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行·到了六国饭店

在北平尚是国都之时，最高贵的旅馆是六国饭店和北京饭店。北京饭店晚出，所以一切设备供张比六国饭店更好。北京饭店后来钱越赚越多，更添造了新的大楼，即紧靠在旧楼之西。当时北京（那时还叫作北京）的显宦、妖姬、名流、淑女以在北京饭店跳舞吃茶为最高贵身份的证明。犹忆徐志摩以一纨袴子弟而用新诗人的姿态活跃在北京，和陆小曼惹起许多花絮。我与他交谊不深，偶在北京饭店相遇，彼此微笑招呼而已。然而尽管北京饭店这样后来居上，其政治的价值永远赶不上六国饭店。因为后者地居御河桥，正在使馆界内。一遇旧北洋政潮激荡之时，许多从庙堂宝座上跌下来的逃亡者，都以赶到六国饭店为最安全的区域。而北京饭店则在东长安街之北，王府井大街之东，俗称为“保卫界”。那安全意义就差得多了。

不过，事殊世异，昔之最安全的使馆界，已随时代的巨潮冲激以去。我们来到六国饭店，已不再有从前那样灿烂的灯光，已不再见那许多趾高气扬的外国绅士、武官以及他们的“官眷”和女朋友，挤在一起飘出那种浓烈的狐骚和香粉的混合气味。门前冷落，只有我们来的步履声增加一些活气。那大厅靠右手边，原有卖西书的铺子，以及卖“古玩”的小店，现在皆已无人照管。我看了看那些排列玻璃柜中的书背上金字。回想几于三十年前，我们一群年轻的同学，常常在课堂上或是报纸上听来一种新鲜的洋书，只有六国饭店楼下的书铺中有得卖。我们总是节缩好多次吃点心吃午饭的钱，怀着一种长惧的心，瑟缩地，但又装出大方样子去问价钱。偶然有两次付得起钱，换回一本书，便高兴得比那些投我们以轻蔑目光的洋绅士还神气。尤其是我，又要学时髦买洋书，又要跑琉璃厂搜廉价的碑帖以及子部集部书，所以钱口袋永远是瘪的。今日口袋虽和以前一样瘪，而神气活现的洋书店老板已无复踪迹。言念之际不免慨然。我们也无工夫多发这些扯淡的思古幽情。各人找着了自己的房间，洗了一个澡便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