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是谢玄姊还是妹

分歧来自《世说新语》与注。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篇第28条“王江州夫人语谢遏”，刘孝标注曰：“夫人，玄之妹。”第30条“谢遏绝重其姊”。谢遏亦作羯，⁽¹³⁾谢玄小字，称“谢车骑”，或称“谢孝”。姊是谢道韫，紧接下文是济尼比较张玄妹来评论王夫人，刘孝标注为妹，仅隔一条，刘义庆《世说新语》正文为姊，遂有后人的争议。

余嘉锡《世说新语·言语篇》笺疏曰：“后条明云‘谢遏绝重其姊’。”用《太平御览》引谢玄《与姊书》考证：“道韫是姊，非妹，况其言为尔汝之辈，直相诫励，亦非所以对兄。妹字绝为传写之误无疑。”明人王世懋《世说新语》在“王江州夫人语谢遏”条批点：“此岂女弟待兄言，注误矣。妹当为姐。”丁福林认为“余说是，今从之”，在所著《风韵高迈的一代才女谢道韫》中称谢道韫是“谢玄之姐”。杨勇《世说新语·贤媛篇》把刘孝标注改为“夫人，玄之姐”。宋以来研究者多认为：谢道韫是姊，刘孝标注“妹”字是“姊”的误写。陈希红则认为谢道韫是谢玄之妹⁽¹⁴⁾，以时重音韵对偶为据，并论证谢道韫的生卒，惜其缺少地下考古新成果以及谢氏谍谱等合理考辨。谢道韫为谢玄之妹，根据如下：

1．刘孝标《世说新语》注。《世说新语》作者刘义庆，为南朝宋开国君主刘裕从弟刘道怜子，出嗣刘道规，袭封临川王，性简素，好文学。《南史·刘义庆传》载：“招聚才学之士，远近必至，太尉袁淑，文冠当时，请为谘议参军，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有辞章之美，引为佐史国臣。所著《世说》十卷，撰《集林》二百卷，并行于世。”《世说新语》出于众人之手，主持者刘义庆，书成于宋文帝元嘉十六、十七年间（438一439年）出任江州刺史时。注者刘孝标，名峻。姚思廉《梁书·文学传》曰：“峻好学，家贫，寄人庑下，自课读书，常燎麻炬，从夕达旦，时或昏睡，爇其发，既觉复读，终夜不寐，其精力如此。齐永明中，从桑乾得还，自谓所见不博，更求异书，闻京师有者，必往祈借，清河崔慰祖谓之‘书淫’。……天监初，召入西省，与学士袁踪典校秘书。”天监年号共18年，梁武帝天监四年兴学。刘孝标天监初入西省典校，《世说新语》注应作于梁武帝天监五、六年（506—507年）。当此之时，谢氏家族地位如何？《梁书·谢朏传》载：天监元年（502年），诏令谢朏为侍中、开府仪同三司，辞不就。天监二年，隐居梅岭的谢朏诣阙。梁武帝于华林园设宴款待，诏命为司徒、尚书令。谢朏以太傅为楷模，固陈归养之志。不许，请还吴兴郡接老母。临别之日，帝舆驾再至，赋诗相送。归来之际，出城远迎，“敕材官起府于旧宅，高祖临轩，遣谒者于府拜授，诏停诸公事及朔望朝谒”。帝驾送迎，朝堂停办政务，礼节隆重，场面宏大，轰动当时。天监八年（509年），授谢朏为中书监、卫将军。谢朏为太傅六世孙，父庄，祖父弘微，曾祖父峻，曾太祖琰。谢琰是太傅次子，淝水之战与族弟谢玄并肩出征，因功同日受封谢家“四公”之一。博学严谨的刘孝标在帝苑中典校书籍，又在谢氏家族人物位居朝中要职之时，岂能在仅隔一条正文前的注中犯“误写”之错？“典校书籍”的职责使其不可更改原文，故而在注中强调谢道韫是谢玄之“妹”，旨在引起人们的注意。

2．谢道韫是姐原文难于理解。《世说新语·贤媛篇》第26条“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王凝之”载：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谢道韫归宁娘家为什么不向父亲倾诉而由叔父谢安抚慰？答案只能是：父亲去世，由谢安主婚。谢奕享年不明，由谢安推知。《晋书》本传载：奕“少有令誉。初为剡令，有老人犯法，奕以醇酒饮之，醉犹未已。安时年七八岁，在奕膝边，谏止之”。《晋书》载录及冠前年令有“总角”、“弱冠”说法，谢朗“总角时”与沙门支遁讲论清议；谢安“及总角，神识沉敏，风宇条畅，善行书”。“弱冠诣王濛”，受王导赏识，“除佐著作郎，并以疾辞，寓居会稽”。桓玄曾向谢道韫问，“谢安居东山二十年事”。“谢万黜废，安始有仕进志，时年已四十余矣。”谢安生年为晋元帝太兴三年（320年），享年66岁。谢奕居长，及冠从政，当在晋成帝咸和初年（327—328年）。谢安排行第三，谢奕二弟。谢奕比谢安大十二三岁，生年当为晋怀帝永嘉初年（308—309年），为人喜酒狂傲，不拘小节，晋穆帝升平元年（357年）“迁督豫、司、冀、并四州军事，安西将军，豫州刺史”。《晋书·穆帝纪》曰：“升平二年（358年）秋八月，征西将军谢奕卒。”享年五十余。谢玄时年16岁，按“十五及笄而为妇”的古礼，道韫姐应由“父母之命”出嫁，婚姻虽是“意大不说”，也不能归宁之际就向叔父吐苦水，要吐也只能面对父母。入情合理的解释：道韫是妹，父亲去世时尚未适人，由叔父谢安作主，王谢联姻。晋穆帝升平四年（360年），谢安为桓温府司马，出东山，“东山再起”前，把侄女嫁给王凝之，遂有《晋书》所载“初适凝之，还，甚不乐”事。年四十左右的谢安居东山，与族中晚辈儿女般地“文义赏会”，既赏识“咏絮才女”谢道韫，当然也关注她的终身大事，在其父病逝的情况下，为谢道韫择婿主婚。谢安曾为排行在四的大弟谢万女主婚，也曾主持谢家三女嫁于琅邪王氏。⁽¹⁵⁾谢道韫嫁到王家，失去“一门叔父、群从兄弟”相处辩论的温馨氛围。初嫁的“咏絮才女”谢道韫，扮演着媳妇、妻子、嫂子的多重角色，再也不能像婚前那样侃侃而谈，更何况王家世事五斗米道，王凝之弥笃，情趣异路，心灵寂寞，岂能不使谢道韫意大不说？对丈夫好道教的浮名不称意、不服气，还得搅在一起生活着。谢道韫归宁时把“不悦”倾吐给叔父，从心理学角度讲，说出来释放着压抑，寄寓劝说之意。

3．谢道韫是妹，刘孝标注与《晋书·列女传》印证互补，问题可解。《世说新语·言语》篇第71“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条。“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诗句合于韵律，显现时人作诗讲求押韵对偶。儿女并列，谢安居东山重视家族人才培养，在家族文化教育中无性别歧视。儿辈谢瑶、谢琰⁽¹⁶⁾，侄子辈寄奴、探远、泉、朗、韶、邈⁽¹⁷⁾；女儿辈中的女儿、侄女。谢安六兄弟，谢奕有道韫、道荣、道粲、道辉四女，谢安有两女，谢万有一女。失其名的谢氏三女，见于《晋书》记载。谢道韫与谢朗联诗，显现妹胜谢氏“尤彦秀者”排名第二的胡儿一筹，谢玄排名又在谢朗后。谢道韫虽是谢玄之妹，也不会比谢玄小多少？如年岁尚小，岂能与叔父、与“封、胡、遏、末”讲论文义？《浙南谢氏宗谱》载，谢奕有四妻：王氏、赵氏、程氏、柯氏，八男四女，六朝以来最长的681个字的谢珫墓中的墓志文可考。八男的老幺谢康承继从伯谢尚为嗣，七子之事也见于谢玄本传《又上疏》曰：“臣同生七人，凋零相继，惟臣一矣，孑然独存。”谢玄上疏是在晋孝武帝太元十一年（386年）。淝水战后仅隔一年，谢安受到司马道子的排挤，出镇广陵而病逝（385年）。同年，谢玄加督徐、青、并等七州军事，率诸将继续北伐，因受制肘受挫，身染疾病。《太平御览》载谢玄多次上疏晋孝武帝，请求解职。谢道韫与谢玄应是同父异母兄妹，年岁略小于谢玄。

4．谢氏家族善于清谈。谢安与谢万为世人瞩目，尤彦秀者的“封、胡、羯、末”，善于清谈的是胡、羯。《世说新语·言语》篇第71条刘孝标注：“胡儿，谢朗小字。”引《续晋阳秋》曰：“文义艳发，名亚于玄。官东阳太守。”《世说新语·文学》篇第39条“林道人诣谢公”载：“东阳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令还，而太傅留之使竟论。”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朗博涉有逸才，善言玄理。”《世说新语·文学》篇第41条“谢车骑在安西艰中”载：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这场清谈发生在谢奕去世的晋穆帝升平二年以后，年少的谢玄正在服丧中，故称“谢孝”。“剧谈”非是一般的辩难，而是穷之以理，苦相诘难。名重当时的支道林与谢玄“剧谈”，谢玄非等闲小字辈，刘孝标注引《玄别传》曰：“玄能清言，善名理。”谢道韫为夫家小郎王献之解围，与太守刘柳清谈而令其“心形俱服”。“咏絮才女”文学之名高于谢朗，清言玄理之名高于其兄谢玄。是姐，依礼自有敬重意，姐对弟而言，不必有更多的顾忌与顾虑。正因谢道韫是妹，才学之名、清谈之誉高于谢氏尤彦秀者，才有谢玄“绝重”之语，也才有谢道韫“讥”、“语”的婉言相劝。

5．谢道韫与谢玄才华雅量互补。谢道韫的才华在“寒日咏雪”联句得到展现，学问怎样？《晋书·列女传》载：安尝问“《毛诗》何句最佳”？常人心理皆喜欢景物描写的诗句，谢道韫却出人意外地答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以西周两位贤臣辅佐君王得民心为喻，对叔父、对未来寄寓着挚爱与向往之意，着眼点在于人的品格风范。谢安赞其有“雅人之量”，气质不凡，高雅不俗。谢玄才华如何？《世说新语·文学》篇第52条“谢公因子弟集聚”（只有子弟而无女）提出同样的问题，遏以《诗经·小雅·采薇》答叔父“《毛诗》何句最佳”之问，如果谢道韫与谢玄对换，就与“咏雪”联句意境相一致。错位添补“咏雪”联句时谢玄无言之缺，表明谢玄才华高于谢朗，却比不上谢道韫。故公曰：“‘訏谟定命，远酋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之量。”《世说新语·贤媛》篇第28条“王江州夫人语谢遏”条曰：“汝何以都不复进？为是尘务经心，天分有限？”《晋书·列女传》于“曰”前加“讥玄学植不进”。谢道韫何时对谢玄有此语？倘若是在淝水之战（383年）后，更见其雅量，原因何在？谢氏家族声名鹊起，功高震主，出帝都的谢安遂有归东山之意，接着病逝。朝廷于太元十年（385年）使谢玄督师进军，转年，受命北伐的谢玄进军受挫，身染重疾，《疾篤上疏》曰：“哀独兼缠，痛百常情。”至此，父辈六人中只有谢石在世，也是心情郁闷，两年后卒去。兄弟辈7人，惟存谢玄。太元十二年（387年），谢玄改任左将军、会稽内史，第二年去世。谢道韫“尘务经心”之讽，使其免遭宵小陷害，尸魂家园。彼此互补，凸显兄妹才华雅量。

如何理解《世说新语·贤媛》篇第30条“谢遏绝重其姊”？其文曰：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张玄亦称张玄之，《世说新语·贤媛》篇第51条“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张玄之字祖希，吴郡太守澄之孙也。少以学显，历吏部尚书，出为冠军将军、吴兴太守、会稽内史。谢玄同时之郡，论者以为‘南北之望’。玄之名亚谢玄，时亦称‘南北二玄。’”吴地向有朱、张、陆、顾四姓之说，朱武、张文、陆忠、顾厚。张为吴地大姓，以文著称。谢氏南迁，落籍浙江上虞东山。“二玄”之称，因名有“玄”字，更因两人才学相近，皆善清谈。南玄亚于北玄，张玄不及谢玄。换言之，张玄代表吴姓，谢玄代表侨姓，侨姓在东晋朝中一直居于高位，祭则司马氏，政则琅邪王氏、颖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张玄不服气，以妹才质匹敌谢道韫，兄不胜人，妹来助威。否则，刘孝标不必特别注出“夫人，谢玄之妹”的字样。谢家妹何以变成“姊”？“谢遏绝重其姊”与“张玄常称其妹”构成对偶。济尼回答时人所问，也是用对偶句。“王夫人神情散朗”的“林下风气”正对着“顾家妇清心玉映”的“闺房之秀”。这既反映东晋南朝盛行骈文、注重对偶的艺术追求，也与当时社会风尚相一致。《世说新语·言语》篇第95条“顾长康拜桓武墓”，人问痛哭悲泣之状，顾曰：“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此种例证，《世说新语》比比皆是。

济尼品评二女之语，表面看起来对双方各有褒扬，平分秋色，实则非也。晋人看重清谈、注重风度。谢道韫“神情散朗”的“林下风气”，可与“竹林七贤”的秀骨丰神相媲美，才学品格，出类拔萃，这是极高的赞誉。“清心玉映”的“闺房之秀”则不然，范围要小的多，单指女性而言，无法与“神情散朗”的“林下风气”相比。如果要比，也只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¹⁸⁾张玄兄妹不如谢氏兄妹，谢氏兄不如谢氏妹，谢玄当然要敬重其妹，故而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有“绝重”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