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您是中国知识分子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传统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在您身上有比较典型的体现。请问您怎么看待学术研究与政治决策之间的关系?
任剑涛:首先,确立学术研究与政治决策之间的恰当关系,需要准确定位如何进行学术研究。这里的学术研究,自然是指对策性的学术研究。两者的关系是,学术研究,不同主张相互争论、百家争鸣;学者提出对策,决策者根据局势做出选择,进行决断,付诸路线、方针、政策。学术研究自由度非常大,针对性相对较弱,学者应当指出政策取向的多元可能性,但不必承担政治决策的后果。在对策研究中,具体对策却跟政治决策有密切关系。基础性的人文学术研究和其他的专门学术研究,并没有明确的政策指向,更不用承担政策决策的后果。从这个意义上讲,学术研究必须区分两种类型。我们这里所谈的学术研究与政治决策的关系,主要是针对对策研究与政治决策的关系。对策研究,最近五年到十年非常热门。原因在于,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前路如何,是个关键,对策需求强劲。
其次,对中国对策研究来讲,必须处理一个国家未来发展的基本方案和顶层设计的问题。这个时候的对策需要,就激发了各种有政策关注的人士,提出他们的对策方案。对进行对策研究的人来讲,必须注重学术研究的三个指向:
一是必须保证对策的理性性质,不要以个人的价值偏好、基本立场、强烈主张来干扰自己的对策研究。
二是必须尊重对策研究的多元性,提供给领导决策以多种方案,而不是只认自己一种方案的绝对正确性,对其他方案严格排斥。
三是必须在研究中形成针对具体事实和对策需要的经验基础,而不是在书斋里凭空杜撰。中国学者的对策研究,往往将书斋中的价值信仰直接用于解决现实问题。这样的对策研究,严格来说,是学者不负责任的表现。对决策者来讲,对对策研究不要有苛刻的要求,不要上纲上线,不要动辄就要他们对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负责。一般的对策研究者,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这样的责任,必须由决策者本人承担,而不是由决策研究者来承担。只有这样,才能处理好学术研究的自由性与决策选择的严肃性之间的关系。
在中国,对策研究风险比较大。因为长期以来,决策者对对策研究要求过高,尤其是政治要求过高。对策研究者一个最大的问题,则是对自己政策建议的针对性和理性性质要求相对较低。从这个意义上讲,双方必须进入同一个理性场域,才足以解决问题。当然,所有的对策研究,甚至所有中国学者,对国家发展的关怀所体现出的家国情怀,都是值得肯定的。需要指出的是,学者的家国情怀,不可能是绝对正确的,彼此间不能绝对排斥。所谓绝对正确,就是老子天下独大,别人说的都是错的;只要跟我一言不合,我就肆意谩骂,且动辄以非常粗俗的语言贬斥对方的意见。一般而言,无论对策研究者意见是极左、极右,中左、中右,都应该相互尊重,才能真正展现出对策研究者对家国的热爱,凸显其政策对策的针对性和有效性。
同时,学者和决策者的家国情怀,应当从大处体现,从小处实施。所谓从大处体现,就是要看到自己家国情怀的长远性、全局性和长程性,而不是说自己的家国情怀仅仅表现在对当下事物的情感性、具体性、愤懑性上。有些学者表现自己家国情怀的时候,常常以自己的情绪来代替对国家、民族的理性、长远和全局的思考。这样一种家国情怀,如果在私人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危害,但是在针对国家、民族的大是大非、前途命运、未来发展这些问题上,就会引发误导。学者一定要有大局意识,要能够把自己的家国情怀约束在理性的平台上,这样才足以做一个好的研究,对国家决策有一个理性的帮助。
凤凰网:您对传统文化有一些研究,对中国的现代化问题也有很强烈的关注,您觉得把中国的传统资源用到现代化过程当中,应该注意哪些问题?
任剑涛:美国著名保守主义思想家希尔斯在他的名著《论传统》当中写道,无论你对生活取什么态度,选择什么生活模式,你都活在传统中。传统对现实中人之所以有影响,是因为它来自生活本身的绵延、代际的传递和文化价值的持续作用。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抛弃传统寻求现代发展。在这一点上,从1905年终结科举考试以后,到1911年辛亥革命,再到1919年新文化运动,尤其是到1949年之后,中国都有沉痛的教训。不过,传统文化是不是可以直接转化为现代文化呢?我们似乎也不能持这种主张。在国家发展到关键阶段的当下,很多人认为,我们原来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过于严厉,对它的选择过于苛刻,对它的继承过于稀少,而对它的发扬甚至摆不上桌面,我们掀起了无数次批判传统文化的运动。但是,现代化发展到今天的纵深状态,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意识到,传统的顽强生命力正在作用于中国现代化的发展。因此,从官方到民间,从学者到普罗大众,都发现了传统文化对中国未来发展的支撑作用。各方就此达成一个共识,即促使传统文化在现代转化当中发挥它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文化价值上的引领作用。
但今天我们似乎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从以前的通通予以拒斥,变为好像我们必须接受一切传统。比如说,推崇传统文化的人,重视《弟子规》,强调《三字经》,推崇《女儿经》,觉得这些都是应该崇信的。但光复传统,却有造魅之嫌:学生拜我为师,就必须下跪。这样,好事已经完全逆转了。而这个逆转,在我看来,中间容有需要分析研究和严肃批评的内容。
发扬光大传统,需要强调三个基本点:第一,传统之为传统,有必要按20世纪80年代已经做出的区分,确认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两种东西。传统文化,是在历史中已然成为过去的东西;而文化传统,是传统文化当中有活力而持续影响当下的东西。做出这种区分后,我们便不能要求所有的传统文化在现代都必须发扬光大,以为那才是重视传统。我们要承接的是活生生的文化传统。传统文化当中的核心因素,对我们当代做人、做事、做工作,对人生发展有积极正面的、正能量的影响,我们才需要继承。至于传统文化的沉渣泛起,是必须警惕的事情。
第二,对传统文化的现代影响来说,必须持一种历史主义的态度。所谓历史主义态度,就是坦率承认,1640年以来,也就是明清之际以降,中国文化在逐渐衰退。1840年以来,发达的西方文化和现代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造,是一个事实。自这个过程发生以来,中国所谓“向西方寻找先进真理”的人,对现代文化的摸索和探求,已经是打上了历史句号且具有确定结论的事情,那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在跨越现代门槛时,遭遇到被强行终止的历史命运。今天,在我们重启传统文化,试图复兴传统文化的时候,不能够忽略这段历史。如果忽略这段历史,把传统文化说得美轮美奂、毫无缺陷,必须无条件发扬光大,那就是一种反历史的态度。这样不利于我们解决传统和现代的有机性对接问题,而将之变成了一种无机性对接。在这个意义上,尊重历史,才能在历史中甄别有利于现代发展的传统文化或者文化传统。
第三,传统文化的复兴,必须有现实针对性。传统文化的复兴,不是政治家的主观提倡、学者的主观选择、社会活动家的勉强活动的产物,而是中国社会开始需要它。近三十五年来,中国致力于提高GDP,致力于消除贫穷,致力于追求富强。现在,富强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坐实,而中国人怎样追求文明、实现人生价值、追求人生发展和社会发展,便成了一个问题。于是,文明问题一提出,传统文化重回现场。这是国人当下的需求所决定的事情。
凤凰网:现在看,对儒家文化的弘扬有各种路径,包括儒家文化的学习班、讲习班,建构政治儒学等,您怎么看这些尝试?
任剑涛:儒家文化目前确实兴盛到令人喜出望外的地步。一方面,党和国家领导人亲自前往曲阜,提倡重视儒家传统,悉心阅读儒家经典。这与各地逐渐兴起的阅读儒家经典热潮,正相扣合。而这个扣合的状态,促使人们以为,儒家本身可以解决当代中国发展中的一切难题。这样的一种社会认知正流行开来。
儒学正重新树立它作为现代意识形态的地位,这是对近代以来批孔、毁儒的一个彻底逆转。在我看来,这中间有可以肯定的地方,但也有需要分析批评的地方。儒家经典是不是都可以读、逐一读、认真读、埋头读,读得进、行得正,是一个问题。儒家经典主导中国古典社会两千余年,是一种古典意识形态。必须确定,儒家经典是与古典农业社会相适应的,但它未必就与现代工业社会相适应。因此,阅读儒家经典,必须持一个甄别的态度、审慎的态度,而不是无条件膜拜的态度。我承认儒家经典有它不可替代的价值。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演变出现的时候,儒家终结了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成为国家哲学。何以儒家能够力拔头筹?因为儒家确确实实从社会日常人伦中发现人生智慧、国家治理之方,这是儒家足以成为古典意识形态的原因。
但儒家很多东西只能与古典农业社会相适应,与工业社会的发展则有脱钩的危险。譬如说,与农业社会相适应的一个最强有力的证据,就是十分强调家庭价值,强调子辈对父辈的服从,“父母在,不远游”,“子不教,父之过”,子辈与父辈相互纠结。父慈子孝,孝顺的道德在当下可以有条件地提倡。但无条件提倡子辈对父辈的服从,子女对家长的顺从,恐怕就与现代状态悖反。至于儒家讲“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强调臣民对君王的服从,把家庭关系复制为政治关系,这在现代社会是必须严格甄别和加以重构的。所以,仅仅是无条件地推崇儒家经典,如饥似渴地填补追求GDP、追求物欲满足时留下的精神真空和价值真空,可能会导致价值世界的另一种紊乱和颠覆。
如果说改革开放三十五年中国忽略了传统,导致人们精神空虚,那么我们现在急不可耐地用儒家来填补价值空虚,有可能使我们重回一元状态,而形不成现代的多元观念。这是我们必须警惕的。多元精神,相互碰撞,这才是一个创新氛围。在这个意义上,传统与现代处在永远碰撞状态,这是我们处理传统和现代关系必须牢记的基本原则。
凤凰网:最后一个问题,前几年有左右之争,今年有一个思潮叫左翼自由主义,您怎么看各派之间的争论,您个人有没有相当的倾向?
任剑涛:这个问题跟我们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有关系。对国家发展来讲,随着国家发展走到改革深水区,国家发展需要竞争性顶层设计,在不同设计之间的碰撞中,凸显一个理性发展方案。今天中国意识形态的光谱上左左右右,构成非常复杂:极右的思潮,主张哲学王的统治;极左的思潮,主张回到革命年代。中左、中右当然也有各自的看法:中左,特别强调经济发展中要重视分配问题;中右,即你提到的左翼自由主义,在强调个人价值优先性的同时,注重公平分配,建构福利制度。
这些多元的主张,都有其现实理据。但对左左右右的争论来说,我们的基本姿态应该是:第一,不能采取一元化的排斥态度。一元化态度,在极左的方面表现得较为强烈,认为自己一元独尊,我正确别人都错误;我维护国家利益,维护政党前途和统治,别人都在损害甚至颠覆国家利益,都有敌意,都有境外势力、海外势力在支持。这是政治上的危言耸听。在某种意义上,对一个全球化的世界来讲,国与国之间在价值理念、制度安排、利益取向上相互冲击,是现代的一个基本处境,是人们无法拒斥的。不可能说把国家重新封闭起来,在封闭的三四个方案之中,四五种价值立场或五六种学术主张之间,做出一个恰当选择,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不同主张之间,必须进行理性对话,努力达成共识。这个共识落定在哪里?其实就是中共十八届四中全会所强调的,无论你主张什么,大家都在法治的平台上表达。你不要想去颠覆这个法治平台,也不要想在法外保有政治特权,这样,你的争辩才会有理性来约束。大家共同在思想市场中自由竞争,就会逐渐浮现出一个主流的价值理念、学术立场和政策对策。
第三,政界和学界共同围绕国家未来发展的讨论,应该形成一个官、产、学对话的社会场域。与思想场域不同的是,社会场域可能会面对个别争论者的激奋情绪,尤其是在网络世界,无论微博还是微信,情绪性的东西都大量存在。但对情绪的约束,应该是通过社会场域的相互对冲,来清洗我们的思想,净化我们的激情,兑现我们的理性。
至于我个人的倾向性,我当然强调现代基本价值的重要性。我们必须落定法国大革命以来强调的自由、平等、博爱这些基本价值。即使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作家,对之也是高度肯定的。中国要真正发展成为现代国家,学术不论取向,立场不论左右,都应当承诺现代基本价值。现代基本价值,在中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也有充分反映。不能像现在学界有些人那样,直接挑衅现代核心价值,曲解和攻击自由,将自由与平等对立起来。这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现代态度,而是一个反现代的偏执态度。
对现代社会来讲,民主法治的基本建构,是中国未来要完成的重大任务。无论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是我们国家的客观处境,而不是可以主观拒斥的方案。因此,在这样一个既定的平台上,无论你持什么价值立场,怎么对待民主和宪制,具体地说,在国家的法律体系中你如何对待宪法,承不承认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的基本取向,承不承认法律的至上权威,都无法改变这一处境。如果一个人强调政治意志至上,领导个人选择至上,以此来取代民主法治的现代转轨,这是我所不能同意的。
在日常生活中,应当逐渐养成一种理性对冲的观念,不要急于凸显所谓主流意见。今天有一个人谩骂了一下某个领导,我们就认为是诋毁政权,必须诉诸权力对他进行清理,这也是我所不同意的。在现代社会,一个人今天持有这样的一个极端立场,明天可能持有另一个极端立场,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对冲,会导向理性见解。主流意见的凸显,一定只能依托于中左、中右主张。这也是法治平台存在的价值所在。在这点上,中国的知识界也好、政界也好、工商界也好,都应该尽最大努力来达成合乎现代性的观念共识,在思想市场的竞争中,凸显一个现代主流意见。
【注释】
[1]本文系2014年11月在深圳大梅沙首届中国创新论坛期间,与凤凰网《大学问》栏目编辑孔德继对话的记录整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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