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买那个学区房的路上,我跟在在爸爸还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呢。那时我刚怀孕,选择怀孕生子源于对我们感情和婚姻的信心。结婚近十年,磨合期的种种困难,传说中的七年之痒,我们都成功地挺过来了。生活在平常岁月,这样的感情也算得上经历过风雨了,不说坚如磐石,至少比较牢固。谁能想得到,几年之后,我跟在在爸爸的婚姻会像失掉了动力的船只一样搁浅,再无半点前进的可能。曾经的亲密爱人,变得形同陌路。真是世事难料。
我们努力想把日子过好,努力要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怎么会一步步走向了穷途末路?睡不着觉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想,所有看似平静的日子,看似正常的欲望,看似漫不经心的地方,到底藏着哪些致命的暗礁。
还得回到那个学区房。学区房大家都懂的,小区有一名校,房价高得离谱。我跟在在爸爸,一个媒体从业者,一个没有官职的公务员,根本买不起成熟的学区房。
实际上,我们买了一个疑似学区房。在在爸爸有一研究生时代的同学在教育部门,平时关系稀薄,因老家有事需要在在爸爸帮忙协调一下,作为回报,透露给在在爸爸一个信息,一个著名的小学要搬入某个小区,正在谈判,基本没问题。
凭空掉下一个学区房,别说在在爸爸,换谁也保不准要晕。在在爸爸按耐不住,当天就从单位溜出来带我去看房。那天天气很好,连日的雾霾被前一晚的八级大风刮到了日本海上,天空蓝得没有一点瑕疵。在在爸爸满脸光彩,眼睛、鼻子、嘴巴看起来似乎变大了。我担心在在爸爸太过兴奋,开车出状况,不过还好,在在爸爸心情很飘,车开得倒很稳。
在在爸爸边开车边说:“幼儿园我已经找到人帮忙了,小学太难。像咱们这种钱不厚、关系不够的,能趁早买个学区房,是最省心的。”怀孕之前,我还真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一个深谋远虑的好爸爸。我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他的意见。对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小概率事件,我跟在在爸爸一样满心欢喜。不过我不敢太激动,一激动就想吐。在在爸爸很体贴地放了一张碟,是我喜欢的 《神秘园》。我闭着眼睛听音乐的时候,在在爸爸冷不丁又说了一句:“那个地方有一点点远,以后上班会辛苦些。”我赶紧说:“没事没事。”我对孩子上不上名校倒无所谓,但我不想破坏了在在爸爸的好心情。
平时堵车堵惯了,那天的车子很顺畅,似乎没开多久,感觉不是太远,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到了四环边上。从车里下来,心都凉了。小区第一期刚开盘,周边配套设施几乎没有,几公里内都是乱糟糟的工地,尘土飞扬。离我们上班的地方不是远一点点,是远了太多。对我们这样的上班一族,除非病得起不了床,上班是每天都要面对的事情。上班路上的各种拥堵,想想都头疼。看来对天上掉馅饼这种事情,一定不能盲目乐观,说不定掉下来的是一坨鸟粪。一路上高涨的情绪低落下来,坐在售楼处,我的脸色就比较灰暗。
那阵楼市低迷,售楼处卖房的比买房的多,几个买房的,估计都是跟在在爸爸一样听到什么内部消息的。在在爸爸对我的脸色不是太关心,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售楼小姐拿出的一堆资料上了。果然发现效果图上的学校没有标明就是我们听说的那个,文字宣传材料也没写具体的学校名字。在在爸爸问学校落户的事,售楼小姐笑容灿烂,言之凿凿,一再表示不用担心。在在爸爸到外面给他那个同学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好长时间,总算放了心。在在爸爸好不容易注意到我的脸色,安慰我说:“这个环境是暂时的,名校一搬进来,什么配套都跟上了。”
我挤出一点笑容,说:“没关系,我懂。大人的问题都好解决,关键是孩子。”
在在爸爸松了一口气,当机立断交了定金。刷完卡,在在爸爸把收条拿在手里,说:“以这样的价格买个未来的学区房,怎么说都值了。”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我该跟在在爸爸一起笑才对,可我笑不出来。
怀孕四个月。在在,除了我们给TA取的这个名字,才是一个刚刚具备人形的胎儿,偶尔的胎动提示我TA的存在。TA要是知道TA的爸爸妈妈已经在为TA上幼儿园的事求人,为TA上小学的事忙碌购买学区房,不知会感动得哭还是会害怕来到这样的人世?
我心里突然冒起一股深黑的情绪。回家的路上,我坐到了后座上。在在爸爸高涨的情绪无处释放,居然唱起了歌,不仅跑调,唱的还是我最不喜欢的周杰伦。
忍了一路,回到家,我的情绪突然就失控爆发了。“有什么好得意?上个小学都要折腾成这样。”在在爸爸瞪大眼睛,嘴角依然挂着笑意,说:“那可是全市排名前五的名校。”我冷笑一声,说:“所谓名校,不就是设施好点、去参观的人多点、受关注的程度高点吗?师资力量强点又能怎样?教育模式、教育思路什么学校都一样。抓尖子保升学,跟校外教学机构勾结一起搞什么推优蹲坑占位,背后算账分钱。学校这些个猫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真搞不懂你对名校的信心从何而来?”
在在爸爸的好心情被我叨叨得所剩无几,忍无可忍终于翻出白眼球。“你是怀孕变傻了还是原来就傻啊?管他什么教育模式,你没钱移民,孩子总得上学吧?名校不光教学质量、师资力量、学校设施一般学校比不了。关键是生源,上名校都是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读名校,说白了,读的是将来的社会关系网络。”在在爸爸语速稍快,语气还算温和。明显不想跟我吵架。
我小声嘀咕:“人怎么变得跟蜘蛛似的,从小就在给自己织网。”在在爸爸靠过来,摸了摸我微微隆起的肚子,目光坚定地看着窗外蓝盈盈的天空,说:“织一张什么样的网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发展。作为负责任的父母,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孩子织一张有用的网。咱不能叫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我看着在在爸爸的脸,脑子里闪出在在爸爸上过六年的乡村小学。我跟他结婚回去那年早已废弃了。一排残破的平房,门窗皆无,裂口的黑板上沾了厚厚灰尘,隐约可见几个粉笔字的残肢断臂。平房外一块平整的地上长满齐人高的荒草。在在爸爸指给我看篮球架的位置,扒开荒草,果然有散落朽坏的木板。在在爸爸的起跑线,比我们大学里的好多人,不晓得落后了多少米……起跑线真有那么重要?
弱弱的一声质疑,引爆在在爸爸一腔怒火。语速快如子弹。“我上那样的小学是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我要是有更好的起跑线,一定不是今天的样子,三十好几了还在听人呵斥。我缺的不是能力,是人脉。不用我告诉你什么是人脉吧?你马上要当妈了,拜托你不要活在梦中。清醒一点,务实一点,正常一点。”
千言万语在心里翻滚沸腾,却说不出。我举手投降。最后问了一个最务实的问题 “钱呢?”交完定金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在在爸爸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叫我放心。果然,半个小时,一个长途电话,在在爸爸用关系网络和起跑线理论成功说服我的父母,拿出积蓄,帮我们付首付。平日节俭的父母,一下子拿出所有积蓄,居然不心疼。
我惊疑,关系网络和起跑线,何以成了一个人人都会掉进去的大陷阱。
二
买学区房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每个月的月供搞得我们经济很拮据,在星巴克喝一杯咖啡都嫌贵。
在在一出生,我也顾不得想那些没用的。前所未有的百般忙乱。两家父母年龄大了,指望不上。在在爸爸坚决不用亲戚帮忙,他说亲戚的麻烦比保姆只多不少。
一年多换了五个保姆。最长的干了五个月,最短一个只干了半个月就要辞工,说她妈妈得了急病。我给她算了一个月工钱,开车把她送到车站,一路安慰她,还帮她买了车票,回家后发现我的几条围巾和一个相机丢失。
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都说以心换心,扪心自问,我对保姆算是不错了吧?除了工钱,各种洗漱卫生用品都跟我用同一个牌子,节假日送礼物,家里的电话随便打,水果随便吃。只要有空,我什么活都帮着一起干。即使她们烫伤了在在,令我心疼肝颤,我也强忍情绪,仅小心地批评几句,提醒以后注意点,也没认真履行条款扣工资。怕伤到自尊,从来没说过重话狠话。
倒是在在爸爸偶尔注意到在在身上的烫伤,当即把保姆叫出来一顿呵斥,高仿红色电影里恶霸训斥丫鬟的场面。我站在一边惴惴不安,小声提醒在在爸爸注意分寸,说话不要太伤人。在在爸爸很不屑地看着我,大声说:“收起你那套知识分子腔调。什么人人平等?你就是自讨苦吃,被人当傻瓜。你该拿出主人的威严,让她们知道,你不是好糊弄的。那些个保姆、下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
下人?我讶然。一度以为自己听错。至今,他的好多远房表姐表妹,还散落在各个城市里做着保姆。
让我郁闷的是,被在在爸爸呵斥过后,只要在在爸爸回家,保姆干活分明认真起来。在在爸爸和保姆似乎演了一出双簧,要教会我做一个刻薄的主人。
三
在在一岁多拿到房子,我们赶紧装修搬进去,把单位这边的房子租了出去。可是,搬进去之后,小学落户的事没了消息。二期房子卖不动,小区周边环境不见改善,物业服务奇差,小区停车场劫匪出没,已经好几个单独回家的女人被抢,弄得人心惶惶。
小区论坛上,业主自发组织了一个维权小组,找开发商维权。开发商说:“关于学校的事,我们没有宣传过,合同里也没有相应的条款。你们道听途说,干我们何事?”
那些孩子已经到了上学年龄的家庭,根本耗不起。好多住户打算卖房走人。
从在在爸爸的同学那儿传来消息,小学落户谈判出现问题,暂时搁置了。在在爸爸问要搁置到什么时候。他那个同学打起了太极拳,你家孩子那么小,急啥。怎么也不能搁置到你家孩子上学的时候吧?在在爸爸虽然哈哈不断,却难掩脸上的焦灼。同学安慰在在爸爸:“放心吧,不过是前任答应的事,现任上台,给点脸色瞧,打点好现任,一切OK。”
在在爸爸从其他渠道打听的消息却不容乐观,小学要到另外一个小区落户。在在爸爸跑去看了,那个小区的房价果然一夜之间涨了几千,开盘就日光。在在爸爸看完房回来脸色发白,埋怨他同学为了让他帮忙,竟然提供虚假信息骗他。
我的心理承受力似乎高于在在爸爸,在他焦虑的时候,我还有心思安慰他。我说:“名校落不了户,总有一个别的小学来落户,这么大一片社区,不可能没有配套学校。实在不行还有单位附近的小学可以上。”
在在爸爸心情不爽,被骗的感觉挥之不去,对他同学再次要他帮助老家协调的事,一拖再拖,连我都看不过去。我说:“能帮你就帮了嘛,你同学想为老家做点事,也算对家乡的一分情意。再说他也不是成心要骗你。你这么世故,哪里还有同学情谊?”
“你怎么知道我同学没收他老家政府的好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成心骗我?同学情谊?你以为社会是中学校园啊?现在中学校园都不讲同学情谊了。同学是什么?竞争对手!我最烦你这套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腔。只有脑残剧里用得上。”在在爸爸的黑眼球立在眼睛正中间,冒着寒光,声音冷飕飕刺疼皮肤。
被在在爸爸如此鄙视的文艺腔,以前是我们两个倾心交流的话语,现在是我独自一人重回我们青春与爱情的路径。结婚十年,真是沧海桑田。念及此,心情寂然。
赶紧闭嘴,省得又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争吵。孩子出生这一年多,我跟在在爸爸争吵的次数已经超过以前的总和。每吵一次,原来柔软的内心就变得坚硬一点。我吵不动也不想吵了。
四
在在爸爸对他同学的怨气无处发泄,黑着脸进进出出,随便一句话就成为导火索,点燃他的愤怒,弄得我神经紧张,不敢轻易说话。
还好他单位新换了主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新换的主官跟他是老乡,两家的村子相距不到五公里,两人前后上过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班主任也是同一个。那点久居他乡无人可说的乡情在两人心里发酵,有一点醇厚醉人的味道。上司浓重的乡音被在在爸爸听出了别样的意思。跟上司的每一次交谈,成为在在爸爸回家跟我交流的唯一话题。复述上司的原话,分析上司说话的语气,揣摩上司话里话外的意思,揣度上司喜好……在在爸爸津津乐道,费力把一块鞋底胶皮咀嚼出红烧猪蹄的味道。我极度不耐烦之后终于悟出,敢情在在爸爸一直渺茫的前途出现了曙光。
果然不久提了处长。提了处长,最立竿见影的变化是,应酬多了,待在家里的时间大大减少,后半夜回家成为常态,多数时间回家还醉着。酒量突飞猛进。家里的一应事务,理直气壮全都交给了我。
不到半年,在在爸爸明显发胖起来。
很久之后我发现,一位文化老人送我的书法作品不见了。那是我当文化记者采访老人时,老人当场写了送我的。老人的书法作品不多,老人去世后价格飞涨。我一直用心珍藏,藏的不是价格,是对老人的敬意。搬家的时候,别的东西都由在在爸爸操心整理,唯有这幅书法,我亲自带到新居,跟几本喜爱的书和一些珍贵的信件一起放在樟木箱子里。本想找出来送给父亲做生日礼物。父亲在一个特殊时期曾跟老人一起劳动过,那时年轻的父亲对老人颇多照顾,这也是老人当场写字送我的缘起。
问在在爸爸有没有见到老先生书法作品。在在爸爸惊奇回应:“早些时候我上司过生日,不是你拿给我当生日礼物了吗?”在在爸爸红唇白牙,字字清晰。
“我怎么没一点印象?”我瞪圆眼睛看住在在爸爸,掩饰不住怀疑的眼神。
在在爸爸毫无惧色跟我对视,眼睛瞪得比我还圆:“你总稀里糊涂不记事,还好意思瞪我。”
我承认自己糊涂,但绝不弱智。把自己珍藏的书法拿去送给他上司?别说我不可能有这么贤惠的举动,就是有,也一定记忆深刻,怎会毫无印象?
在在爸爸喋喋不休自圆其说,自证清白。一个人要说多少话才能让自己相信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他要说服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我低下头,藏起自己的脸,内心万般寂静。我奇怪他怎么还不闭嘴?
五
第五个保姆离开后,一时间找不到人,我只好休年假在家带孩子。眼看年假一天天减少,物色保姆没有着落,心急如焚,嘴唇上急出几个泡。这些事,在在爸爸根本不管,我也懒得跟他说。我要是抱怨他回家太晚,他马上横了眉毛说:“你不知道现在拼爹啊?我还想下班就回家呢。可我不拼出一个前景,儿子将来拿什么跟人拼?”儿子成了他冠冕堂皇的动力。
一天买菜回来,郑立像往常那样帮我把买菜的车推到电梯门口。郑立是我们楼的保安,高高大大一个小伙子,五官端正,见人爱笑,爱打招呼,看见谁手上拿着重东西,马上过来帮忙拿到电梯口,看见谁家的孩子没人跟着,马上把孩子看起来,等着家长过来找。不像另外两个保安,坐在保安室里眼睛都懒得抬一下。楼里的住户,大人小孩都喜欢郑立。一些大妈甚至要给郑立介绍对象。得知郑立已经有了老婆孩子,才遗憾作罢。
等电梯的时候,我问郑立:“你们村有没有在这边做家政的?要是有合适的人,你帮我问问。”我真是病急乱投医。郑立居然点头。
电梯来了,郑立帮我把车推进电梯。从电梯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原本长在合适位置的五官似乎抽抽巴巴挤到了一起。胸前挂着熟睡的孩子,脚下放着装满蔬菜水果的小推车。捋一把头发,愣怔一瞬,电梯开了,推起车子回家,放下孩子,马上冲进厨房准备孩子的午餐。
保姆啊保姆,对我来说哪里是保姆,简直是救星。
三天后,正喂在在吃饭,传来敲门声。端着一碗鸡汤混沌去开门,见郑立和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脚边放着一个小提箱。女人高大白净。郑立介绍她叫余秀芳,是他家那口子,从老家来。
余秀芳一脸笑意。我让他们进来,郑立说要接班,转身就跑下楼接班去了。在在蹒跚着走到我身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余秀芳。我奇怪在在没哭,要是往日,喂饭中途端走他心爱的食物,早哭得惊天动地了。余秀芳冲在在挥挥手,在在笑了。余秀芳笑着说:“我跟在在有缘呢。”
我把余秀芳让进屋。余秀芳站在门厅里说:“罗老师,你先看我体检单。郑立打电话回家嘱咐我去做过体检了。”她在包里翻出体检单给我看,我拿过她的体检单,是在县医院做的。等我看完,她才跟着进到客厅,一路顺手把在在扔在各处碍手碍脚的玩具拢到一边。前后五个保姆,第一次进家门没有一个看见地上的玩具,都是四处打量完我家的设施,看过自己的住处,然后,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跟我谈附加条件。家政公司谈好的条件之外,往往附加出更多苛刻条件,到了家里才谈,形如逼宫,不答应都不行。
我对余秀芳顿生好感。紧张端立的肩膀瞬间塌下,身形松弛。救星来了。
六
当晚,余秀芳带着在在睡下了。我到书房赶一篇时评稿子,编辑约的稿子没到位,急得没办法临时抓我。带了一段时间孩子,脑袋基本锈住了,磕磕巴巴写了半天,找不到感觉,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敲,总算敲出了几百个字。
在在爸爸回家的动静很大,脚步不稳,不是撞到墙上就是踢翻了家具。进了屋,推门看儿子,门推不开。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在在跟新来的余秀芳睡了。
在在爸爸哼了一声,问:“哪里来的?不是说找不到吗?怎么一下子又找到了?靠不靠谱?在在没哭吧?一直跟我们睡的,突然叫他跟一个生人睡,他能接受吗?要不慢慢过渡一下……”在在爸爸的话不是一般密,听得我头皮发紧。
我说:“郑立介绍来的,是他太太。今天刚从老家过来,人很不错。在在一见就喜欢她。”
在在爸爸眯着眼睛想了会儿,说:“郑立?哪个郑立?”
我说:“咱们楼那个高个子保安。”
在在爸爸说:“哦。楼下那个保安的老婆?今天才来,体检了吗你就让她带着在在?”他的声音陡然高起来,吓了我一跳。
我说:“在老家县医院做过体检,我看了,没问题。”
“随便拿一个体检单你就信啊?我真搞不懂你,一些鸡毛蒜皮的屁事你上心入肺,这么重要的事你轻描淡写。要是有什么病……”在在爸爸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压低声音说:“你小声点,别吵醒他们。郑立把太太叫来是为了帮我,他知道做家政要健康证明,特意嘱咐她来之前去县医院做了体检。县医院的水平查个肝功也没问题吧?”
在在爸爸的声音一路高上去:“你脑子坏掉了吧?这是县医院的水平问题吗?她说什么你就信啊?她也许根本没做体检,找个熟人填个单子。就蒙你这种脑子不拐弯的人……”
我把在在爸爸拉进卧室,关上门,转移战场继续争吵。在在爸爸挣脱我,指着我鼻子说:“你拉我干什么,我说话大声怎么啦?明天赶紧带她去体检,合格再留。”
我把一口气咽下去,像一口冷硬的剩饭,顶在胸口。我打掉在在爸爸戳在我鼻尖前的手,说:“我请郑立帮着找人,郑立不放心叫别人,叫了自己太太。人家余秀芳二话没说,放下家里跟在在一样大的孩子跑来帮我。就凭这个我相信她。人家来帮我带孩子,自己的孩子变成了留守儿童。让她重新体检,我做不出来。”
在在爸爸愤怒得脸都变了形,声音倒是克制住,没再走高。“这有什么做不出来?你是主人她是保姆,你告诉她需要重新做个体检。就这么简单。什么叫帮你?你给她开工资,这叫雇佣。帮你是不拿钱白干活。她的孩子变成留守儿童也不是你的责任。你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这点。矫情。”
我背转身,懒得看在在爸爸脸上的横肉。刚刚空旷起来的心里又堵得满满当当。
七
早晨起来,秀芳已经煮好了早饭,新熬了小米粥,烙了千层饼,还做了几样开胃小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来的。她忙着喂饱了在在,自己却不吃。叫她吃饭,她说:“罗老师你一会儿陪我去医院,体检要抽血不能吃早饭。”
在在爸爸看了秀芳一眼,点点头,说:“我上班顺便把你们捎到医院门口。”
秀芳低着头说:“谢谢程先生。”
血往脸上涌,我的脸一定红了。我竭力克制住声音,说:“县医院也是医院,做过体检不用再做了。”
在在爸爸用目光横扫一遍我的脸。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秀芳拉我去了她跟在在的房间,关上门说:“罗老师这个事情是我做得不好,不怪程先生。我们县医院的水平跟这儿不能比。”
我说:“秀芳你赶紧去吃饭。不关你事。”
秀芳红着眼睛说:“抽一次血没事。你要是跟程先生吵架,我还怎么在你家待?”
秀芳越是懂事,我心里越是难过。
坐在车上,我一声不吭。在在爸爸也一声不吭。只有在在高兴得手舞足蹈,呜呜哇哇一直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偶尔蹦出一个极清晰的字——姨。
抽完血,我索性带秀芳吃饭逛街,买了条白裙子送她。看她从更衣室换了裙子出来,亭亭玉立的身材,有红似白的脸,还真是好看。禁不住,我有点感伤。要是生在城里,受过好的教育,秀芳又该有怎样的花样年华?
八
体检完回家,秀芳叫我把在在带到外面晒太阳,她拉开架势大扫除。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扫出了我的结婚戒指,小心捧着还到我手里。生完在在就没见过戒指的踪影,我以为早丢了。哪晓得它一直在家里,就在某一个角落,落了满身的灰尘,一如我跟在在爸爸的婚姻。
秀芳来了几天,家里变得窗明几净,除了在在的玩具,其他东西井然有序。书房被秀芳彻底打理了一遍,拧得很干很干的抹布,把书架上的每一本书轻轻擦拭过,放回原处。
秀芳脾气好,爱说爱笑,但她带着在在去外面嗮太阳,从来不跟那些保姆扎堆聊天,她步步紧跟着在在,生怕在在跌倒。碰到郑立上班,两人在楼门口站几分钟,互相看着,也不多说什么。
在在爸爸喝了酒回家,不管多晚,秀芳都要起来,端出温在锅里的小米粥。以前的保姆,别说小米粥,就是呕吐得天翻地覆,醉倒在卫生间,都假装听不见。
在在爸爸心安理得,倒是我过意不去,叫秀芳太晚了不要起来。秀芳总是笑笑不说话,下回照样起来。
秀芳唯一的要求是每周一天的休息日不要固定,要跟郑立调到同一天。她跟郑立,二十多岁,正是如饥似渴的年龄。我答应秀芳,只要报社没事,她想哪天休都行。秀芳红了脸,不好意思看我。
休息那天,郑立特别高兴,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早早等在楼下,可视对讲告诉了秀芳。秀芳在房间里磨蹭好久才出来,穿了我送她的白裙子,一脸喜色。
说好晚上八点前回来,过了八点还没回,也没消息,打她电话关机了。打郑立的电话也关机。我坐立不安,不知道两个人出了什么事。在在爸爸破例没有出去应酬,在家看球赛,嫌我走来走去晃着他。
等到十点,秀芳打来电话,让拿五千块钱去派出所。问她出什么事了,她不吭声。只说 “罗老师对不起,麻烦你了,钱我会还你。”声音带着哭腔。我叫她别急,我马上过去。
我挂了电话让在在爸爸看着孩子,我得带钱去派出所,先把人弄回来。在在爸爸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上奔跑的球星,不动。
我关掉电视,说:“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在在爸爸慢吞吞站起来,说:“哪个派出所,我帮你问问什么情况。”
在在爸爸打了一通电话,总算搞清楚了。原来秀芳跟郑立在外面开房被当成卖淫嫖娼给抓了。
在在爸爸黑着脸说:“你还说人老实,才来几天就跑去开房。”
我说:“警察扫黄抓赌倒是积极,还不是为了罚款。郑立跟秀芳这么年轻,很久没在一起了,去开房也正常。不开房你叫他们去哪里?”
“他们在不在一起关你啥事?别人家的保姆怎么就没这些破事,偏偏是你,非要去管你管不了的事。你以为你是谁?救苦救难的菩萨?说白了不过是报社的打工者,新闻民工。以为自己多大本事。”在在爸爸声音里都是火。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大火气。每次他的上司叫他,哪怕大冬天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也是乐颠颠的。我懒得跟他多说,把孩子交给他,自己去了派出所。找了报社跑公安部门的记者,总算没花钱把秀芳领了出来。
从派出所回来后,秀芳变了个人,干活更加卖劲,却不爱说话,更难得一笑,人也瘦了。
没过多久,郑立不在我们楼,调去了地下车库。地下车库老出事,保安都害怕,跑了好几个。秀芳担心,郑立说没事,公司给地下车库的保安加了工资呢。
九
小区第三期都开盘了,小学落户依然没有消息。业主们从各路渠道打探到的消息五花八门,难辨真假。业主自降诉求,再不提什么名校,只要是个学校就成。开发商一味敷衍,拖延。开发商当然不愿意随随便便搬个普通学校进来,那不是把一只凤凰贬成了肉鸡?小区修建学校的时候,所有硬件设施都是以名校为标准的,游泳馆、科技楼、足球场……占了好大一片。
学区房疑似时间过长,弄得在在爸爸的焦虑症间歇性发作,诱因多是仕途上的坎坷。其实说不上坎坷,不过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引起心底的热望,挖空心思表现一番,马也拍了,礼也送了,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自然不甘心。发作期间,借酒撒疯,秀芳带了在在紧闭房门不敢出来。我没处躲,只好听他尽情倒出心底垃圾。
在在爸爸平日里掩饰在光鲜外表下的内心,除了黑黢黢堆积如山的垃圾,似乎别无他物。他滔滔不绝的愤怒跟委屈,听得我悲从中来。想着我们相爱的岁月,一起演话剧,一起读诗,一起憧憬美好的未来,每一天醉在彼此青山绿水的内心里。我突然不能自禁,试着给在在爸爸一个温暖的拥抱。我贴在他胸口,喃喃地说:“嘘,安静,听,你的心跳。我有多久没听过你的心跳了。你还记不记得……”在在爸爸一把推开我,断喝一声:“火烧眉毛了,眼看在在就要没学上了,你还歪歪唧唧听什么心跳声,真是病得不轻。”
情绪瞬间收紧。我的悲伤跟在在爸爸的愤怒,实在风马牛不相及。我尴尬地转过头去,红了脸,自己都觉得滑稽。抹了一把脸,像川剧变脸似的,瞬间换过一副表情。轻松说起在在爸爸能听懂的话。“在在还小,还有几年,耐心一点,情况没有那么糟糕。名校不指望,普通小学落户还是有希望……”
说着说着闭了嘴。这样淡而无味的废话,不说也罢。
十
在在爸爸平时对在在也不见得上心,吃喝拉撒这一套,完全交给我和秀芳,他自己从不过问。他也没时间陪在在玩,去公园的次数屈指可数。唯有对在在上幼儿园的事,十分上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总算搞了一个公立幼儿园的名额。公立幼儿园设施好,价格低,名额少,早成为某种特权标志。在在爸爸为此得意了好久。
送在在去幼儿园那天,在在爸爸的脸上溢出一层细密的优越感。
在在的表现实在不配合他爸爸的好心情。第一天还好,高高兴兴去了。从第二天开始,哭着不肯去,找各种借口不起床,到了幼儿园门口死死拉着我的手,怎么哄都不管用,眼看上班要迟到,在在爸爸的耐心临界,狠心掰开他的手,叫老师抱走。看见别人的孩子都高高兴兴跑进幼儿园,在在爸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开车还不忘记数落我:“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孩子。都怪你平时太惯他了。你就是脑筋不清楚,不知道哪是轻哪是重……”我没心思听他唠叨。车开走老远,我还听到在在撕心裂肺的哭声。
幼儿园老师安慰我们,说小孩子刚上幼儿园,都有不同程度的分离焦虑,过一段就好了。在在的情况不见好,每天送到幼儿园门口,几乎要进行一场搏斗。在在晚上回家做噩梦,在梦里大喊大叫,哭得伤心欲绝,叫醒过来还一直哭。安抚他重新睡着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深黑的夜里,握着在在肉乎乎的小手,心脏紧缩,在在爸爸狠心掰开在在小手的那个瞬间,在在心碎怀疑的目光闪烁如电,击中我心底最软最疼的地方。
坚持了两个月。幼儿园门口噩梦般的一幕一再上演,令我崩溃。尽管在在爸爸不同意,我还是果断给在在办了退园手续。
在在爸爸眼睛里的火苗往我的脸上喷过来:“罗书静,你真给儿子退园啊?你疯了。脑子被你儿子哭坏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你知道多少人想进进不去?你知道公立幼儿园是什么行情……”
我当真是疯了,把一本厚重的字典砸到地板上,扭着脖子,说:“你听不见儿子的哭声啊?儿子两个月瘦了好几斤。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儿子,你根本不在乎儿子快乐不快乐。你只在乎你那些优越感、自豪感、人上人的感觉,说白了就是特权。我真想不到你会变成了这样?……”
在在爸爸飞起一脚把地板上的字典踢到房间角落的垃圾篓里,拳头拽得咔咔响,极力克制着没有打出来。声音不加掩饰,炸开,在墙壁上撞出回声。“收起你那套知识分子论调。少给我装他妈清高,动不动批判我,好像你多有道德优越感。你不食人间烟火?你看不到这是个什么时代?罗书静你听好了,我不管了!有本事你自己管去。”
在在爸爸果真袖手旁观,冷眼看我四处奔波,他等着看我狠跌一跤再乖乖回头求他。我怀疑他连冷笑都准备好了奉送给我。
十一
在在上幼儿园后,秀芳从家里搬了出去,她和郑立在离我们小区不远的一个城中村租了房子,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窝。她只每天下午到我家做卫生和晚饭,上午和中午到另外两家做钟点工。
秀芳得知我给在在退了园,什么也没说,立马搬回来照顾在在,那几家钟点也顾不得了。秀芳搬走时承诺,只要在在需要,她立马搬回来。在在爸爸根本不信。因为我放走了秀芳,在在爸爸还跟我吵了一架。看到秀芳搬回来,在在爸爸倒是惊讶了几分钟。
经过一番周折,把在在送进了一家推行蒙氏教育的幼儿园。蒙氏教育的理念是以孩子为中心。教室巨大,分成N个区,手工、绘画、建筑、商店、消防队、诊所、厨房……上课不要求孩子坐在椅子上,随便爬来爬去都没关系,有时候老师也跟孩子们一起在地上爬。
在在一个星期就适应了新幼儿园,岂止适应,说喜欢也不过分。早晨到了园门口,扔下我就往里跑。
在在爸爸的冷眼终于冒出点热气,但每个月好几大千元的费用让在在爸爸肉疼不已,眼里的热气冷下去,嘴里哈出一股冷气:“你这个败家娘们,一个幼儿园下来就要花十几万冤枉钱啊。”
我懒得跟他计较。在在红脸蛋上花朵一样盛开的笑容,早晨起床时刻露珠般滚动的笑声,都是无价的。
十二
在在五岁那年,小学落户的事终于尘埃落定。第二年正式在小区招收一年级新生。在在六岁上学刚刚赶上。
消息传出,小区的房价立时翻了数番。小区的第四期和第五期房子直接卖爆了。
学校通知里的招生条件苛刻至极,要落户小区五年才有资格。只有第一期房子的住户达到五年,第二期第三期都不够资格。
够条件入学的孩子越少,用来择校的名额就越多。一个名额,少则十万八万,多则没有上限。学校太黑,业主愤怒了。维权小组开始新一轮维权。这一次,完全是豁出去拼命的架势,二期三期有孩子的家长分组排班,轮流去学校门口打着横幅静坐。
疑似学区房转正,在在爸爸一扫满脸的阴霾,心情大好,非要拉着我一起喝酒。
酒没喝几口,有二期、三期的家长代表来联络我们签字,在在爸爸堵在门口,一口回绝。那个家长不甘心地说:“你再想想,如果反过来你的孩子上不了,你来请我声援,你希望我坐视不管吗?在在爸爸不屑地说:“如果反过来,你会和我一样。”那个家长很有耐心地说:“我不会。如果我拒绝帮助别人,我怎么还能指望有人帮助我?”在在爸爸说:“谁能证明你不会?我最烦有人拿这种貌似正确高尚的东西绑架别人,说穿了,你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找别人去吧。”我走到门口,让那个家长把签字本给我,在在爸爸把我的手往后一挡,签字本掉到了地上。在在爸爸黑脸冷面看着我说:“你来搅和什么?这事跟我们没关系。你想证明你比我高尚?”那个家长弯腰捡本子的时候,在在爸爸狠狠地关上了房门。
我不想说话。干掉一杯白酒,看着在在爸爸油光程亮的脑门,堆满脂肪的橘子皮脸,心里一片白茫茫。那个恋爱时代的程志,何等清秀,脸上的皮肤光滑干净。腼腆的眼神何时变了贼光四射的样子?翻动的嘴巴,说了成筐废话,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清香四溢的话。哦,对了,那样的文艺腔,他早已弃之如敝屣。
他志得意满精明市侩的腔调,我懒得听,闷头喝,几杯就把自己喝醉了。我每一次喝醉,都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心烦,不想说话,不想听四处流窜的噪音浊音,急急忙忙要把自己渡到一个另外的地方。血液一旦奔跑起来,我就听不见在在爸爸的喋喋不休啦。从现实到幻境,还有什么比酒更近的桥?
在在爸爸从来不懂,他一直以为我没有酒量。
二期三期家长们的静坐坚持了一个月,学校方面终于撑不住,放宽了入学条件,落户满三年即可。二期三期的业主没等到过年就放起了鞭炮。
十三
秀芳依然每天下午过来打扫卫生、做晚饭,饭后收拾完回家。秀芳把孩子接来了,准备在租房的村子里上学,村里有个打工子弟校。秀芳说老家的小学招不到孩子,并了校,要走十来里地才有学上。
我叫秀芳没事带孩子到家里跟在在一起玩,她犹豫着没答应。我知道她有顾忌,她怕在在爸爸不高兴。在在听说秀芳家的哥哥来了,扭着秀芳要叫哥哥到家里玩。在在爸爸出差的时候,秀芳果然带了过来。那个叫郑余余的男孩,足足比在在矮了一个头,满口家乡话,听得我一头雾水。郑余余刚进门怯生生的,但是很快就跟在在扎进玩具堆里,玩得满头大汗,不时爆发出咯咯笑声。郑余余的笑极有特点,每一次都像在跟人比赛似的,笑的时间很长,笑得似乎要闭过气去。第一次听他笑,我还真提心吊胆,以为出事了。两个孩子玩得热火朝天,聊得也很热烈。不知道在在如何就听懂了余余的家乡话。
在在很喜欢跟余余玩,过生日邀请了余余。在在爸爸有应酬不在家,两个孩子玩疯了,笑声此起彼伏,吃蛋糕把奶油弄得满头满脸,我拿着相机追着他们拍了好多有趣的照片。中途在在爸爸回来,看见余余,黑着脸不吭声。
秀芳马上带着余余走了。在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哭着要找余余。在在爸爸无比恼火,不好跟在在发,迁怒于我,怪我不该叫保姆的孩子到家里玩。
我看着在在爸爸,至少一分钟没转动眼珠子。这个振振有词的男人,我还了解多少?
十四
销声匿迹了许久的抢劫团伙突然出现,半夜在地下停车场抢劫一个独自开车回家的女子。当班的郑立拼死相救,被砍了五刀,那个女子除了受到惊吓,倒是毫发无损。
我接到秀芳电话赶去医院,看到郑立血肉模糊地睡在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秀芳脸白如纸,浑身颤抖。
我扶着秀芳颤抖不止的肩膀,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打了一下。这一下,打在心脏的位置,好半天,一股强烈的钝疼顺着血管跑进脑袋,造成脑子黑屏,短路。
脑子短路再接通的一瞬间,电流过于强大,把老早遗忘在暗角里的陈年往事照得雪亮。我看不见对面的秀芳,却看见从前的自己。
大学毕业刚进报社,一头短发,格子衫牛仔裤,脸上年轻,心里光洁。时时刻刻,胸口烧着一团火,把人照得亮堂堂暖洋洋。跑社会新闻,起早贪黑地采访写稿,为了真相甚至不惜冒死卧底……正义也好,信念也罢,总之,相信自己干的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不晓得退缩和害怕。管他是主编还是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一样敢质问为什么撤我稿子,愤怒起来甚至摔门而去。那时候的样子,好像一辆性能卓越的跑车,只晓得勇往直前。哪里知道,老跑负面新闻,早成了领导的眼中钉,直到领导以加强文化新闻为由,不让跑社会新闻了,才一个急刹,停在旷野,四顾茫然。
改跑文化部门,干了几年娱记,倒是没什么风险,但无聊得要命,不知道每天屁颠屁颠跑去新片发布现场领受一番明星的傲慢嘴脸,回来写一点明星八卦,到底有什么意义。越干越没劲。唯一的动力就是月底领钱,养家糊口。胸口那团火熄灭多时了,几时熄灭的亦不记得了。脸上的皱纹看得见,心里的皱纹看不见,皆成燎原之势。偶尔,扶着冰凉的胸口,会一阵钝痛,眼睛潮涌。
有了在在之后,娱记也不当了,跑不动了。改写时评,每天找个新闻点,配合着上面的意思,写些不疼不痒的话,混混日子。
日子却不好混。写时评最容易招主编不满,写得太过火太尖锐太有煽动性通不过。太温暾,太轻描淡写,太不咸不谈,又击不中读者的神经。读者不好伺候了,网络上,想看什么没有?网络堪比江湖,热闹纷繁。卖萌卖粉卖茶卖药卖肾卖身卖思想卖黑幕卖隐私……求救求援求助求包养求真相求转发……约饭约赌约架约炮……大V们的粉丝动辄几百万,那就是几百万读者啊。纸媒层层监管,带着镣铐跳舞,做死做活也比不过。
有时候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主编说的那个平衡点,时评写得脑髓枯干。思来想去,决定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远离世事纷争。小时候学了几年书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策划了一个书画版,主动请缨当编辑。没想到主编痛快应允,当即上马,试着编了几期,反响不错。一贯对我工作冷嘲热讽的在在爸爸破天荒表扬我摸准了时代脉搏。“孩他娘,你总算开窍了。盛世收藏,编书画版一定大有可为。”在在爸爸从彼得堡出差回来甚至送了我一块紫水晶。我知道他打的小算盘,无非叫我用报社的版面卖自己的人情,收藏些书画,好提供他官场结交贵人使用。我假装不懂,只安心编稿,别的,懒得过问。
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写过新闻稿件了?
手术室门口,秀芳两眼发直,额头上全是细密汗水。郑立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医院收费室来了一个工作人员催交费用。物业公司负责人一直没有出现。无良公司不顾员工死活的事太多了。我害怕郑立被抛弃在医院。那对一个本来就脆弱的家庭,将是致命打击。
我重新操起荒疏的业务,一刻没敢耽误,在手机上写了一篇报道,写的时候,手指肚灼热,感觉着每一个字都有温度。写完,即刻发给报社值班的同事。
郑立还在手术台上,他拼死擒住抢劫团伙的事就在我们报纸登出来了。
我的初衷只是想叫物业公司承担郑立的医疗费用,没承想赶上宣传部门要塑农民工典型。郑立的事经过媒体发酵,被宣传开了。到医院看望郑立的人络绎不绝。物业公司不仅全额承担费用,承诺郑立出院后继续回去上班。开发商奖励了郑立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尽管只有居住权,郑立和秀芳已经很满足了。
好事接踵而至,那个被郑立拼命救了的单身女子,很巧是刚搬进小区那个小学校长的宝贝女儿。校长感动之余,把一个入学名额送给了郑立的儿子郑余余。
十五
秀芳一家人因祸得福,住进了小区的房子,郑余余上了名校。余秀芳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回来上班后,把天花板都擦了一遍,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我替她高兴,给在在买书包的时候,特意买了两个一样的送给郑余余一个。学习用具也一式两份,在在一份,郑余余一份。
学区房业主对条子生、择校生深恶痛绝,经常在小区论坛上声讨他们。对郑余余入校,倒没有任何意见。大家都说,郑余余能上这所学校,是他爸爸郑立用命换来的。
我们都兴高采烈,只在在爸爸冷着脸说:“怕你们是高兴得太早了。那个学校,根本不是郑余余上的。”在在爸爸似笑非笑的表情,脸上起伏的橘子皮,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官腔,惹出我一肚子恶气。我板了脸,一字一顿地说:“我真没看出来,程志你变得太彻底了。倒回去几十年,你不跟郑余余一样吗?原来就是你这种人得了点势,才变得这么势利。”
我从来不在吵架的时候提起在在爸爸的出生,我原本不以为那有什么值得说的,是他三番五次在秀芳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势利嘴脸,逼得我说出这样的话。
他居然没生气,跷着二郎腿,悠悠闲闲地说:“你不要妖魔化我,以为我多歹毒多势利,我这算忠言逆耳,不信你就走着瞧。说起出生,我要纠正你一个概念,我的父母一辈子守着土地,他们的身份是农民。郑余余父母的身份是农民工。一字之差,差别大了。还有,我比较幸运,赶上一个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郑余余很不幸,赶上一个拼爹的时代。你迷恋的那套知识分子腔调,说起来义正词严,头头是道,很感人,很崇高,很容易占领道德制高点。实际上,屁用没有,自己骗自己。”
在在爸爸说完,居然笑了一下。那个只在他脸上保持了两秒钟的笑容,落进我眼里,却让我失明了一整夜。一整夜我睡在他身边,看不到一点光亮。
十六
小学校门口的那条路,从大马路拐个弯进去,设置了禁止车辆进入标志,平时没人、没车,灰白干巴像一条废弃的旧河床。一到放学时间,孩子从学校涌出,接孩子的家长从四面八方涌入。人潮汹涌,开闸泄洪般欢腾奔流。
不知道是谁泄露了孩子与家长的信息,在在上学后,手机上每天几十个电话几十条短信轮番轰炸,全是各种教育机构的。一上来就指名道姓,把你孩子的名字说得一字不差。学校门口每天逡巡着各种教育机构的推销员,笑容满面把宣传资料往你手上塞,附带送个环保袋什么的,很难拒绝掉。每个推销者都伶牙俐齿,红唇白牙张嘴就能说一大通让家长脑袋发懵的道理,层层铺垫,挖好无数个陷阱,怎么都能把你绕进去。碰到不好说服的家长,推销者还有一招撒手锏,愤怒质问你:“是孩子亲妈吗?哪有亲妈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弄得你不报班自己都怀疑不是孩子亲妈。说起报班的事,没有家长不急,本来还不打算报班的,每天被推销者围追堵截,又听到别的家长给孩子报了各种班,也心急起来,赶紧打听。生怕差这一小步,就输掉了孩子的人生。
不晓得哪个混蛋发明了起跑线理论。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貌似正确根本经不起推敲的混账话,被教育机构当成绝对真理反复强化,炼成一枚超级病毒,别有用心地种植到家长们脑子里。不发作还好,发作起来,就是剥夺孩子童年快乐的元凶。
我一般掐准时间到,尽量不提前,即使早到一点,也绝对不参与妈妈们的讨论。我没有给在在报任何班。看多了望子成龙的父母强加在孩子身上的爱,令孩子窒息。那不是爱,那是以爱的名义施加的压迫。怀着在在的时候我就发了誓,要给在在一个快乐的童年。人生,也只有童年没有任何重负,可以做到彻底的无忧无虑,纯粹因为快乐而快乐。
跑过一年教育部门新闻,学生自杀的事经历了好几起,尽管一起也不让报道。记得第一次听到有学生跳楼,急匆匆赶去现场,不敢靠近,双腿软到站立不住。无法接受几分钟前还是一个灿若云霞的生命,瞬间变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残骸。仰望高楼的顶部,阳光刺疼眼睛。从飞翔到坠落,只有几秒钟。几秒钟隔出生死两界。那是比黑暗更黑的几秒。横亘在心,冰冷坚硬,无法化解。之前,孩子无助凄惶的时刻,本来有机会获救,可她得到的是父母的横眉冷对、愤怒斥责。父母强大有力的双手,不是用来拉绝望的孩子入怀,给一个结实温暖的拥抱,而是,一把推开,把孩子推入无底的深渊。仅仅因为排名靠后、考试分数少了几分、没有考上重点学校、竞赛的名次不理想……跟生命相比,这是些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父母事后的追悔哪怕肝肠寸断,也让我无法释怀。是什么,让父母变得如此冷酷,只看见孩子试卷上的分数,看不见孩子无助的眼神。最最信任的父母之爱,被我推到了怀疑的悬崖上。
在在出生后,我一直警惕着,不要以爱的名义施暴给他。爱他,就给他快乐。给不了一生,至少给一个童年,让他在长大成人以后,有一段可以回望的温暖岁月。
幼儿园还能退园上私立,小学不得已只能上公立,踏入一条应试教育的路。明明知道这条路上,荆棘暗礁险象环生,我也只能将他投入其中,没有能力没有胆量将孩子置于大路的外面,另辟蹊径。我能做的,就是不看他考了多少分,哪怕不及格,也不施压给他。不给他报班,不逼着他去学那些绞尽脑汁耗费心血除了应付考试毫无用处的东西,尽可能保证他玩的时间。这一点微弱的努力,已经千难万险。不说别人,在在爸爸就对我嗤之以鼻。
为了在在的教育,我们已经数次爆发战争,每一次都激烈到恶语相向,以致彼此怀疑以前怎么会被这个人吸引。价值观如此殊异,居然朝夕相处那么多年相安无事。想起大学时候一起读诗演话剧的往事,常常怀疑是我臆想出来的。
孩子真是婚姻里的一面照妖镜啊,有了孩子,所有被遮蔽的嘴脸都照出来了。
好在他热心仕途。那个老乡上级被人举报,仕途遇险后,在在爸爸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差点一蹶不振。官场上跟错人无异于跌入深渊。想避开阴影,再度创造升迁的可能,谈何容易?后来遇到一个高人,在在爸爸终于振作起来。听从高人指点,抓住了一个援疆的机会,不辞辛苦跑去援疆,在新疆的某个市代职,要三年才回。偶尔回来几天,还要忙着到处疏通打点,请人吃饭喝酒K歌桑拿……半夜不归。
不在一起,倒是避免了更多争吵。一段时间不见,在在看他已如陌生人。
十七
每次接在在,我最怕文老师叫住我, “在在妈,您等一下。”文老师不紧不慢的声音,对我就是惊魂一叫。文老师每次叫我等一下,一准是在在又惹事了。紧接着就会有一大通关于在在的投诉,上课不听讲,把铅笔橡皮尺子摆一桌子玩,一边玩一边自己跟自己说话,影响同桌,考试卷子只做了一半,上课坐不到五分钟就下了座位,满地乱爬……这些琐琐碎碎的破事,被老师一说,就是不得了的大事。
刚开学几乎天天被文老师叫住,心烦无处说,电话里给在在爸爸发了几句牢骚,被在在爸爸几句话堵在高速路口。 “你现在知道了吧?让孩子上私立幼儿园是大错特错了,不是心疼钱,也不是什么狗屁优越感。我知道你想什么。人家公立幼儿园和公立小学的思路是一样的,三年幼儿园下来,该有的规矩孩子都学会了,老师一个眼神,孩子已经在座位上坐得笔直了。公立幼儿园,就是公立小学的三年预科。你滞后了三年,能比吗?人家都拼命把孩子往公立幼儿园送。就你疼孩子,小知识分子心态。我懒得说你,你自己慢慢调整吧。该付的代价,迟早要付。”
没等挂电话,我已经后悔自己多事。怎么能指望在在爸爸安慰我?不管多难,我也要自己撑住。
我以为在在不过是淘气一点,适应得慢一点。哪知道还有什么感统失调。
那一天,被文老师通知去学校会议室开会,余秀芳也接到了通知。除了我跟秀芳,会议室还有其他班的十几个家长,不知道要开什么会。等了一会儿,来了位女老师,三十多岁,样子看着挺平和。老师自我介绍叫路老师。
路老师开门见山地说:“各位家长都很忙,今天把大家请来,是想告诉大家,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你们的孩子都有程度不同的感统失调症状。简单给大家介绍一下感统失调。感统失调就是感觉统合失调,指外部的感觉刺激信号无法在大脑神经系统进行有效的组合,使机体不能和谐地运作,久而久之形成各种障碍,最终影响身心健康。说太专业了大家不一定听得明白,简单说就是,你的孩子智力是正常的,但是,大脑对身体各器官的控制和组合的能力发育不够,这会影响孩子的认知能力与适应能力。之前你们的孩子在学校的种种表现,上课坐不住啦,注意力不集中啊,小动作不断,写字慢,不会系鞋带,不会扣纽扣,总是把b和p写成反方向……,都是因为你的孩子感统失调。不是孩子不听话,不想坐住,是他坐在那儿难受,你打他也没用。
家长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老师,很多人一脸茫然。我以前似乎听同事说起过感统失调,没往心里去。性急的家长已经按捺不住站起来发问:“这个病严重吗?怎么办啊?”
路老师微笑着说:“家长们不要急,首先要告诉大家,感觉统合失调不是病,只是一种症状。孩子通过训练完全可以克服。训练进行得越早越好。我们学校正在筹备一个感统训练教室,由我来主持,但我刚来,人员设备都没到位,顺利的话,下学期可以开始训练。你们接下来一定要带孩子去医院做一个专业的测试。感统失调分三种情况,触觉问题、前庭问题和本体感觉功能问题。你们把测试结果交过来,我们先给每个孩子做好针对性训练计划,等训练场地和人员配齐,孩子们就可以来进行训练了。我们学校的训练是免费的。不过,你们也不要等着学校,孩子越早开始训练越好,我建议你们先到一些训练机构进行训练。”
路老师接下来介绍了几家比较有名的训练机构供大家参考。下面有些家长小声说着话,路老师微笑着用目光扫过大家的脸,有问题的家长提问,没问题的家长可以走了。
家长们奔到前边,抢占离路老师最近的位置,有太多东西要搞清楚,太多问题要问,太多担心要说……争先恐后,七嘴八舌,生怕漏掉了自己的问题。一片喧哗。我悄悄离开了会议室。余秀芳跟了出来。她叫住我,说:“罗老师,怎么办?”看她急得一脸一头都是汗。我安慰她说:“没那么严重。既然不是病,也不用太担心。我回去查查资料,再找人问问。”
余秀芳到底不安,晚上做完活,特意留下来问我资料查到没有。我告诉她,资料查了,也找人咨询了,大概情况就是路老师说的那些。其实以前也有这些情况,不过没人重视,很多孩子长大一些自己就好了。现在重视起来,本来不是坏事,但各种训练机构趁机推波助澜,还不是为了挣钱?我们也不用太紧张了。
秀芳松口气,说:“罗老师,谢谢你。我跟郑立都要急死了。”
十八
打电话预约检查,约到十天之后。我带着在在和余余、秀芳一起去医院,填了无数张表格,填到头昏脑涨,孩子被带去进行问话,做各种测试,历经三个小时,测试结果出来了。在在属于前庭方面的问题,余余属于触觉方面的问题,两人都还兼有一些本体感觉功能问题。
秀芳拿了单子去问医生严不严重。医生看着单子说:“当然严重啦,你这个孩子尤其严重,讨厌被人触摸,爱打架。发展下去就是暴力倾向。赶紧训练吧。我们医院有训练门诊,你要想在我们这儿训练,拿着诊断结果去训练门诊排队,等医生给你做计划。”医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说话的时候眼皮都不抬一下。
秀芳怯生生又问了一句:“多少钱?”
医生这次把眼睛抬了起来,打量着秀芳,说:“训练一次一个小时,一对一训练200元左右吧,具体你得问训练门诊。”
“这么贵啊?”秀芳显然被这个数字吓住了,她一个小时才挣20块。
医生不满地说:“这还贵啊?学一小时钢琴是什么价?学一小时游泳是什么价?钱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嫌贵我什么都不说了。回吧你们。下一位!”医生的声音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出了医院,秀芳的脸一直僵硬着,脸色灰突突的。看见一家麦当劳,余余喊着要进去。秀芳突然冲余余发起火来,要打余余。我赶紧拉住秀芳,把他们带进了麦当劳。两个孩子很快吃完,开开心心跑去角落玩儿童滑梯,又笑又叫。
天气不好,阴沉沉的。秀芳什么都没吃。僵硬的脸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出愁苦的样子。我跟她说:“不用那么发愁,咱不训练了,贵不说,也没那个时间陪着来。等下学期学校的训练教室开起来,他们就能免费训练了。路老师不是说十二岁之前训练好就没事吗?耽误这几个月也不要紧。再说了,我们还可以在家做一些简单训练。我查到了一些家庭训练的方法,回去打印一份给你……”
秀芳用手纸巾捂着脸,半天,才拿开。她说:“罗老师,幸好有你。”秀芳的眼睛红红的,脸倒是缓和过来了。
十九
接在在放学又被文老师叫住了。我站下,尽量靠边,把在在拉到身后,躲开那些冲撞过来的孩子和家长。
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一张张脸从眼前滑过,奇怪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脑子里的画面跟眼前的情景毫不相关。脑子里满屏都是主编愤怒的脸,脸上的肉颤动着。主编的声音好像朝鲜电视台的播音员,直愣愣冲撞到耳膜上。:“搞什么名堂?下周三就开会了,人员一个都没定?请不动你想办法,白在报社这么些年了,你积攒的人脉不知道动用啊。别给我讲那么多原因,你就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干?……”主编的口水星子一股烟味。我小幅度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把主编的脸晃得颠簸了几下,随即不见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路上一下子空了,刚才汹涌的人潮四散开去,留下零星的几个孩子围在各自的班主任身边。
马豪豪妈妈还在跟文老师说话,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上似乎飘荡着一层焦虑的神色。马豪豪妈妈的路虎停在不远处。马豪豪家里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有钱,一开学就替全校学生购买了夏季校服,还有诸如帮全校孩子出钱联系郊游汽车之类的善举。马豪豪的妈妈有钱又有闲,还热心,自告奋勇当了家委会的会长,曾打电话邀我参与家委会,一起为班级做点事情。我婉拒了,满心愧疚,实在没有时间跟精力。马豪豪妈妈帮全班家长印制了通讯录,建立了公共邮箱,还随时参与班级的活动。老师对这样的家长,自然另眼看待。也不晓得马豪豪妈妈都跟文老师交流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话。
我等得有点心烦。下午要开会跟主编汇报工作,可我的工作根本没落实,也没法落实。书画版编得刚刚有点顺手,主编就打起了算盘,想借着版面研讨开个会,把书画界几个大佬请来,借机留下墨宝。算盘打得刮精,雁过拔毛。这才晓得主编是个狂热的收藏家。我擦!怪不得痛快答应创办书画版。我这不是自己挖个陷阱自己往里跳吗?那几个大佬是什么价位?凭我也请得动?果然有几个电话里直接拒绝了。还有几个,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答应一定要来,话说得滴水不漏,圆滑到家。到时候一个都不来,主编还不得暴跳如雷啊?一会儿真不晓得怎么跟主编汇报。想着这些破事,脑袋里面的血管扭曲得厉害,太阳穴隐隐作痛。
马豪豪妈妈终于走了,她站过的地方,香水味还在静静飘散。文老师说:“在在妈,在在今天上课撕了马豪豪的本子,还跟马豪豪打了起来。”文老师的嗓子干得要冒烟,听得我嗓子疼。我回过神来,忙问:“没伤着马豪豪吧?”顺势检查了在在的脸和手,没有伤痕,松了口气。马豪豪比在在高出一头,胖出一圈,真要打架,在在根本不是对手。文老师说:“伤到没伤着。被我及时制止了。”我说:“那就好。本子明天叫在在带来赔给马豪豪吧。回家我好好批评在在。”我看了一眼手表。我得赶紧结束,过一会就要塞车了,文老师说:“您还有事?”
我说:“没事没事,您说。”忙在脸上堆出笑容。
文老师三十多岁,一张团团脸,左侧有个小酒窝,看着像个甜妞,说出话来噎死人。“在在妈,我知道您忙,我也不耽误您太多时间。您是文化人,书读得比我多,道理比我懂得多,在在这种情况,您得用点功夫,一定要按照路老师说的,先去训练机构做训练,您不能把什么都推给学校。”
我心里说,什么叫推给学校,现在是你们把什么事都推给家长。芝麻大点事就找家长,恨不得家长跟到学校陪读,也不晓得学校还能干什么……脸上的笑却不敢懈怠。
“在在情况特殊点不怕,怕的是家长不重视。路老师跟我说其他班的孩子都在外面开始训练了,就我们班在在跟余余没参加训练。郑余余就算了,她家那个情况,怕是没钱去训练。但是你不应该耽误……”文老师的语气始终温温的,声调也平缓如一,就是酒窝明显立了起来。
我脸上的笑容又堆了一层,一个劲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在在叫您费心了。在在没去外面训练,是我的问题,我实在没时间。”我低下头,脸上的笑堆得累,心里就窝了火。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平白无故就跟罪人似的,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文老师叹息一声,说:“您也不要怕麻烦,抓紧给孩子训练。有什么问题我们及时沟通吧。”我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一番千恩万谢。心里冒起几股难闻的燥气,脸上的笑还努力保持着谦卑的水平,脸皮都快僵住了。
文老师尖叫一声冲出去,一把抓住了郑余余,郑余余举着不晓得从哪里捡来的石头,正要往一个别班孩子的头上砸。文老师把郑余余拖过来,动作很大地推了几把,厉声说:“郑余余,站好了!怎么能拿石头砸人,砸坏了怎么办?你妈怎么还没来。你妈的电话多少?”文老师激动起来,声音干裂。郑余余翻一下白眼,什么都没说。我悄悄放松了脸皮。文老师看了我一眼,说:“没事了,你们走吧。我还得等郑余余妈妈。”声音低了些,掩饰不住的厌倦与疲惫。
一个程在在,一个郑余余,剩下那三十六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文老师这一天下来,怪不得嗓子都干裂了。当个小学老师真够受的。这么一想,心里的郁闷松动了一点。
我赶紧拉了在在逃一样离开了。转身迎面碰上余秀芳气喘吁吁跑过来,脸上汪着汗水,身上一股清洁剂的味道,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她刚忙完活,一路小跑赶过来了。她一点二十到三点二十在六号楼一家韩国人家做清洁,韩国人要求高,做完了要验收,合格了才放行,每次都不能准点下工。我劝她干脆不要做那家韩国人了,现在是孩子的事要紧。她跟我说,韩国人做事死板,跟她签了两年合同,现在才一年,毁约要赔钱。我知道她舍不得钱,韩国人一小时给三十元,我们才二十元。郑立当保安挣的是死工资,一家三口在城里生活,孩子又上学了,老家不时有各种花销,她不多挣点怎么办?我已把每个小时的工钱给她涨到了二十五元,能做的,只有这点。
文老师的嗓门高出几个八度:“郑余余妈妈,你怎么才来,我不是叫你早点来吗?每次都不准点,你知不知道,你家郑余余把田格格推倒了,田格格哭了半天。田格格妈妈说了,不要再跟你家郑余余坐同桌,现在已经有一半孩子的家长给我打过电话或者当面交流过,不愿意跟郑余余坐在一起。刚才稍不留神,又拿石头差点砸了别班的孩子……”配合这样的声音,文老师的表情一定更加难看了,不仅酒窝,连眼睛都得立起来了吧。
听不见余秀芳的声音。她又能说什么?
二十
好不容易说服主编,放弃了邀请那些大腕的计划。请了几个实力、正处上升阶段的书画家。他们需要借力媒体,所以痛快答应参会并留墨宝。总算松了口气。
精疲力竭回家,秀芳已经照顾在在吃过晚饭。正看着在在写作业,在在写作业超级慢,每天费时很久。我催她赶紧回去看余余,她说不急,眼睛里包了一包泪水。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跟郑立闹矛盾了。她摇头,说:“是余余。太不省心了,每天训练不肯做,叫他拍球不拍,跳绳不跳,拣豆子不拣,什么都不干。今天接回去连作业都不写了。问他,他说明天不去学校了。气得我打了他。他能上这个学校多不容易,他爸爸差点命都没了,他咋就不知道珍惜?”
我说:“你可不能打孩子,孩子还小,哪懂这些?在在也不愿意做训练,要哄着做,急不得。余余怎么就不愿意去学校了,刚开学不是很喜欢上学吗?你好好问问他,看看在学校有什么事。”
在在从书桌上抬起头,说:“我们班的人都不跟郑余余坐一张桌子。他们都讨厌郑余余。”我问:“为什么?”在在说:“他们说郑余余的妈妈是保姆,郑余余的爸爸是保安。他们叫郑余余二保。郑余余生气,谁叫二保,他就跟谁打。”我说:“不许胡说。你们老师也不管?”在在说:“老师都忙死了,管不过来。再说了,老师也听不见。”我说:“在在,余余跟你是好朋友,他们不跟余余坐,你跟余余坐。”在在说:“我也不跟郑余余坐。我今天跟郑余余玩了一会儿,马豪豪就打我。他们不准我跟郑余余玩。”
秀芳的眼里涌出大滴大滴眼泪,没等我说什么,她已经走了。
在在慌忙跑过来抱着我说:“妈妈,秀芳阿姨哭了。你告诉她,我跟郑余余玩,叫她别哭。”
我摸着在在的头,说不出话。
在在班三十八个孩子,除了十来个是购买了学区房按照划片入学,其余孩子,不是父母用钱买的就是父母用关系置换的。不缺钱的主有的是,缺的是门路,拿着钱都进不来。进得来的,既不缺钱,也不缺门路。据说最低也要十万,最高二十万也不止。当然不叫择校费,择校而且收费,那是明令禁止的,谁也不敢公开违反。换个说法,叫捐资助学,你总不能挡着别人做善事,捐资助学吧?心知肚明,却不说破。说破了违规,不说破就是潜规则。大家默默遵守潜规则,秩序井然。
在在班上一小半孩子家里开奔驰、宝马、路虎、住别墅。其余家庭,即使开不上宝马、奔驰,至少有房有车,属于中产家庭。就郑余余的父母是农民工。
谁说孩子是一张白纸?六七岁进入学校的孩子,早已经染了家庭的底色。
想起开学之初,在在爸爸的预言,我的冷汗从手心里冒出来。
二十一
为了余余,秀芳把我家的工辞了。我找了个小姑娘住家里,接送孩子的事都交给小姑娘。
不接送孩子了,基本上见不到秀芳。她偶尔打电话跟我交流下孩子的训练情况,好像不怎么乐观,听得出来她很着急。在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路老师又亲自找我谈了一次。我只好在外面找了个训练机构,每周六、周日带在在去训练。一次两个小时,四百块,一周就是八百。我没告诉秀芳在在到训练机构训练的事,怕她更着急。一周八百的训练费,他们根本承担不起。
在在训练一段时间,被文老师投诉的次数明显少了。训练看来真有些效果。郑余余的情况似乎更坏了。我听在在说,郑余余每天都要跟同学打架,被老师调到最后一排,自己坐了一个位置。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秀芳,心里盼着下学期赶紧到来,余余也能在学校的感统教室训练了
那天下了一场雪。马豪豪妈妈突然打电话给我,要请我喝茶。我跟她素无来往,客气问她什么事。她说:“没有事啊,就是孩子们一起读书是缘分,我们家长也该多联系。罗老师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家庭妇女嘛。”电话里,马豪豪妈妈的声音甜蜜蜜的,带着点撒娇的味道。我有点发愣,不知道如何回绝。马豪豪妈妈说:“我已经在你们报社楼下了,罗老师你就赏个脸呗。”
坐了马豪豪妈妈的路虎去到一个很隐蔽的四合院。马豪豪妈妈说这是个会所,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会所就是马豪豪家开的。一屋子人,热气腾腾。马豪豪妈妈告诉我是家委会的几个家长。我认出田格格的妈妈、吴天骄的妈妈、裴裴的妈妈,其他几个不认识。她们彼此都很熟,似乎经常一起喝茶。马豪豪妈妈泡了极品的冻顶乌龙。她们悠闲地谈着寒假出国游的计划、保养皮肤的秘诀。听得出来,这些话题是她们经常一起谈论的。马豪豪妈妈间或问我一些报社的事,我只是笑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有兴趣,不过是没话找话。
不知道她们找我何事,肯定不单纯是喝茶。想想我无权无势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就安心喝茶,紧巴巴的情绪倒是喝得蓬松起来。
马豪豪妈妈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说:“罗老师,我们几个找你来,是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知不知道郑余余是个有毛病的孩子?”
我说:“知道,他跟我们家在在都是感统失调的孩子,我带他们一起做的检查诊断。”
田格格妈妈说:“不一样,你家在在不打人,郑余余老打人。他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孩子。那孩子太恐怖了,我家格格的脸被他抓破差点破相。”
几个妈妈七嘴八舌投诉郑余余。我听着一言不发。我在心里一一替郑余余辩解:“你们只看到郑余余打人,你们有没有听到你们的孩子怎么羞辱余余?你们的孩子脸上受点伤你们就跳起来八丈高,郑余余心里的伤,你们谁在乎?”
等他们说累了,我才慢吞吞说,郑余余跟程在在,是他们班比较特殊的孩子。一个班有这样的孩子,对别的孩子,可能是考验,也可能是机会。他们如果学会了包容余余跟在在,甚至帮助余余跟在在。我觉得这个学就没有白上。特别是郑余余,他的爸爸拿命换了这个上学机会,他该被尊敬而不是被歧视。
静默。妈妈们面面相觑。
吴天骄的妈妈替我添了一回茶水,说:“在在妈妈,是这样的,你说的这个东西太过理想,我们可不敢冒险拿自己孩子当试验品。谁也没有歧视郑余余,是他动不动就打人,孩子们都怕他,我们家长也提心吊胆。”
田格格妈妈说:“我们知道郑余余妈妈在你家当过保姆。但是你没必要把在在跟郑余余绑在一起,他们确实不一样。在在不打人,对人没有危险。郑余余是个危险的孩子。”
裴裴妈妈点着头说:“对的呀,郑余余是个危险孩子,他留在班上,对其他的孩子不公平。是三十七个重要还是一个重要,这个账要算得过来啦。”
马豪豪妈妈说:“罗老师,是这样的,我家老马咨询了教育部门的朋友,我们跟学校方面也反复商讨过了,像郑余余这种情况,只要我们班其余三十七个孩子的家长签了名,证明郑余余有暴力倾向,危及其他孩子的安全,学校就可以让郑余余休学治疗。”
另外一个胖乎乎的家长说,不能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她们轻声笑起来,有的还掩着嘴。“哧哧”的笑声像是淘气的蝴蝶,飞飞停停。
我端起茶杯,遮住自己的脸。茶的热气和香味缭绕在眼睛里。我想起那部韩国电影 《诗》,一帮家长在饭店商量如何赔偿那个被男孩们性侵后投河的女生家庭。家长们说着那件事,态度随意,举止松弛,还开了啤酒喝。只有那个喜欢写诗的奶奶受不了,跑出去看花。
我放下茶杯,站在窗户边开了一点窗,寒冷的空气扑到脸上,扑进我的眼睛里,冻结了我眼睛里缭绕的热茶气息。雪更大了,窗外寂静的院子,大块雪花飘落着,白白的松软的雪花盖住了地面。我背对着她们问:“多少人签字了?”
“三十六个了。只差你没签。”马豪豪妈妈的声音依然甜蜜蜜的,随着声音飘动的,还有她的香水味。
三十六。这个数字像一把尖利的叉子,一下子叉在我喉咙上,使我产生了短暂的窒息感。冷空气帮了我,使劲吸进冷空气,缓解了窒息。我关上窗户,把冻得有点冷的脸转过来,对着她们。我说:“我没有权利剥夺郑余余上学的机会。谢谢你们的茶。”
字字清晰,相信她们都听懂了。我抓起自己的包,跌跌撞撞往门口走去。
田格格妈妈的冷笑追过来,击打在我的背上。她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个性。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们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住。”她冷硬的声音同时击打在我裸露的脖子上。
“哎哟,这是何苦?郑余余妈妈不过在你家做了几年保姆,你这么护着她家孩子?犯不上啊在在妈妈,你为一个保姆得罪我们这么多人。这个账怎么算不过来啦?”裴裴妈妈的声音不紧不慢,就像拿着一条光滑的绸缎套住别人脖子,微笑着慢慢收紧。
我挺直了腰,走出门去,走进飞舞的大雪里,走进一片白茫茫的街道上。
二十二
几天后,在在爸爸突然回来了。我回家光看见行李,不见人。小姑娘说:“叔叔放下行李就走了,下面有人等着。叫我们不等他,可能晚回。”
在在爸爸回家已经半夜。在外面找了半天钥匙,打不开门,打电话叫我开门。我打开门,他扶着墙进来,一屁股跌进沙发上,随即又坐起来,一把拉我坐在旁边,嗓门很大地说:“没醉,我没多。痛快,今天喝得真痛快。”我说:“你小声点,吵醒了孩子。”他压低声音说:“你知道马总把我叫回来干吗?他要去我们市投资办个厂。这工厂要是落了地,你老公的职务就能上个台阶了。”在在爸爸两眼冒着晶亮的光,身上酒味混合着各种可疑的香水味。我甩开他的手站起来。我问:“马总?哪个马总?”
在在爸爸说:“马总就是咱们在在的同学马豪豪的爸爸。你看看,借上我儿子的光了。当初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名校,就是资源丰富。老婆,你真傻,在在班上的家长资源就是个富矿啊,开采好了,太有价值了。你也得学会资源共享,把你报社的资源跟他们整合……”我把一条热毛巾敷到在在爸爸的脸上,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拿掉毛巾,在在爸爸油乎乎的脸似乎干净了点。我问:“马豪豪爸爸叫你回来的?除了投资办厂,他还给你说什么?”
在在爸爸歪着头,想了想,说:“就是办厂,意向合同都给我了。回头就跟着我去市里考察。我明天打电话让市里准备接待,财神爷要来了。”
我不放心,问:“没提郑余余的事?”
在在爸爸使劲晃了晃脑袋,说:“哦,提了提了,你不说我还忘记了。让郑余余休学的事,让我回来跟你说说,叫你签个字。我答应他了,没问题,不就签个字嘛?我帮你签都行。马总说 “不行,你老婆有脾气,已经到学校声明过了,坚决不签字。”而且,我签的也不作数,理由是,我们家意见不统一,我不能代表在在家长。我是在在他亲爸,怎么就不能代表了?复杂复杂,头都晕了。我不能代表你,但你能代表我,你全权代表,你就签了吧。”
我说:“程志,你现在喝多了,我不想跟你说。洗洗睡吧,明天再说。”
在在爸爸站起来,挡在我面前,他说:“我没喝多,我的酒量,一般人都不是对手。你为什么不签?三十六个人都签了,这实际上是学校的意思,签字就是走个过场,你签不签都不会影响最后的决定。三十七个和一个。这也是我们大家遵守的多数原则,你有什么想不通?”
我说:“要是那一个是在在呢?”
在在爸爸摇晃着我的肩膀,说:“你不要瞎联想。我们就说这件事。”
酒味混合着各种香水味冲进我的鼻子,我想吐。我推开在在爸爸,走到沙发的另外一边,中间隔着茶几。
我说:“程志你听着,我无权剥夺郑余余上学的权利。我问过了,只要一个家长不签字,就不是百分之百家长强烈要求,学校就不能让郑余余休学。他们要敢乱来,我就曝光他们。我们报纸可能不敢发,但别的报纸就难说了。富豪学生家长联手赶走农民工孩子?即使不是为了正义,就是为了吸引眼球,这也是一件值得报道的事。郑余余上学的机会是郑立用命换来的。我绝对不会做帮凶。”
在在爸爸红着眼睛,胖脸上挂着一点嘲讽的笑。他说:“罗书静,你脑子进水了,你为了一个保姆,得罪在在一班同学家长。你有什么好处?马总要去市里投资,投资成功是我的政绩。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你得罪了他,你就是在挡我的道。”
我心里的火一定是 《西游记》里那些个妖怪点着的,腾空而起,势不可挡。我咬着舌头,把火压灭在口腔里。我说:“你脑子才进水了,你想过没有,他们能合伙把郑余余赶出去,下一个就轮到在在了。”
在在爸爸一把把我推倒在沙发上,指着我的鼻子说:“罗书静,你个白痴,你以为你能挡得住吗?你少给我说这些酸掉牙的文艺腔。告诉你没用!”
在在爸爸把一腔怒火烧到我脸上,然后回到房间,关紧了房门。
我用羽绒服盖住自己,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在在爸爸的呼噜声破门而出,回响在房间各处。
二十三
第二天,在在爸爸带着马豪豪爸爸去新疆考察投资环境。他一走,家里顿时空旷许多。
在在睡下了,秀芳打电话说过来看看我。
灯光下,秀芳看起来瘦了好多,原本滋润的脸,干巴了。放在膝盖上的手,红彤彤的,跟往年一样,长了冻疮。我问她余余怎么样了?
秀芳说:“余余现在听话多了,每天训练都做得很认真,成绩也好了,连着两次考试都九十多分了。”说着说着,秀芳哽咽住了。
我拍了拍秀芳的肩膀,说:“余余是个好孩子,也聪明。你不要太急了。”
秀芳抹了一把脸,说:“罗老师,不是余余有暴力倾向,他们那么说他,他受不了才打人的。我跟余余说,你不要跟他们打,他们说什么你当听不见,你只好好学习,好好训练,下学期学校就有老师训练了。你要争口气,叫他们看看。余余现在乖多了,可他们为什么还容不得余余?还要逼余余休学?”秀芳红红的眼睛,里面空空洞洞。
我说:“秀芳,你放心,我不签字,他们就得不到百分之百的签名。余余爸爸用命给余余换来这么一个上学机会,我不能看着他们得逞。”
秀芳眼里涌出大股泪水,在脸上肆意。她说:“罗老师,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怕你太为难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就是签了,我也不会怪你。三十六个都签了,你一个怎么顶得住?要怪,只能怪我跟郑立没本事,不能叫余余活得体面。”
我递给秀芳几张面巾纸,秀芳并不用来擦脸。她拿在手里搓着,很快搓成了碎条子,掉到地上。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那么看着满脸泪水的秀芳,感觉着一股一股的血液奔向四肢,奔向脑袋,心脏却空了,空得痛。
秀芳坐了一会儿,情绪平静了一些。她把地上的纸屑捡干净拿在手里,说:“罗老师我走了。”我点点头。
秀芳关门的声音很轻。
二十四
没几天,在在爸爸又带着市里的头头脑脑来到北京,跟马豪豪爸爸正式签约。在在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陪市里领导一起住在宾馆,不回家。
第二天去上班,打开电脑收到一封陌生邮件,是个视频。点开看见在在爸爸赤身裸体躺在宾馆的床上,一个陌生女人睡在身边,丰腴的手搂着在在爸爸的胸口。我关掉视频。脑袋空白坐在办公室里。
那一天好漫长。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后好不容易熬到小姑娘带着在在睡下。开了一瓶52°的酒,我想喝醉,把自己渡到另外一个空间里,那样我就不用去想在在爸爸的事了。喝了几杯,却没有醉意。在在爸爸回到家,不由分说冲过来,把我酒杯里的酒一口干了。他说:“你还想醉,你害死我了!”
我奇怪我居然很平静,我说:“离婚吧。”
在在爸爸掐着我的脖子说:“你脑子有病啊?我什么也没干。别说妓女,就是清纯玉女我都没兴趣。我是被马豪豪他爸爸陷害的。”
我掰掉在在爸爸的手,依然很平静的地说:“我不在乎你干没干。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在乎的不是你跟不跟妓女睡觉。我就是不能签这个字。我答应过秀芳,我不会签字。”
在在爸爸几乎咆哮起来。 “胳膊拧不过大腿,就你那根细胳膊,还想扭转局势?你以为你是谁?你充什么大尾巴狼?你想毁掉我是不是?你为了别人,为了你那什么也不是的所谓原则,你要毁掉我,毁掉你儿子的亲爹?你就是不签字,死扛到底,郑余余也上不成这个学了。你还没看出来,他们要干的事,谁也挡不住!”在在爸爸的嗓音干辣辣冒火气,裸脸在灯光下晃着青寒白光。
四肢的血涌到心里,淤泥般堵在胸口。我说不出话。
在在被吵醒了,怯生生走出来,站在房间门口不敢过来。我把在在抱进房间,小姑娘居然没醒,我叫醒小姑娘,哄睡了在在。
回到客厅。在在爸爸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灯光照着头顶稀疏的头发和大片光亮的头皮。他抬起头来,很泄气地说:“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你毁掉我也要坚持吗?随便你吧,你要是不签就不签吧,大不了就让他们把视频发到网上。后果……管他什么后果。我明天回新疆。”
在在爸爸说完,回房睡觉去了。没多久,传出了呼噜声。他居然安睡如常。
我躺在沙发上。不知道几时睡着了。梦见去学校参加在在的公开课,家长跟同学一起看电视,电视里突然出现在在爸爸赤身裸体跟一个女人睡在一起的画面,哄笑声中,我用手去挡在在的眼睛。惊醒过来,一头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发着抖。我努力抱紧双肩,不让自己哭出来。
好不容易天才亮起来。我早早把在在送进了学校。看着在在进了校门,我转身来到大马路边,等在马豪豪妈妈平时停车的地方。
风很大,刺骨的寒风吹到脸上,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马豪豪妈妈看到我,叫了我一声罗老师,脸上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
我坐马豪豪妈妈的车去了上次去过的四合院。还是上次那个茶室,古筝弹唱的春江花月夜袅绕不绝。这次没有别人,只有我跟马豪豪妈妈。马豪豪妈妈什么话都不说,安静的泡茶,泡的金骏眉。白金版金骏眉。泡好茶,马豪豪妈妈出去了。
我突然渴得要命,浑身都干裂发痛。我一杯接一杯喝茶,喝不出滋味。
喝了十几杯。看到茶桌上放着两张打开的纸,纸上压着一个U盘。白纸黑字打印着:一年级五班家长要求郑余余休学治疗的报告。我翻到第二页,三十六个家长的签名撞入眼球。眼睛冒出一片金花。
我在最下面的角落签上自己的名字:罗书静。我的手发着抖。几个字写得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签完名,我拿起U盘放进包里。
我走出来,院子里没人,地面的雪化得干干净净。我怀疑自己在一个梦中。
二十五
很久没有见到在在爸爸了。这样也好,有些事情,不去碰它就像冬眠的蛇,没有什么危险。他还在新疆代职。除了把工资按月打进我的银行卡,偶尔发条短信问问在在的情况,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
我跟在在爸爸的情感就这么搁浅了。情感搁浅是一种奇怪的状态,仿佛悬停,既不在水里,也不在岸上。不进不退,不上不下,不死不活,不阴不阳,若无还有,若有似无。表面看一切如常,内瓤子像秋天的西瓜,汁水全无,空留一堆絮状物。
二十六
日子如常,小姑娘每天送在在去学校,我每天开车上班。
有一天大雨,车堵在如流的车阵里,无法移动。打开音响。周杰伦唱,“风筝在阴天搁浅,想念还在等待救援……”我果断关掉声音。尼玛瞎唱。风筝搁浅是因为没风,跟阴不阴天有啥关系?晴天没风风筝照样搁浅。即使风和日丽,放风筝的技术不行风筝照样搁浅。
我在盒子里翻找,想找一盘汪峰或者随便什么人的碟换掉周杰伦。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周杰伦。从盒子里掉出一张照片,在在低头吃蛋糕,余余的额头上沾着奶油,举着一块蛋糕正往嘴里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车窗外大雨如注。我试着像郑余余那样笑起来,直笑得闭过气去。伏在方向盘上,流了一脸泪水。
后面响起排山倒海的喇叭声。我惊醒,前面的车已开出好远。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吗,踩油门还是踩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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