息,更不能向他们无缘由地诉说你的烦恼,人家不是咱的垃圾桶啊。也不要随便送他们礼物,他们认为这是给他增加心里负担,除非你送吃的,这是增进友谊最保险的方式。
以前我有个很富有的朋友,为了表示友好,经常给我的学生送东西,劝她多次就是不听,直到有一天她亲眼看见自己送的名牌牛仔裤被整齐地放在垃圾房里,连标签都没拆,才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总之,这儿与国内的很多地方绝对不一样,既然留下来了就要入乡随俗,让美国人逐渐接纳你、尊重你。如果每个中国人都能做到这些,在美国才会有真正的社会地位。
以前在国内总说做什么事要讲政治,要爱国,觉得很抽象,与自己无关。到美国后突然觉得掉进了国际人海里,不知所措,但有一点很清醒,我不能随心所欲,因为在这儿我的名字叫“中国人”。是啊,人家老外怎么知道你这个人的名字呢,都是说这个中国人怎样,那个中国女人怎样。
有一次,我看老板的毛衣破了,就主动给他补上了。他左看右看,不知我用了什么魔法补得一点没有破绽,说:中国女人的手真是太巧了。然后给了我大大的奖励。还有一次,我给Leon的被子上缝了一个扣眼,他的妈妈不相信我是用手工做的,就让我在视频里展示给她的波兰亲戚看,他们惊奇地说我的手工扣眼比机器做得漂亮多了。他们不知道我小时候还用这项技能挣过钱呢。(笑)
在美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人上班不能穿前一天的衣服。我就天天捯饬那些从国内带来的衣服,搭配款式颜色,还要符合我的年龄和职业,因为我上班天天要穿过曼哈顿的交通中心,不能让那些老外看不起咱。在一个地方久了就经常有人过来搭讪,问我的毛衣从哪儿买的,甚至还托我从中国买衣服呢。
不管谁家请我参加聚会,我都要展示厨艺。我的刀工不错,会片着切斜着切,饺子也包得贼快,还会做漂亮的果盘。现在美国很多男人都知道中国女人厨艺了得,我想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吧。(大笑)
有几次,我在地铁里看到有人演唱意大利歌剧、表演芭蕾舞,别人只给1块钱,我给5块钱,他们在麦克风里说感谢中国人的理解和支持。那一刻我觉得特有国际范,代表了中国人。不管我个人怎么能干,从来没有人说出我的具体名字,只说这个中国女人如何如何能干。这样,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中国的形象,咱可不能因为个小人物的失误影响了国家的名誉。(笑)
这些年的体会是,如果你在国内没有一定的生存技能和全面的生活积累,建议不要到美国来,不论你有没有钱。一项生存技能的掌握,证明你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去做任何事情,这在美国非常重要,无论你在什么岗位都要靠真本事打拼,一切关系和投机在这儿都失效,这与智商没有关系。这就是为什么聪明的中国人干不过相对笨的美国人,后者的耐心、毅力和体力的确需要国人好好反思。美国男人里里外外都很能干,手巧得不得了,女人一点都不娇气,有的是霸气和体力,反正我是拼不过他们,估计中国人中只有福州人可以与之相比。(笑)
虽然这些年在这儿很辛苦,但回顾这7年,我觉得很有意义。我特别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是:我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别人、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用自己在国内练就的劳动技能以及多年的文化积累,养活了全家和我自己,培养了一个优秀的金融学博士。更重要的是,我用有限的能力全力推广中国文化,用自己的智慧、能力、形象证明了中国女人绝对不输给任何一个国家的女人。
最后我想用我的一个前雇主写的推荐信来结束这次采访:王小萍女士用她的能力解决了我女儿每一个独特的和具体的需求,并进行了很好的沟通,而这绝对是难以置信的。我的女儿和我们始终百分百地信任她。更有甚者,她一直是一个称职的专业教师,具有较强的职业道德。她不仅有开朗、友善的个性,而且参与了许多跨文化的沟通和交流……
访谈手记:
2014年12月某天,我在纽约42街的公交车总站偶遇小萍。她穿着齐膝的呢子裙,背着硕大的双肩背包,头发有点凌乱,显然刚从外面进来。见了我,她高兴地和我打招呼。突然,她说“我去喝点水”。然后直奔到水龙头,拧开,连灌好几口,抹抹嘴,又回来了。
刹那间,我全身哆嗦了一下——那可是纽约的冬天啊,外面寒风怒号,天寒地冻,水龙头流出的水也冰冷彻骨。我问:“小萍姐,冬天你还敢喝凉水呀?”
“有啥不敢的,在美国生活一年四季都喝凉水!”她告诉我,刚到美国时,她胃不好,只能喝热水,到哪都要带着保温杯,后来觉得不方便,就学美国人喝凉水了,胃居然也不疼了。“什么都是练出来的,在这里生活就不能娇气,要皮实!”
五十知天命。在一般中国人眼中,50多岁的人,特别是女人,就应该打打太极拳,跳跳广场舞,侍弄侍弄花草,臣服岁月,为进入老年生活做好准备。任何的折腾,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谁敌得过无情岁月呀!
但是小萍不一样。她虽然生活在小城市,但心很大——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年轻时,她考音乐学院、考播音员,一次次对命运说不。50多岁来美国,饱经生活磨砺的她,依然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依然愿意从头再来,掰碎自己重新塑造。
第一次见到小萍是在2013年春天。当时我刚到美国,和她一起在楼下等校车。我接的是闺女,她接的是自己的波兰学生。听着她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旁边的老外对话,心里好生羡慕。后来知道,她是50多岁才开始学的英语,从现在时、过去完成时一点点学起,从“banana”、“noodle”一个个单词背起,心里多了敬佩。
此后,每次学英语感觉“山重水复疑无路”想要放弃时,想到小萍,便立刻“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一个大我十几岁、英语基础几乎为零的大姐,尚且能把英语学成这样,我有什么理由放弃呢?可以说,在很长的时间内,小萍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照着照着,我看到了自己遇难则退的不堪本相。在惭愧的同时,也警醒了自己。
每次见到小萍,她总是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衣服虽不华丽却很得体,看上去优雅从容,气质不凡。早些年,为了攒钱给儿子交学费,她好几年都没买新衣服,穿的还是国内带来的衣服,但那些衣服穿在她身上,依然经得起岁月的淘洗,自有一种古典的美丽。她喜欢穿裙子,冬天的时候,依然一袭长裙,配着一抹红得恰到好处的口红,疾疾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该是一幅多么动人的风景啊。每次看到她,我都在想:一个智性始终在成长的女人,虽然没有年轻的容颜,但依旧美丽迷人,她的美是从内向外溢出来的。
年轻时的小萍,经历了很多人生的磨难:母亲的早逝、家庭的变迁、工作的不顺、婚姻的不如意,但她依然孜孜不倦地追求不改初衷,始终保持一颗温暖和明亮的心,愿意向别人敞开,也愿意接纳别人。她是坦率的,采访过程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点也没有国人常有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晦和含蓄;她是勇敢的、理智的,做任何事都那么执著认真,我觉得这是她独有的迷人的特质。
我相信小萍姐的人生下半场会更精彩,晚年会很幸福,因为经过试练以后,必得生命的冠冕。上帝从来不会偏待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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