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分析表明,王充《论衡》引《诗》规则和用《诗》旨归等方面打破了当时流行的说《诗》模式,在汉代《诗》学发展史上具有多方面的价值与意义。
早在春秋时期,赋《诗》言志广泛运用于诸侯国朝聘、盟会等外交活动之中,《左传》对此有不少记载。统计数据表明,《左传》赋诗赋《国》、《雅》的次数和篇数相差不大(《国风》24首26次,《雅》32首41次),而《颂》则显得非常少(仅《周颂》1首1次)。(15)《国策》中引《诗》各体比例大体亦如此(赋《风》2首2次,赋《小雅》5首5次)。(16)这可能与《颂》自身的内容和运用语境有一定关系。在盐铁会议中,双方都大量引《诗》为据,从今本《盐铁论》来看,其所引虽以《雅》为主,但引《风》、《颂》也不少,据笔者粗略统计,《盐铁论》中直接引《风》6次,《小雅》16次,《大雅》12次,《颂》(以《周颂》为主)7次。西汉后期的刘向曾大量引《诗》进行劝谏成帝,仅《条灾异封事》一文直接引《诗》15次,其中《风》2次,《小雅》9次,《周颂》4次。到了东汉前期,《诗》三体比例变得更不为平衡。如上所说,《论衡》引《风》仅2次1首,并且2次所引诗句完全相同,而引《雅》竟达16次13首,这还不包括重复篇名。这表明,在东汉时期,人们对《雅》更为重视,而对《风》与《颂》皆有所忽视。这一情况同样也表现在同时代其他人的文章之中。东汉前期三帝(光武、明、章)诏书共引《诗》5条,无一不出自《雅》,而诸臣子奏疏中共引《诗》8条,亦无一不出自《雅》。由此可见,《论衡》引《诗》三体比例巨大差距反映了当时《诗》三体地位的变迁,《雅》兴而《风》、《颂》衰。
西汉经学尚专,太学博士精于专经,并以专经教授,其它经师亦多如此,只有少许高才兼通数经,如董仲舒、王吉、韦贤等。到了东汉时期,这种情况发生了显著变化,通多经者众,通儒也越来越多。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通儒大多能通于五经中的两经或多经,如卓茂习《诗》、《礼》,苏竟明《诗》通《书》,而兼通多家经说、学贯古今经学者寡。西汉刘歆先习《榖梁传》,后又习《左传》。到了东汉时期,兼通数家经说的学者逐渐多起来,如郑兴“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传》”(《后汉书·郑兴传》);张玄少习《严氏春秋》,兼通数家法,如《严氏》、《冥氏》等。如上所说,王充经学尚博,融古今众家于一体,如《书》兼采古文、欧阳、大小夏侯等诸家,《春秋》兼采《公羊》、《榖梁》、《左氏》等诸家。就《诗》而言,王充以《鲁诗》为主,同时兼采《韩诗》、《毛诗》以及《逸诗》等。这表明王充《诗》学已经是通学了。“东汉中后期之《诗经》学,也呈现出宏通趋势。”(17)如许慎、张衡、马融、王符、郑玄、赵岐、应劭、仲长统等。其后通学亦成为《诗》学的主流,著名经师莫不如此。贾逵通于《齐》、《鲁》、《韩》、《毛》四家,并受章帝之命,“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后汉书·贾逵传》)。郑玄亦通数家《诗》学,其撰《毛诗传笺》以《毛诗》为主,兼采鲁、齐、韩三家诗说。王充《论衡》融古今各家《诗》说一体,实开《诗》学通学之先河。
《毛诗序》将《诗》与政治联系起来,开启了以政治教化说《诗》的先河,此后《诗》成为宣扬政治教化的工具,王吉以《诗》三百当作谏书,刘向、谷永等人大量引《诗》进行劝谏君主。到了西汉末期,随着政治危机的加深,托言于孔子的谶纬对社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以至对朝代更替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光武宣布图谶于天下之后,谶纬被神圣化、经典化,获得崇高的政治地位。于是五经政治地位逐渐下降,而谶纬在政治上发挥着重大影响。前汉明经致用,后汉明经修身。光武帝鉴于前汉士人忠孝意识淡薄,“故举逸民,宾处士,褒崇节义,尊经必尊其能实行经义之人”(18)。于是明经不再以致用为鹄的,以经修身成为经学的旨归。经明行修被强化为普遍适用的选士标准,官吏拔擢中的德行色彩也越来越浓郁,泛道德主义的人才观流行于世。谶纬的兴起以及经学旨归的转换等,导致《诗》的政治功能日渐弱化。东汉前期三位君主虽然在形式上非常推崇经学,自身经学素养也很高,可是三位君主诏书共引《诗》5条,其中光武帝引2条,明帝引1条,章帝引2条。据笔者粗略统计,西汉元帝诏令引《诗》有5条,成帝诏令引《诗》也有3条,而《王莽传》引《诗》达7条之多。东汉前三帝时期朝臣奏疏引《诗》仅8条,且分见于八人奏疏之中。西汉刘向《条灾异封事》一文引《诗》达15条之多,谷永《黑龙见东莱对》引《诗》达3条之多。由此可见,东汉前期《诗》的政治功能不能与西汉同日而语了。到了东汉末期,到了郑玄等人手中,《诗》学才逐渐摆脱政治教化,而向着学术本位回归。以上分析表明,《论衡》说《诗》旨归重在论述自己观点以及表现情感等方面,而很少运用于政教方面。《论衡》引《诗》、用《诗》生动了展现了东汉前期《诗》学政治地位的变迁,随着政教功能弱化,《诗》学的其它功能得到了更多的重视和发挥。
《论衡》不仅展示了东汉前期《诗》学发展情形,还标示《诗》学发展的新趋势。如上所说,《论衡》引经常随文训注,这同样也表现在引《诗》方面。王充往往从上下文论证需要出发,对所引《诗》作些解说。如“《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言文王得贤者多,而不肖者少也。今《易》宜言‘阒其少人’,《尚书》宜言‘无少众官’。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无人,亦尤甚焉”(《艺增篇》)。王充并没有将“济济多士”直接解释为“贤者多”,而是解释为“贤者多,而不肖者少”,并以此为据,论证“阒其无人”和“毋旷庶官”之说不可尽信。再如,“《诗》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言鹤鸣九折之泽,声犹闻于天,以喻君子修德穷僻,名犹达朝廷。言其闻高远,可矣;言其闻于天,增之也”(《艺增篇》)。王充虽然对“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字面义和引申义都作了说明,但在论证时却仅取其字面义,并对其夸饰手法作了批判。王充对《诗》的解说是否可取,姑且不论,这种做法本身便很有意义。其一,将引经与适合需要的注说结合在一起,既能引导读者的解读方向,也能达到更有力的论证效果。其二,从自我需要出发来解说经文,甚至随意取舍,显然区别于传统的注经和说经方式,表现出较明显的“六经注我”倾向。遗憾的是,《论衡》的这一做法在后世并没有得到传承和进一步发展。
总而言之,王充《诗》学不仅展示了东汉前期《诗》学发展状态,还标示着《诗》学发展的新方面,因此不可忽视其在汉代《诗》学史上的价值和地位。
【作者单位】绍兴文理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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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页。
(2) 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二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60页。
(3) 岳宗伟:《〈论衡〉引书研究》,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第43页。
(4) 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第720。除特殊注明外,本文所引《论衡》原文皆引自此书。
(5)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第781页。
(6)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1322页。
(7) 转引自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第204页。
(8) 岳宗伟:《〈论衡〉引书研究》,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第43页。
(9) 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二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57页。
(10) 同上。
(11) 庄大均:《王充经学论略》,《孔子研究》1998年第1期。
(12) 此语亦见于《本性篇》。
(13) 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04年新1版,第56页。
(14) 具体参见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第697页。
(15) 具体参看俞志慧:《〈左传〉赋诗(含歌诗、诵诗、奏诗)统计表一》,载其著《君子儒与诗教》,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39—142页。
(16) 同上,第149页。
(17) 刘立志:《汉代〈诗经〉学史论》,中华书局2007年,第143页。
(18) 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04年新1版,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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