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康
郑所南(1241~1318),宋元之际著名的爱国诗人和画家。他画的寓意深长的无根墨兰流芳百世。他的诗文集《心史》,因为强烈控诉和反对蒙元的入侵和压迫,写成后无法出版流传,就只好用铁函严密装锢,秘密沉藏于苏州的一口古井底下,经过漫长的三百五十六年,到明末,在后人浚井时奇迹般地被发现,刊刻行世,震惊天下,感人至深。清朝统治者为了抵抗它的巨大影响,除了严令将其禁毁之外,御用文人只好将它说成是一本伪书。明末以来的众多大学者,谁也不信这种说法。今天却依然有人说它是伪书,但愚者自愚,丝毫不能遮掩它的光辉。我曾写过一本专著《井中奇书考》,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论证了《心史》之非伪。2008年3月,中国的人大、政协两会结束后,温家宝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中央大厅回答中外记者提问时,深情地吟诵了《心史》中的诗句“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来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怀。这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也很大地增加了所南先生和《心史》的影响。
所南先生原籍福建连江,出生于浙江杭州,后来长期生活在江苏苏州。他从来也没有来过永嘉(温州),好像与永嘉没有什么关系。读者一定会问,那你为什么要写“郑所南与永嘉”这样的题目呢?答曰:原因是我在读《心史》时发现,郑所南对永嘉非常关心,也相当熟悉。在《心史》的《大义略叙》中,他写道:“二王至温州,御舟驻江心寺,谋建行都,迓续国脉。”他关心永嘉,就是关心南宋政权一脉的存亡。
《心史》的《大义集一卷》中,有郑所南在苏州沦陷(1276)以后写的诗《写愤四首》,其三云:
北虏昔深入,东瓯亦未曾。
江山能几战,风雨废诸陵。
云尽喜天出,宵残愿日升。
苍苍今愧祸,谶应两中兴。
诗里说的“东瓯”,就是温州。我国在宋代以前,虽多次遭受北方异族的入侵,但从来没有“深入”到过温州,因此,郑所南希望温州能成为抵抗元蒙的“中兴”基地。在其后写的《中兴集一卷》中,又有他的作于己卯(1279)冬的《送僧游西湖归永嘉》一诗:
大地疮痍痛正新,南归不避雪纷纷。
柳边人忆一湖锦,松下僧闲九里云。
熟路有缘家易到,空经无字世难闻。
菖蒲涧水濯双足,雁荡山巅曝夕曛。
在战火纷飞、“大地疮痍”之际,一个和尚有什么闲情逸致“游西湖”(须知,杭州西湖原为南宋“京师”之所在,此时已经沦陷,皇帝也被抓走了),还要“归永嘉”呢?或者,此时“痛正新”的郑所南,怎么还会有为这样一个游山玩水的和尚朋友写诗的闲情逸致呢?我认为,这位僧人是为了“南归”参加抗战而走的,至少,郑所南是一定会托他打听抗战消息的。诗中写的不少是隐语。如“熟路有缘家易到”,一个老家在永嘉的和尚回去,当然找得到自己的家,那么这句诗不是废话吗?我以为,这是暗指他“熟路有缘”,能找得到“自己的队伍”。“空经无字世难闻”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世上有没有字的佛经吗?我认为这句是作者写自己。据有关郑所南的传记,当时郑所南曾写《大无工十空经》一卷(“空”字去“工”而加“十”,“宋”字也),寓为“大宋经”。此“经”造语奇涩,如廋词,人莫可晓。作者自题其后云:“臣思肖呕三斗血,方能书此,后当有具眼识之。”我认为,此《大无工十空经》也就是《心史》中的《久久书》。《久久书》最初是“分其字而九九错综书之”,如同今日之密电,为的是“秘其机,神其事,庶几便出入,众不疑其文且奇,其留传可以久久”;后来,才由作者厘定为普通文本而收入《心史》。因此,“空经无字世难闻”是暗示他已撰成《大无工十空经》(“空经”即其简称),但就像没写(无字)一样,难以闻世(其时《久久书》尚未厘正)。从诗中“菖蒲涧”“雁荡山”这样的地名,可知郑所南对温州一带还是很了解的。
在《心史》的《中兴集二卷》中,有《二唁诗》,是郑所南怀念在南方抗战的“丞相陈公宜中”和“少保张公世杰”。(注意,郑所南不是“吊唁”,他特意在诗前引用了“《谷梁》曰:‘吊失国曰唁。’”但其实,此时张世杰早已战死。)在怀念丞相陈宜中的诗中,首句即云:“相国生东瓯,应谶海坛沙。”即指出陈宜中是永嘉人。郑所南还有自注:“古谶云:‘海坛沙涨,温州出相。’近年海坛沙始涨,陈公果拜相。”海坛,为温州市内东北一小山名,古时当为海滨沙丘。值得指出的是,郑所南提到的这句“古谶”,我在其同时代人周密的《齐东野语》卷十三《甄云卿》中也看到了。《齐东野语》也提到“谚云:‘海坛沙涨,温州出相。’”(甄云卿为温州人)。可见,《心史》连这样小小的一句诗的“自注”也是有根据的,后人怎么伪造得出来呢?
我还一直想考证出前面写到的那位老家在温州,又一度住在苏州而认识郑所南的和尚是谁,可惜迄今尚未查出。但我查考出在《心史》中,郑所南曾用非常崇敬的笔调写到了不少在永嘉的宋末爱国人士。
如《心史》中提到宋末人物名字最多的,是排在《中兴集二卷》最末的一篇《自序》。这篇《自序》实际是为《心史》全部诗歌集二百五十首而写的后序,带有总结的性质,十分值得重视。作于“德佑七载,岁在辛巳(按,即1281),阳月望日(按,即十月十五)”。序文一开头便写道:
思肖生于理宗盛治之朝,又侍先君子结庐西湖上,与四方伟人交游,所见所闻广大高明,皆今人梦寐不到之境。中年命于涂炭,泊影鬼区。仰怀理宗时朝野之臣,中夜倒指,尝数一二。
接着,他便分“名相”、“阃臣”、“名臣”、“道学”、“文臣”、“诗人”,一下子写出了七十二位人物的名字,然后说:“其它贤能名官、豪杰人物、老师宿儒、仁人义士,僻在遐方异县、深山穷谷,诚匪车载斗量所可尽。如斯诸君子,落落参错天下,当时气焰,何其盛哉!”理宗时算不算“盛治”,我们且不管它;郑所南这样集中地提出这一份名单,却是值得我们重点研究的。
第一,他并不是随随便便举些人名,而是认真地回忆、有选择地举出他最尊敬的一些父辈人物。早在写此文的一年前,他就写有《忆前辈二首》,可与此文对读,亦可知此文构思甚久:
昔在先皇帝(自注:理宗),当阳四十年。文明照天下,俊杰立王前。一自胡兵入,俄惊汉鼎迁。致今人道乱,空谷遁遗贤。
治世衣冠盛,人才极典刑。开心呈日月,吐语走风霆。气象近三代,文章出六经。今焉不可得,四顾一冥冥。
第二,他举出的人物,除了少数几位“阃臣”(统兵在外的将帅)是纯粹的武人外,都是著名文人,正是我们可以看作宋季爱国文人群体中的代表人物。
在他提到的“名臣”中,至少“度公正”、“蔡公范”、“曹公豳”、“陈公昉”四位是永嘉人或在永嘉工作的。
度正,《宋史》卷四二二、《宋元学案》卷六九有传。字周卿,合州(今四川合川)人。少从朱熹学。绍熙元年(1190)进士。有《性善堂稿》十五卷存世。明柯维骐《宋史新编》卷一五六《度氏传》,谓度氏敢于献策,“其言鲠亮激切”,曾言陛下:“养心以淸明,约己以恭俭,进德以刚毅,毋以旨酒违善言,毋以嬖御嫉庄士,毋以靡曼之色伐天性,不惟可以消弭灾变,殄灭宼贼,虽以是建久安长治之策可也。”又对理宗曰:“惨莫惨于兵,而连年不戢,则甚于火矣;酷莫酷于吏,而频岁横征,则猛于火矣!”又言:“世之识治体而忧时几者,以为天运将变矣,世道将降矣,国论将更矣,正人将引去而小人将登用矣!执持初意,封植正论,兹非砥柱倾颓之时乎!若随才器,使各尽其分,则短长小大,安有不适用者哉!”又言“谨政体、正道揆、厉臣节、综军务”四事。度氏曾知温州,岁饥救饿者五万人。官至礼部侍郎,以言罢。生卒年不详。其进士年为郑所南生前六十一年,恐未必得见。看来是他父亲的朋友,而常常对他说起过的。
蔡范,《宋元学案》卷五三:“蔡范,字遵甫,文懿第四子。编《宋通志》五百卷。守衢,化行山峒。终吏部侍郎。”(参《温州旧志》)蔡氏为瑞安(今属温州)人,还曾编撰《黄岩志》。据明徐象梅《两浙名贤録》卷三五蒋岘传,史嵩之尝“以书罪蔡范、袁肃等。岘曰:‘此有用之才,不可诬也。’”可见蔡氏也是被史嵩之诬陷的有用之才。生卒年不详。蔡父卒于嘉定十年(1217),则其蔡范是理宗时人。
曹豳,《宋诗纪事》卷五九:“豳字西士,号东甽,温州瑞安人。嘉泰二年(按,1202)进士。擢秘书丞、仓部郎,累迁知福州、宝章阁待制,致仕,卒谥文恭。”《宋史》卷四一六《曹叔远传》后附有《曹豳传》,《宋元学案》卷六一亦有传,均称曹豳为谏官,“与王万、郭磊卿、徐清叟,俱负直声,当时号‘嘉熙四谏’”。曹氏任浙西提举常平时,还曾建虎丘书院,以祀尹和靖;而据《心史·先君菊山翁家传》,郑所南父“甲寅(按,1254)絜居吴门,浙西仓台请为尹和靖书院堂长”。曹氏生卒年不详。明王鏊《姑苏志》卷二四载景定二年(1261)陈淳祖建曹豳祠堂,时郑所南二十一岁。
陈昉,《宋诗纪事》卷七三:“昉字叔方,号节斋,温州平阳人。以父任入官,累除吏部尚书、端明殿学士。卒谥清惠。”据《宋元学案》卷四六,陈氏曾与刘克庄等八人被称为“端平八士”。曾知福州,“重士爱民,威惠兼至,蠲宿捕,却例册。去郡之日,帑庚充牣。闽人论良牧,必以先生为首。”着有《颖川语小》、《北庭须知》等。生卒年不详。咸淳《杭州府志》记,都亭驿东侍从宅名“进思堂”,其御题堂名有吏部尙书陈昉景定三年跋,景定三年为1262年,郑所南已二十二岁。
在郑所南提到的“诗人”中,至少有“赵东阁汝回”、“卢柳南方春”两位是永嘉人。
赵汝回,《宋诗纪事》卷八五云:“汝回字几道,永嘉人,太宗八世孙。嘉定七年(按,1214)进士。终主管进奏院。”《两宋名贤小集》卷二二九有赵氏《东阁吟稿》,所以郑所南称他为“赵东阁”。赵氏进士时,为郑所南生前二十七年。二人是有见面可能的。
卢方春,《宋诗纪事》卷六五云:“方春号柳南,永嘉人。嘉熙戊戌(按,1238)进士。”卢氏进士时为郑所南生前三年。他们有可能后来见面。卢氏生平不详,据刘克庄《后村集》卷一〇六,知是其番禺同官。陈起《江湖后集》卷七有赵汝回《送卢五方春分教端州》诗,为其度岭南迁鸣不平:“天岂恨汝月蚀篇,罚使独吟瘴海边。”在《宋诗纪事》中,见卢氏诗有“镜里无惭色,囊中有谏书”句,可知亦当是位正人。又从《随隐漫録》卷一,得读其却人送牛肉小简:“昔人亦珍此味,所谓如享太牢是也,然一犁春雨,数町秋云,既食其力,又食其肉,可乎?余不忍,敢请改命!”从徐渭《古今振雅云笺》卷七,得读其谢友人赠水鸡、蒸饼小简:“蛙鱼、炊饼,并以为贶,何感如之!但恐青草池塘,失一部鼓吹;而精凿十字之折者,未暇论也。”(按,青草池塘,司马温公诗“青草池塘处处蛙”;一部鼓吹,齐孔徳璋:“门庭内草莱不剪,有蛙鸣曰,我以当半部鼓吹”;十字之折,晋何曾性豪华,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其蒸饼不折十字者不食。)此二简可见其人本色。后人编周敦颐《濂溪集》卷十一附收有卢氏淳佑癸卯年(1243)写的《南安周程书院记》,时郑所南三岁。
总之,郑所南虽然不是温州人,也没有到过温州,但与温州也可算是“熟路有缘”的吧。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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