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奇怪的孩子

一

“蒋益，怎么又是你呀？”

看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六（2）班的班主任发出了一声惊叹。她走进办公室放下手中的一沓练习册，拿着杯子走了出来。

“你今天又怎么了？”

“没怎么。”我没好气地回应她。

“他周末的时候带着同学去爬下村建筑工地的棚架，被人家工地的工人抓住了，告到学校来了。”王老师刚刚打完电话给我妈妈，也走了出来。

王老师正要说下去，被楼下闹哄哄的声音打断了。楼下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消失了，只见冯老师带着两个低年级的男孩走了上来。他们一边走，其中的一个男孩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

那个不停说话的男孩，叫冷丁丁。

“我没法上课了。”带着他们俩的老师一走进办公室就大声喊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两个做了什么？”坐在靠近办公室前门的老师忙问。

“冷丁丁，你自己告诉老师，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汤文杰在脱裤子。”那个叫冷丁丁的语速极快。

“你自己呢？”带着他们上来的老师问。

“我也脱了。”

“我快要疯了。一个在脱裤子，另一个跟着脱，然后两个人突然冲上讲台，光着屁股玩‘嘟嘟’。全班同学就在那里笑，我不知道怎么上课了。”

那个说“不知道要怎么上课”的老师，说着就留下了两个男孩，自己走下楼了。估计她要继续上课。

办公室的所有老师，包括王老师，把那两个男孩围了起来。

坐在靠近办公室前门的老师，好像是他们的班主任，开始问两个男孩。

“你们上课为什么不听课？”

“我听了。他没听。”那个叫冷丁丁的说。

“谁先脱的裤子？”

“他。”两个男孩异口同声，互相指着对方。

“到底是谁？”

“他。”他们还是互相指着对方。

“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我们教室有公安局的监控摄像头，你们不说实话，等下我看了录像，叫警察叔叔把说谎的孩子抓走。”

“我。”那个叫汤文杰的小声地说。

“我都说是他了。你还不信。”冷丁丁面不改色地说。

“那你为什么也脱？”老师转向冷丁丁。

“他叫我脱的。”冷丁丁指着汤文杰。

“他叫你脱你就脱，你自己不会思考吗？他叫你做什么你都去做呀？”

“是。”

牛，这个冷丁丁比我还牛呀。他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完全直视着老师，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要打电话告诉你妈妈，你上课脱裤子。”

“不行。妈妈会骂我的。”

“你也知道这样做不好了吗？”

“知道了。”

“下次还敢这样做吗？”

“不敢了。”

“汤文杰，你呢？”

“不敢了。”这个声音明显没有底气。

二

我认识冷丁丁。全校没有人不认识冷丁丁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一次学校的歌唱比赛上。

那天，学校举行“梦想Show”粤语歌唱大赛，我本不会说广东话，但是跟着老师唱，也能唱出粤语歌了。

比赛都还没开始，好像是刚刚出了旗正准备唱队歌吧，这个叫冷丁丁的男孩，就自己跑上了舞台，站到了正中央，大声地唱“喜羊羊、美羊羊……”

主持的老师和同学，立刻傻眼了。而看台下的我们，起哄了。跟着他唱“喜羊羊、美羊羊……”

大队辅导员老师马上冲上舞台，把冷丁丁抱住，带下了舞台。

冷丁丁没有挣扎，却还一边唱一边摆弄老师的头发。

老师被弄得很狼狈，我们看着乐疯了。就连曾筝、董晴和张京萍她们，也笑得捂着肚子喊“疼”了。

校长也马上走上舞台，拿过主持人手里的麦克风。

“同学们，能不能安静下来？”

“能。”全场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们继续进行我们的歌唱比赛好不好？”

“好。”

校长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每次他上台说话，都好像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从来都很和善，我也愿意听他说话。

片刻，我们的会场又安静下来。当然，安静下来以后，很多双眼睛不再看舞台，而是追随刚才唱歌的那个人。

冷丁丁呢，被老师抱下了舞台，回到他们班的自己的座位上。冷丁丁的班主任，就一直站在了他的身边。可是他并没有停止动作，一会站起来，一会又坐下。老师不断地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安静。他怎么可能安静得了呢？

很快，我又听到那边传来了“咯咯咯”的声音。又是冷丁丁，他在学鸡叫。

舞台上唱着什么，我已经没有兴趣听了，我满脑子的都是冷丁丁。他太酷了，简直就是一朵奇葩嘛。我觉得，如果不能成为尖子，做朵奇葩也挺不错的。

老师好像实在拿冷丁丁没办法了，一手拉着他，一手提起凳子，从前面走到了队伍的后面，更靠近我的位置了。

“冷丁丁，我要打电话告诉你妈妈。”老师压着嗓子说。

“不要告诉我妈妈。我妈妈会骂我的。”冷丁丁高声回应。

“那你能不能安静地看同学比赛？”

“能。”

老师似乎放心了，把目光重新移到舞台上。

“喜羊羊、美羊羊……”冷丁丁才刚刚答应了老师要安静，却又开始唱了起来。

“冷丁丁。”老师喊。

他又把嘴巴闭上了。

“洛克和迪莫都是我的朋友，洛克很厉害的，他的宠物精灵也很厉害的。”

冷丁丁没有再唱歌，而是开始不停地说“洛克和迪莫”。

“卡普，召唤电钻小子出来。”冷丁丁又继续呼唤《洛克王国》里的人物。

到我们班上去比赛了，我只能暂时离开座位，离开冷丁丁。

三

冷丁丁的家离学校很远。每天放学，我从教室的窗口看出去，都能看见他坐在一辆自制的三轮笼车后面。骑三轮笼车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爷爷，跟冷丁丁坐在“笼子”里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

冷丁丁和老奶奶就坐在“笼子”里。

这个“笼子”搭在三轮车的货架上，笼顶由六条粗铁线环绕而成，出口处还挂着一块蓝色的帘子，看起来还真像一个鸟笼。

冷丁丁坐的“笼车”是电动的，所以老爷爷可以很轻松地驾驶着“笼车”。每天放学的时候，冷丁丁双手攀附着两边的铁线条，蹲在“笼车”里，开始发狂地大叫着：“啊，啊，啊……呀，呀，呀……噢，噢，噢……”听到他的狂叫声，石凡准会把头探出窗外，小声地跟着喊。

如果石凡喊的时候老师正好在讲课，就不太能注意到他的喊声，他也没有挨老师的批评。如果石凡喊的时候老师在板书，班里原本是安静的，他的喊声就变得突兀了。

“石凡，你又在怪叫什么？”

“没呀。不是我叫的。”

“还说不是你。”

“本来就不是我，是外面的人叫的。”

这个时候冷丁丁已经离开学校范围了，我们是听不到他的声音，所以石凡很难抵赖。但是他绝不会承认是自己叫的。老师也不会继续追究下去，毕竟石凡的成绩在我们班是数一数二的呢。

下雨又打雷的时候，我是听不到冷丁丁的喊声的。也许他在喊，因为雷声实在太大了，他的声音也就被淹没了。也许他不敢喊，因为我听妈妈说，在打雷的时候，不能大喊，如果在打雷的时候大喊大叫，嘴巴会被雷打歪的。在我们老家，一位远房表叔，就是因为在打雷的时候大喊，嘴巴被打歪了。从此以后，远房表叔说话的时候，嘴巴都会歪到一边去。

我见过这位表叔，他说话的时候确实是歪嘴的，我对妈妈的话就深信不疑了。冷丁丁的妈妈也许告诉过他打雷的时候不能大声喊叫吧。反正只要一打雷，我就没听过他的喊声。

我也很想这么喊叫的。这么喊叫应该会觉得很舒服吧？于是放学以后，当老师留完堂，放大家走的时候，我故意走到楼下，又从另一个楼梯口回到教室。中午的时候，教室的门都是不锁的。我进了教室，把门和窗都关好，开始放开喉咙，学着冷丁丁的样子喊开了：“啊，啊，啊……呀，呀，呀……噢，噢，噢……”喊完还觉得不过瘾，我又拿起讲台老师的大尺子，不停拍打着讲台，“啊，啊，啊……呀，呀，呀……噢，噢，噢……”

“你在干什么呢？”

我喊得正欢，耳边响起了老师的声音，我怎么就忘记了，还有值日老师会在每天放学后巡视课室呢。而我后来才知道，值日老师是看到了门卫的视频监控，看到我在教室里不停用尺子拍打讲台，才上来的。

老师问我在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在喊叫，我在拍打讲台。冷丁丁可以不受约束地大喊大叫，我为什么不可以？老师上课的时候要我们安静，也是用大尺子拍打讲台的，我为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就不可以吧，我决定回家喊去。

中午我连接送班都不去了，直接回家。

家里中午是没有人的，我开了门，扔下书包，开始大喊起来。喊了好一阵，也许是房子空间太小了，觉不出什么畅快，只觉得口干舌燥，过了不多会，姐姐回来了。

姐姐说，邻居阿婆打电话给妈妈，说是听见我在屋里大喊大叫，不知道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妈妈走不开，就给姐姐打了电话。

姐姐看到我好好的，走过来摸我的额头，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我只不过想模仿冷丁丁大喊一下，为什么这样都不行？可是我什么也没跟姐姐说，跟她说了也没有用，她准会问我是不是神经病的。

四

“这个学校是我家的，我给了钱建的，你们这些老师却这样对我的孙子，我孙子这么聪明，你们不给他考试，你们这些没脑子的老师……”

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听见一个老头的声音，他在学校的后门围墙外，不住地骂着。待我们走近，才看清，围墙外正在破口大骂的，是每天骑着三轮“笼车”接送冷丁丁的满头白发的老爷爷。他就是冷丁丁的爷爷。

冷丁丁的爷爷一边骂着，一边喝着手里的白酒，他还走到了机动车门那边，用酒瓶开始砸门了。

酒瓶的质量真好，一直砸也没砸碎。机动车门的质量也很好，放学的时候我走过去看了，一点被砸的痕迹都没有。

冷丁丁的爷爷，骂了好一会，自己走开了。他进不了学校，有门卫叔叔守着。他只能不停地骂老师。

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我隐约听到老师在议论今天的事情。

“今天在门外骂人的伯父是谁呀？”一个老师在问。

“冷丁丁的爷爷。”全校的老师都认识冷丁丁。

“他干吗这样呀？”那个老师又问。

“估计是早上喝多了，过来发个酒疯吧。”

“早上就喝醉酒呀？”

“这里附近有很多这样的‘烧酒公’，大清早就灌白酒，灌醉倒头又开始睡大觉。”

“我的天呀。”

“那他干吗说学校是他的呀？我们不是公办学校吗？”

“你听他乱说。他是本地村民，因为分地的问题总是到居委去闹，估计是到居委闹没用，把怨气撒在学校身上了。”

“冷丁丁没期中考试吗？”

“考啦。他考试的时候把试卷当画纸，在上面涂涂画画的，考完试他不交试卷，说是要拿回家给他妈妈改试卷。我们能怎么办？硬抢他的试卷吗？”

“哎，你是哪个班的呀？都上课了你待办公室门口干什么？”

糟糕，我被发现了。

五

“老师们，同学们，由于镇的文艺会演在本月二十六号，也就是这个星期六举行。为了给学校文艺队的同学彩排，我们从今天的早读开始，暂停大课间活动。现在请各班主任组织好学生，带队到体育馆观看校文艺队彩排。”

学校的广播免了我在早读课被王老师要求单独背书之苦。

我们整理好队伍，向学校体育馆走去。路过一楼教室，冷丁丁班的队伍还没整理完毕。

“咯咯咯，咯咯咯……我是公鸡。”冷丁丁在队伍的最后面，摆动着双手，真的像公鸡在扇动他那不会飞的翅膀，嘴里一边说，一边原地绕着小圈子一边转着。

“冷丁丁，你去不去看彩排？”冷丁丁的班主任大声呼喊着。

“我去呀。”

“你再学公鸡叫，我们班就不去了，陪你在课室里听你叫。”

“我不叫了。”

我们班的队伍下完楼梯，走到小花园时，冷丁丁班也就跟在后面了。

“蒋益，那个学公鸡叫的你认识吗？”罗翰边走边问我。

“冷丁丁呀。我们每天放学听到的声音不就是他发出来的吗？”

“就是石凡那天学着叫的那个？”

“嗯。”

“他可真牛呀。比你都牛。”

“他哪里比我牛？”我不服气地问。

“你敢现在在这里学公鸡叫，我就说你比他牛。”

“学就学，咯咯咯。”

“这么小的声音，也就我听得见，老师听见了吗？”

“你刚才又没说要大声地学公鸡叫。反正我是学了。牛吧？要不你也叫一个。”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跟在我们班队伍后面的冷丁丁班的班主任发问了。

我们闭嘴了。

今年的文艺会演，我们学校的节目是《稻草人》。董晴、张京萍也在舞蹈队里呢，我看见她们站在舞台的中间。

“怪物，哈哈，怪物。”冷丁丁对着正在摆造型的舞蹈队员们指手画脚了一阵。

“冷丁丁，嘘！”冷丁丁的班主任严肃地走到他身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示意“安静”的动作。

老师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又走到队伍的前面，那边有几个小同学互相推搡着。

“丑八怪。她们都是丑八怪。”冷丁丁拍着手，“咯咯咯、咯咯咯……我是公鸡，她们是丑八怪。”

舞台上的演员，就着轻快的音乐，舞动了起来。演员们的嘴角两边，都用口红画出了夸张的轮廓，两边的脸上，还有几撇不同颜色的横线。确实很丑。

“小鸟，唧唧唧，小鸟头上的羽毛掉咯。”

舞台上的一个“稻草人”，头上一颗道具麦穗掉了下来。

冷丁丁从队伍的最后面，猛地冲向前，他径直向舞台冲过去。

等老师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冲上了舞台，拾起了那颗道具麦穗。

舞台上的“稻草人”们，乱成了一团，又四下散开。

音乐老师，也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马上冲上了舞台，试图拉冷丁丁走。体育老师把欢快的舞蹈音乐停住了，校长拿起了麦克风，整顿起纪律。那些不知所以的低年级同学，呆呆地看了一会这出闹剧后，“哗——”地大喊着。罗翰和石凡，一边欢呼一边鼓掌。就连林凯，也笑得前俯后仰。我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咯咯咯咯咯咯……罗翰你听，我叫得够大声了吗？”

六

我叫的声音确实够大了，因为我听见王老师喊我的声音：“蒋益，你给我闭嘴。”

各班按顺序回教室，我被叫到了办公室。当然，冷丁丁也在办公室。

“冷丁丁，你为什么冲上舞台？你把整个彩排都破坏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冷丁丁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回答。

“明天开始，不让你去看彩排。”

“不好。”

“整个学校礼堂的秩序都被你破坏了。”

“我没有。”

“没办法了，我们打电话叫你妈妈来。”

“不要叫我妈妈来，她会骂我的。”

在我被王老师罚到小办公室里写检讨的时候，冷丁丁的妈妈来了。

“冷丁丁刚才在体育馆看学校舞蹈队的彩排时，又冲上了舞台捣乱。”老师对冷丁丁妈妈说。

“冷丁丁，你冲上舞台吗？”

“我没有。”

“老师，你又要冤枉我儿子吗？”

“全校师生五百多双眼睛看着的，你儿子在说谎。”

“我儿子从来不说谎。老师，我也没对你们有太高要求，就是不要一天到晚没事投诉我儿子。我儿子智力很正常，只是调皮一点点而已，你们总是这样特殊对待他，会扭曲他的心理的。”

“是你儿子上课动不动就学鸡学狗叫，这怎么算正常呢？全校上下就没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冷丁丁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你应该带他去相关的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我儿子没生病，健康着呢。”冷丁丁的妈妈有点激动了。

“这位家长，你儿子确实在体育馆捣乱了，我们全校老师和学生都看见的，他的行为不受控制，你作为家长的应该正视这个问题。”王老师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冷丁丁，你有做那样的事情吗？”

“我没有。”

“你们老师都是一伙的，怎么说都行。我相信我的儿子没有做那样的事情。”

“冷丁丁妈妈，他不但这次捣乱会演彩排，他每次参加大型活动都在大叫大唱。上课也没一刻安宁的。这些情况我们都向你反映过，你从来都只是骂老师，说我们特殊对待你的孩子，扭曲他的心灵。上周冷丁丁上课还脱了裤子，跟同学一起玩‘嘟嘟’。”

“上周？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每次给你打电话，每次你都说我诬陷你孩子，你自己听听看，不教冷丁丁的老师都认识他了，就因为他行为太怪异。”

看着老师和妈妈你一句我一句地来回吵着，冷丁丁拍起了手：“哈哈，妈妈被老师打败了，洛克，召唤精灵，还击。”

“好了，你别吵了。”冷丁丁的妈妈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

“呀，痛死我了，妈妈你说过不打人的。老师，我妈妈不乖，她打我。”

“你看到了吧，他的行为是不受控制的。”

“我儿子很正常。走，我们不上课了。”冷丁丁的妈妈说着就准备拉着冷丁丁离开。

“先等等，给，这是放行条，你在这里签个名，出校门的时候把放行条交给门卫，才能带着冷丁丁离开。”

“我是他妈妈，这是我儿子，带他出去还要手续吗？”

“你不签名门卫是不会让你带冷丁丁离校的。”老师提醒。

“真是麻烦，你们这些老师，死板，没事找事。”冷丁丁的妈妈一边签名，嘴里还念念有词，签好了名，拉着冷丁丁，急匆匆地离开了。

“林老师，我们算是长见识了，这样的家长。哎。”

“我是没法跟她沟通，每次都说我在捏造事实，在找茬。有这样的家长，才有这样的孩子。其实冷丁丁的智力真的没有问题，他被他妈妈害惨了，也不过就是多动症，可给家长这样一宠一惯，冷丁丁更加肆无忌惮了，根本不利于治病。”

“我看这个冷丁丁也不是脑袋有问题的孩子。你们看他应对林老师的问题，那真是对答如流的，脑瓜灵活着呢。”

“是呀，他虽然上课不停地怪叫，可是他数学每次都能拿到七十几分的。”冯老师接着说道。

“那语文和英语呢？”

“语文那是没救的，他一个字都不写，也不会写，能有几分呀？英语嘛，我听说也能及格，不会特差，毕竟英语就AB两个选项，不用写字。”

“那还真是被家长拖累了哟。蒋益，你写完检讨了吗？”王老师在发表了一番感叹后，终于想起了我。

七

“冷丁丁的班主任被投诉到教育局了。”一大早，我们都在工区扫地，罗翰就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个消息。

“你怎么知道的呀？”我干脆停下了扫帚。

“我舅妈在教育局工作呀。昨天我舅妈来我们家吃饭，告诉我妈妈的。说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被投诉到教育局了。那个老师就是冷丁丁的班主任。”

“她为什么被投诉呢？”

“我舅妈说，家长投诉老师，把孩子关在教室里，用大尺子打屁股了。”

“还有这样的事？”

“你不相信吗？”

“我见过几次林老师，她不像是会打人的老师。你看我们的王老师，她再怎么凶，也不敢对我们动手呢。校长说过不准老师体罚学生的，开大会的时候不是常常说嘛。”

“谁知道呢。也许冷丁丁实在让老师抓狂了。”

林老师被投诉，确有其事。

我们路过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冷丁丁、他妈妈、校长、教导主任、林老师，都站在门前的走廊上。

“我没有做过，你让我怎么承认。”林老师情绪很激动。

“我儿子说你有，我儿子是不会撒谎的。校长你看看，屁股上都有几条印痕了，这是多重的力气打的呀，我从来都不舍得打我儿子，让你这样打吗？”冷丁丁的妈妈说着已经拉开了冷丁丁的裤子，白净的屁股上有几条红色的印痕。

“家长，你先冷静下，我们相信，我们的老师是不会体罚学生的。”校长和蔼地说道。

“你看不见伤痕吗？事实摆在眼前。”冷丁丁的妈妈不依不饶。

“家长，你别激动，我们的课室全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这样吧，我们再问问孩子，他是什么时候被打的，我们一起去把视频调出来，如果真有老师违纪，我们绝不包庇。”教导主任极力劝阻着。

“对了，看视频监控录像。”林老师兴奋地叫起来。

“妈妈，不看录像。”冷丁丁仍然面无表情。

“为什么不看？冷丁丁你说，我是什么时候把你关在教室里打你的？是昨天吗？上午还是下午？你说呀？”林老师正气凛然地质问。

“你这么大声对我儿子讲话干吗？吓到他了。”冷丁丁妈妈伸出了胳膊，拦住了冷丁丁，生怕林老师会扑上去。

“不是林老师打我的，我记错了，是，是他打我的。”冷丁丁看到一旁的我，拿手指指向了我。“是他打的。我们一起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拿操场的树枝抽我屁股。”

“不是我呀。我碰都没碰过他。”罗翰拿着垃圾篓频频后退，不断争辩着。

“我没说他，我说的是他。”冷丁丁直接向我走来，想揪我的衣服。“上体育课的时候，是他拉我到沙池打我的。”

校长、教导主任、林老师、冷丁丁的妈妈，这时把我团团围住。

“你为什么打他？你怎么这么没家教？”冷丁丁的妈妈用手指戳着我的肩膀，“你也给我抽几鞭试试，看看疼不疼。”

林老师马上挡在我们中间：“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呀？事情还没问清楚呢。冷丁丁一会说我打的，一会又随便指个人说人家打的，都不知道是谁打的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我明明是来看热闹的呀。我跟冷丁丁无冤无仇，我没打过他。

罗翰已经把王老师找来了。

“蒋益，怎么回事？你又打人了？”

王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质问我？什么叫“又打人”呀？

“你们看吧，这回准没错了，他老师都知道他打人。”冷丁丁的妈妈来了神气。

“我没有打他。”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教室有监控摄像头，操场可没有呀。

“冷丁丁，你们班是哪天的体育课跟我们班一起上的呢？”王老师看到我的表情，不再审问我，问起了冷丁丁。

“昨天。昨天下午。”

教导主任拿来了学校总课表。“昨天下午林老师班没有体育课呀。”

呼。好险。我差点就成了“替死鬼”了。

“不是昨天，是星期二。”冷丁丁马上改口。

“我看看你屁股上的伤痕。”王老师准备“验伤”，冷丁丁挣扎着不让。

“你怎么回事呀？你又不是医生，凭什么给你看？”冷丁丁的妈妈把他拉到了身后，像只母鸡护着自己的小鸡。

“不是说是昨天被打的吗？如果是三天前被打，为什么今天才说？我看看伤痕就知道是新伤还是旧伤了。”

“不给看，不给看。”冷丁丁在他妈妈身后坚持着。

“行了，蒋益，你先回去上早读吧。”教导主任朝我摆摆手。

“不许走，他打伤我儿子，凭什么让他走？”冷丁丁的妈妈开始拉扯着我的校服。

“家长，请你不要动手。”王老师从冷丁丁妈妈手里抢回我的一角校服，还帮我捋顺了衣服。

“还是看视频监控吧，多说也无谓。”林老师在一旁观察着，插话道。

“妈妈，不看录像。”冷丁丁从他妈妈身后探出了头。“不是他打的。是，是我自己放学的时候在楼梯那里摔到的。”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滚落下来。

“操场没有监控摄像头。我就这么一说。我早知道冷丁丁在撒谎。”林老师踱了几步。“我一说看监控录像，冷丁丁就知道没法撒谎。冷丁丁，你还是老实告诉我们，屁股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吧。”

“是，是，是我爸爸昨天晚上打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冷丁丁的爸爸酗酒成性，跟冷丁丁的妈妈离婚多年。昨天，冷丁丁的爸爸接他过去吃饭，回来以后，他说屁股疼。他妈妈看见屁股上的伤痕，问他怎么弄的，他就编造了“老师把他关在教室里用大尺子打他”的故事。冷丁丁的妈妈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也没再多问，马上打电话到教育局投诉。教育局的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她就通过朋友，找到了教育局干事的电话，投诉了林老师。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校长当即打电话回应教育局，证实了学校的老师不存在教育违规现象。林老师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蒋益，我们这回成难兄难弟了呢。”

八

我算是认识了冷丁丁。

“冤枉事件”之后，每次在校园里见到他，他都是自顾自地念念有词，见到了，他会笑着叫我“hello，baby”。

“疯子。”我心里想着，从不搭理他。

冬天来了，天气却不觉得寒冷。

大课间，我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毽球训练项目。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冷丁丁的班级训练场地也正好挨着我们班的。我正奇怪哪个低年级的小孩能踢这么多呢？看到人群里的竟然是冷丁丁。他一口气踢了一百二十三个不落地。我一分钟也能踢一百多个，可是有时候还是会落地的。

“hello，baby，你也来跟我比赛吧。”冷丁丁抛了一个毽子过来。

我不能跟他比赛，输给一个低年级的小屁孩，我会很没面子的。我转过脸，当没看见他。

冷丁丁径直走来，拾起我脚边的毽子，笑嘻嘻地递给我。

我仍当没听见没看见，不理他。

“你不敢跟我比，你肯定踢不过我。”冷丁丁仍是笑着的。

我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比就比。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我只能持续踢到九十七个。

“噢，你输咯。”冷丁丁拿回他的毽子，高兴地在原地跳起了舞，一边跳着，他还一边大叫：“啊，啊，啊……呀，呀，呀……噢，噢，噢……”这是他每天坐在笼车里都会发出的怪声音。

“不就是毽子比我多踢了几个吗？犯得着这么开心？”我愤愤不平地想着。梁军乐跑了过来，“我和你比。我就不信比不过你。”梁军乐是学校毽球队的，他看见我被比了下去，连忙过来助阵。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大家数数的声音戛然而止。梁军乐也没能挽回局面。

“我来。”林万怡站到了中间。紧接着，董晴、曾筝、罗翰、石凡、张京萍他们都过来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不间断地踢一分钟。也没有一个人在一分钟内踢毽子的总数比冷丁丁的多。

“啊，啊，啊……呀，呀，呀……噢，噢，噢……”冷丁丁这样的喊声一直持续着，每踢完一个人，他就手舞足蹈地欢呼。

林老师和王老师，其实也一直站在人群中看着我们。她们并没有阻止我们的比赛，反而是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偶尔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其实，在二楼广播室里的体育老师，也一直倚着栏杆，关注着我们的比赛呢。

“冷丁丁，你再踢一分钟，还能像刚才那样一个也不落地，数量也保持这么多，我就让你加入学校毽球队。”

冷丁丁不喊叫了，他很快冷静下来，开始踢起了毽子。

两个班的同学都屏住了呼吸，冷丁丁每踢一下，有的同学就点一下头，在心里默默跟着数；有的同学小声跟着数；有的同学大声跟着数。大家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只在冷丁丁的脚上一起一落的毽球。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时间到。”

数数的声音和体育老师的声音同时响起，冷丁丁在一分钟的时间内，没有一次让毽子落地，不多不少，还是踢了一百二十三个。

“啊，啊，啊……呀，呀，呀……噢，噢，噢……”冷丁丁疯狂地喊着，绕着操场跑了起来。

体育老师微笑着看着冷丁丁。可是，林老师和王老师的眉头，却同时紧蹙起来了。

九

“他的行为不受控制，你收了他也没用。”林老师担心地说。

“没问题的，这样的孩子很少见，我们毽球队正需要呢。他的协调能力很好。”体育老师如获至宝般，笑容更灿烂。

“你不记得了？几次大型活动，都是因为他暂停的。他的行为真的不受控制，再好的协调性，不受控制，怎么能跟其他孩子配合，怎么打比赛呀？”王老师也不无顾虑地提醒。

“我说没问题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天赋。也许他就是不爱学习，体育方面还是可以的。我试着训练他一下，实在不行再说。我们体育队里，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参加比赛的。实在不行我再送回给你，好吗？”体育老师开起了林老师的玩笑。

“这是一回事。你要真的把他招进体育队，还得问问他妈妈。他妈妈可是个厉害角色。万一训练的过程中有什么擦伤损伤，你的麻烦就大了。”林老师再次提醒。

“那我也不能说话不算数呀。我刚才在大家面前许诺了，冷丁丁达到了我的要求，就可以加入体育队的。”体育老师的眼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在操场狂奔的身影。

“啊，啊，啊……呀，呀，呀……噢，噢，噢……”喊声由远及近，冷丁丁跑回来了。

“冷丁丁，这是奖励给你的毽子。你明天早上七点钟要回学校参加训练了。”体育老师把一个崭新的毽子递给了冷丁丁。

冷丁丁的五官立马收缩，板起了脸，不接毽子。

“我不要毽子。我不参加训练。”

林老师和王老师，对视了一会，又露出了笑脸。

体育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了皱眉头说：“哎，真是个奇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