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书艺两相高——记李鹤年先生
孙福海
再过几天,就是李鹤年先生90周年诞辰。天津市文史研究馆约我写一篇纪念文章。虽能力有限,我还是答应下来。因为能为衷心仰慕的李老先生做点什么,是我深藏已久的愿望。
当我坐在桌前支颐沉思时,脑子里像过电影,尽是他生动的形象。每当天津市文联组织捐献、义卖等活动,无论是为帮助受灾同胞、为救助困难职工,或是为各种公益事业,他总会如期而至。看着他让学生背着进会场,或坐在轮椅里给观众签名……我心里就禁不住热流涌动。白发皤然,不避风雨;热情谦虚,有求必应。在他衰迈的身躯里,跳跃着怎样一颗金子般的赤子之心!同样难得的是,他的书法又那么出类拔萃。每当展示他的作品,就会响起掌声或赞叹声。现在,我们大力倡导德艺双馨,李鹤年先生不就是这方面的典范吗?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这是指他没有功利目的,念兹在兹,全身心投入,不是一年、十年,而是八十年一以贯之。因为志存高远,超尘拔俗,所以人们听不到他自鸣得意的声音,看不到他顾影自怜的姿态,更与蝇营狗苟、争名夺利之类了不相涉。让人觉得真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只有像他那样的大家、智者,才能如此淡泊,远在人们的名利眼光之外,翱翔云汉,做艺术的逍遥游。
书法,是他生命的一种方式。他的家人感慨地说,“他书法最大的经验,就是刻苦!”无间寒暑,寝馈以之;笔冢墨池,绝非妄谈。年轻时,姨母每天研一罐墨,他要在一天内把它写完。他一生中的大部分岁月,都坚持一天写一罐墨,从不间断。他也以这种精神教育学生。他常说,“你们说写了一天,其实算起来不过两、三个小时,与古人的一天相差甚远。邓石如鸡鸣即起,把一大碗墨用完为止,那才叫一天啊。”在他心目中,只有这样刻苦努力,才能算书法家。即使在“文革”期间,被赶到郊区卖煤,在群众监督、大会批斗、繁重劳动的非人折磨中,他仍然坚持练字。造反派一次次把他的毛笔撅断,他还是偷着写,表现出书法圣徒般的执著与坚贞!
一般认为,临写一百遍,就能熟练掌握一部帖。他写很多帖,尤其是邓石如的名帖,都在百遍之上。他临《兰亭序》几难计数。据说他在1997年首届中国(天津)书法艺术节上展出的一幅,已是临写的第八百通了。
兰亭是他平生最喜爱的法帖之一。研习久,体会深,一提笔便奔来腕下,可谓得其神髓。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绍兴举办全国第一届“兰亭雅集”大型盛会,仅邀请天津名书法家与会,便是李鹤年先生。开始时,他并不是最受关注的人物。但展览开幕后,他临的两帧兰亭,在与会的各地书家中引起轰动。一大幅,一中幅,都那么精美,无人能望其项背。在闭幕式上,组委会仅选三人作书法表演,李先生就在其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的艺术成就也引起新闻界的关注。香港《文汇报》以大半版篇幅介绍李鹤年先生,对其人其书推崇备至。这在世风严谨的当年,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他的书艺博大精深,气象万千。篆、隶、行、草、楷无不精擅。当然,他最大的成就是在篆隶方面。当前写篆隶的人不少,但像李老这样功力深湛、面目独具的却不多。
篆、隶是书法尚未进入自觉时代流行的书体。自东晋“二王”之后,便进入以帖为主导的时代。一千多年来,除唐朝李阳冰使小篆短暂复兴之外,篆隶一直衰颓不振。清朝中叶,在帖学式微的背景下,碑学勃然兴起,大家辈出,成就卓著。旗帜性的人物当属邓石如。
清代碑学对帖学的挑战,总体趋势是以雄强对抗飘逸,以民间对抗精英,以庶出取代正统。帖学书风受到贬抑,日见边缘化。但也有些大家,就是以灵动秀美为风格特色,从而独树一帜的。李鹤年比他们走得更远。他以唯美主义的审美理想,来决定对艺术美质的弃取,用以铸造自己的篆隶形态。
他早年师从孟定生和王襄先生,他们是最早发现甲骨文的书法家和古文字学家。李鹤年从他们身上受到碑学的很大影响。后又师从吴玉如先生。吴玉如虽以帖学大师闻名天下,但对碑学也钻研极深。李鹤年在这样的师承背景下,碑帖兼攻,在两个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并将两者打通藩篱,融会贯通,自成一脉。他写楷书,很有碑的味道;他写篆隶,又充满帖学的气质。
与流行的观点不同,他不赞成写篆隶贵有金石气的说法。他强调碑的剥落感是由风雨侵蚀造成的,写碑就要“还原”,写成上石前的手书状态。因此,他认为写篆隶同样贵有书卷气。这一观点主导了他的书法创作。在形式美上,追求有节制而不呆板、有活趣而不轻狂,正能含奇、奇不失正的一种中和之美。这使他的书法极富韵致,一派晋人风概。由此我觉得李鹤年的篆隶是“王(羲之)底碑面”,或者说是“碑体帖魂”。
清代之前,以帖学理想写碑的书法家并不少见,比如明代的一批隶书家就是。但他们与李鹤年先生的成就不能同日而语。明人受阁帖影响,其隶书骨力靡弱,全无神采。李鹤年先生经历过碑学中兴的洗礼,着意强其内,畅其意,耀其神,致力于在书法中写出活人的气息。于是他大获成功。他的篆隶作品,用笔干净,精美整饬;丰神秀骨,仪态万方;内涵深厚,书香袭人……创造了碑帖融合路数中的独特审美意象。这样的书作,真像古人所形容的那样,“标格威仪,清秀端伟;飘摇若神仙,魁伟如尊贵”。洋溢着人性之美和德性之美,让人感悟到一种高贵悠远的人格境界。
他在熔铸古人、自筑规模中实现了创新,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路。以了不起的成就,在碑学兴起三百年来的篆隶大家中,卓然占有一席之地。王学仲先生曾评价说,李鹤年是天津的邓石如,是中国当代的邓石如。不愧知言,确为的评,我是十分赞同的。
李鹤年先生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还在于他能够在艺术中表现自我。如果一味模仿古人,或只关注形式层面,是很难成功的。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艺术应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即是说,一个人的书法,应该表现他的本质力量,表现他的情感、性格、气质、修养、审美观念等等。当然这种表现并非是机械的、一一对应的关系。
按照这一原理,我们就不难理解:书法与人格结合,互为表里,是书法的至高境界。创造最适合自己的形式,就是在给自己的灵魂塑造躯体。李鹤年就是这一境界的追求者、实现者。他善于将功夫转化为艺术的创造,善于将学养、人格和性情转化为形式美的内涵。由此,他创造了文人气息的篆隶形态和韵致,显示了精英文化的气格和精神。它们之所以好,是因为最适合表现他的灵魂。
于是,他的书法酷肖他的为人:外露谦和,内含骨气;儒雅脱俗,正气凛然;太羹玄酒,庙堂气象;风流蕴藉,学者风规……我觉得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写这样的字,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如果他的字拙朴欹侧、威猛逼人,那才是不可想象的。
字如其人,所以有见识的书法家莫不重视人格修炼。孔子是以“知”和“仁”作为理想人格的两大基本因素的。而在古代艺术论中,又无不强调艺术对知识(知)和品德(仁)这两者的依赖关系。实际上在中国书法传统中,对书法家的要求,是以知识、道德和艺术的统一,即真善美的统一为终极目标的。我觉得李鹤年先生的一生,正是追求三者统一的一生。
先生早年在南开大学毕业,一生求知若渴。精鉴赏,富收藏。从年轻时开始,就倾力搜集碑帖古物。每遇善本,决不肯放过;窘迫时,常由妻子变卖首饰以筹款。他收藏的金文墨本曾达3000件,甲骨收藏也达430多片。他还不间断地深入研究,遂成造诣极深的版本学家、文字学家。他的经学修养、文学修养也相当深厚……这些,都成为他提高书法艺术的强大助力。
他的道德风貌更是为人称道。古人说,“学书先贵立品”,“作字先做人”,“学书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以圣贤之学,书乃可贵”……李鹤年先生继承了艺术追求与人格追求一致性的优秀传统,终其一生潜心书艺,终其一生锤炼人格,成为内外澄澈、表里辉映、人书俱美的典范。
他爱周围所有的人,周围的人也都深深爱着他。这既是古代圣贤之道的影响,也是共产党教育的结果。
他对老师的深厚情感非常动人。在他逝世一周年纪念会上,我曾发言谈到:他在书法集前言中,用大量篇幅介绍了不同时代的几位老师,讲他们给自己的教育和影响,充满怀念和崇敬。与之对照,在谈到自己的作品时,只用了二十余字!这非常直观地让我们感到,恩师在他的心里占有多么大的位置!
李鹤年仅仅比吴老小14岁,但执礼甚恭。到晚年,他已是闻名遐迩的大家,可还是经常拿作品请老师指教。他把先生的片纸只字,都视同拱璧。历年来坚持亲手将老师写的书信、便条、甚至收据等等,都整理、装订,现共有9大册。今天我们手捧这些手迹,想见一灯荧然,李先生一份份整理,抚平,按时间顺序排列,装订……其情其景,宛若目前。老人把多少深情融入其中。这是特殊的文物,面对它,我们是在捧读一颗异常真挚、无限深厚的爱师之心!
他的学生感触最深的是,李先生一向善于自持,但却多次为吴玉如先生的逝世而老泪纵横。在天后宫举办的书法展开幕式上,他致辞时提到先师,禁不住哽咽失声。在作品集出版后,他翻到老师大归前夕的照片,那么苍老,不禁声泪俱下。他受不了对老师任何不利的事情,更何况是生死永诀呢?
他对学生也非常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谆谆教诲,充满亲情。不仅有问必答,往往是问一答十。你问他一个字,他会从这个字的读法、本意、引申意、成语等都讲清楚,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一次某学生说分不清治印的石料。李先生便拿出一盒石料,一块一块地讲解。然后打乱,让学生自己辨认。这一盒弄清了,又换一盒……他整整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直到学生弄明白为止。晚年,他身体不好,医生嘱咐在案头立一块小牌子,写着:谈话不得超过十分钟,但学生一来,他总是很兴奋,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等学生走后,他累得躺在床上,一家人要等他好久才能吃饭。
为了提高学生的素质,他组织了“三余读书会”。除自己讲课外,还聘请本市著名书家、学者讲授各方面的知识。一时间,听者踊跃,成为天津书法界一项知名的文化活动。他还作为发起人之一,创办了茂林书法学院,为天津培养了大批书法人才。
他在艺术上是唯美主义者,在做人方面,也追求尽善尽美。他善待每一个人。对劳动人民特别尊重,卖煤的、扫地的……他常常请进屋来坐坐。敬烟,倒茶,说笑,极为真诚。如果人家说喜欢他的字,他就会说,“行行,明天来拿吧!”下雨了,送报的放下报纸就跑,他忙叫住,找出雨衣给人家披上……“文革”中,他是以历史反革命的身份到煤厂劳动的。但他的为人很快让人感到他是好人。于是,买煤的让他歇着自己锄煤;挨批斗后,怕他想不开,晚上看夜的老伙伴总要在他的窗前转,直到他打鼾为止。他平反回城后,没有忘记在受难时结识的朋友。每到春节,都要买几份年货送去。葛沽人也没有忘记他,有位经理把他在煤厂用过的家具、什物都收购来,当文物保存,寄托了深厚的情感。
在他的书法集中,有几幅是专门为妻子写的,非常触目。其中一幅写的是“风雨晦明五十六年”。在这文字的背后,有无尽的相濡以沫的深情,有难于言说的沧桑意味。他们共同度过了风风雨雨68年,在平淡的日子里互谅互让,在工作的时候戮力同心,在特殊的时候生死与共。李鹤年和妻子共同营造了一个典型的东方模范之家。人可以多么美好?人性和人情可以多么美好?李老夫妇给出了最完满的答案。
他在人生逆境中显示出青松般的品格,我对此感触极深。他40年代就参加革命,冒着生命危险从事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搞地工时的直接上级受诬陷,他也被当作历史反革命备受打击。工作换了多次,从大学,中学到小学,直至下放农村卖煤。承受这么大的身心摧残,但他依然乐观。他的一方印刻着“大学教授、中学教师、小学教员”的印文,表明他以幽默的情怀来对待生活中的不幸,坚信早晚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这像一个故事,却是李鹤年先生在其中生活30多年的残酷现实。
平反后,已入老境,但他绝不颓唐,仍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书法活动和社会公益事业。疾风知劲草。三十年的不公正待遇,无数的心灵折磨,并不能消磨他的信仰。不管生活多么严酷,他始终不减对祖国、对党、对人民的火一样的热爱之情。这是多么宽广的襟怀!
我又想起《李鹤年书法》首发式既捐赠仪式上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作品集。五年的精心准备,一生的艺术结晶,堪称煌煌大作。无疑,那是他人生的辉煌时刻。在各界领导、同道和学生的簇拥下,在热烈的氛围中,他却依然神态安详,极有深致。在那一刻,我想,他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惊险、委屈……当然还有胜利和成功等等,他都能渊渟岳峙,处之泰然,颇有大家风范。宠辱不惊,淡泊宁静;泓涵深邃,乐观豁达……他的一生是那样理性,那样充满责任感,简直无可挑剔。生也天行,死也物化,一步步走完无愧的坦荡人生。他是平凡的,在普通小事中辉映着人格的光辉;他又是不凡的,在挫折和奋斗中,书写着磊落嵚奇的庄严篇章。他去世后,我们深感他身后留下的虚空。所幸,他留下丰富的艺术遗产和精神遗产,让我们景仰学习,让后人沾溉无穷。
我们将永远怀念他。
原载《天津文史》总27期2002年1月
《天津日报》2002年4月16日摘发
《中国艺术报》摘发
《心中的歌吟》2005年8月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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