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超尘
回忆我向陆宗达先生学习《说文解字》的情景,好像昨天的事。1961年我以较为优秀的学习成绩被北京师范大学保送为陆宗达教授的古代汉语研究生,学习以《说文解字》为中心的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同班同学有王宁、谢栋元、杨逢春、余国庆、傅毓钤、张凤瑞、王玉堂、张庆绵。当时设立课程的方式是“双轨制”,就是既学习古汉语的基础理论,又学习古典文献。语言理论以《说文》为核心,辅以《马氏文通》。陆先生讲大徐本《说文》和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陆先生请他的弟子俞敏教授讲授《马氏文通》。古典文献所用的教材是十三经里的《论语》《孟子》《诗经》《左传》另加《昭明文选》。陆先生请中文系系主任古汉语教授萧璋先生讲《诗经》毛传郑笺,其余几本书都是陆先生一个人讲的。这几位教授都是当时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第一流的著名学者,他们讲课很有号召力,校内外的青年教师纷纷去听课。北京中医药大学的周贻谋、周笃文先生曾去听陆先生讲《说文》。那时上课是课时制,按课表规定的时间上课,课表安排得满满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种授课制度比较好,免得出现无人照管的“放羊”状态。
有一天上午陆先生把几位研究生叫到教研室,告诉我们学习《说文解字》的方法。陆先生说,每人都要买大徐本《说文解字》,买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先用一两个月时间把大徐本从头到尾读一遍,把里边的“文”挑出来。简单地说,象形字、指事字都可以归在“文”的范围。琢磨这些个“文”与由它们构成的形声字、会意字的关系,同时考虑声符与形声字的读音与意义的关系。这是学习《说文解字》的第一步。第二步是通读精读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说文解字注》部头很大,字很多,不要犯怵,不要怕难。接着陆先生回忆黄侃先生教导他阅读《说文解字注》的故事,说:
黄先生读段注七遍,我只读过三遍。黄先生叫我到琉璃厂买段注,让我三个月读完,用朱笔圈点,到期检查。三个月到了,一天傍晚,打着灯笼,到黄先生家里看望老师,同时交作业。黄先生把书拿起来翻检页数,看里面都用朱笔点了,没有漏的,点点头,表示满意,说,你再买一部段注,把这部留这里,两个月点完,拿来我看。我如期完成,交黄先生看,他快速翻检页数,看我做得认真,又让我买第三部段注,规定一个月点读完。我把点读过的段注留在黄先生家里,又点读第三遍。点读第三遍以后,我对段注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段玉裁确实是伟大的文字音韵训诂学家,他为传统语言学奠定了坚实基础,对我一生的教学科研工作产生了重大的指导作用。《说文》草部有一个“若”字,许慎训为“择菜也。从草右。右,手也”。许慎这是因形说义。“若”字的形体里有“右”字,“右”是会意字,从又从口;《说文》解释“又”字的意义说:“手也。象形。三指者,手之列多,略不过三也。”段玉裁博极群书,他从《国语·晋语》里找到“若”字训“择”的文献证据:“《晋语》:秦穆公曰:‘夫晋国之乱,吾谁使先若夫二公子而立之以为朝夕之急?’此谓使谁先择二公子而立之。若正训择。择菜,引申之义也。”
陆先生背诵段玉裁注释,我们回去查阅说文段注,发现陆先生背诵没有脱误。
陆先生说这番话,是鼓励我们认真学习阅读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不要被困难吓倒。1963年夏研究生毕业的时候,陆先生请萧璋先生、张之强先生和研究生一起到北海公园五龙亭座谈,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听陆先生讲话。他说:你们毕业以后,段注不要丢,无论走到哪里,要随身携带;要认真学习深入体会《说文序》段玉裁注,学习段玉裁研究《说文》的精神和方法。又说:你们要学习目录学知识,这些知识在课堂上讲得不多,《书目答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都应学习。第二天我很早就到了琉璃厂中国旧书店,等了好久才开门营业,买了这两部书。回想起来,这两部书和余嘉锡的《四库提要辨证》、清儒版本目录学家如黄丕烈等学者的著作,对我研究《灵枢》《素问》《伤寒论》《金匮要略》《伤寒要旨药方》(南宋孤本)《洪氏集验方》(南宋孤本)《伤寒明理论》等书的版本特点与流传历史起到重大作用。陆先生讲目录版本的话不多,但是导夫先路的作用不能以话语的多寡衡量。太炎先生指导恽铁樵如何读书的信中说:“从来提倡学术者,但指示方向,使人不迷,开通道路,使人得入而已。转精转密,往往在其门下与夫闻风私淑之人。则今时虽有未周,不足虑也。吾意著书讲学,足以启诱后生。”陆先生的教学方法是沿着章黄之路而来的。陆先生口述《我的学教研工作生涯》一文,中心思想讲的就是指示方向开通道路的著书讲学生涯,陆先生终于把《说文解字》的文脉传承下来。我以陆先生的精神不断鼓舞自己。2012年北京市中医管理局成立“钱超尘人文学术传承工作室”,我为工作室每位成员制定了研究中医古籍的计划,指定了研究书目,重点传授的是版本学与训诂学。2014年6月20日中华中医药学会为我成立了国学与中医文献传承班,俗名“师带徒班”,指定我为指导教师。我要求自己,每学期面授三次,每次一天,每次必留作业并判阅,现在面授的是“上古音韵学及其运用”,学员已能初步运用上古音韵学校阅《内经》的误字误句。
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以后,我一直在高等院校教《古代汉语》,1972年11月22号来到北京中医药大学报到,讲授医古文课程和从事《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本草纲目》的文献研究,数十年来,《说文段注》从未离身,是我案头的首选书。说这些话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研究中医文献的人,一定要在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上用一番刻苦的功夫。投入多少,它对你回报就有多少。
段注所以有这么大的成就,是因为它是段氏用心血浇灌而成的。1780(四十六岁)开始写作(开始叫作《说文解字读》),1808年完成,历时将近30年。王念孙称赞段注说:“盖千七百年以来无此作矣!”这不是溢美之言,而是实事求是之论。
考查段玉裁的学术成就,对他的家学渊源、师承授受、发心立志,名师教诲诸端,应该引起我们的思考和关注。我每读《说文解字序》“庶有达者,理而董之”句下的段注,几乎每次都掩卷三叹,这段文字,给我鼓舞,给我力量。我今天讲段玉裁《说文注》,有一个要求,就是不但要同学们掌握《说文注》的基础知识,更重要的是从段玉裁身上得到力量,学习他的精神和骨气。
历史上有成就有作为的学者、文人、政治家等无不重视人格的砥砺与培养。清初顾炎武教导他的弟子潘次耕说,人追求的名声不是眼前的那点名声,那点声望,声随人亡。人追求的应该是百世之名,不朽之名;人们忧虑的是死后谁也没人知道你,没有留下好的名声。他引孔子的话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与顾炎武同时的另一位大学者傅青主对他的儿子侄子不断进行人生品德教诲。下面一段话是他晚年对子侄说的:“人无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间,可以增山岳之气、表五行之灵者,只此文章耳。念之念之!观其户,寂若无人,披其帷,其人斯在。吾愿尔为此等人也。”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每当我产生偷懒不再想继续写作的时候,傅山的话立刻从我的头脑中闪出,于是又继续读书写作了。这就是精神的力量。
近些年来,颇好读傅山的《霜红龛集》。人生在世,都想做一番事业,这叫“立志”。怎样才能把“志”变为“现实”呢?古今人都在思考。傅山说得最明白最透彻:“有志气,无学问,至欲用学问时,往往被穷,始知志气不可空抱。古今之兴亡成败,时事之坚瑕难易,眼明胆定,而辩才足以指画前筹,始成得一佳士。”又说:“需知志即在读书中寻之。”立志读书的另一面就是摒弃俗务,“势力富贵,不可毫发根于心”“凡外事都莫与,与之徒乱读书之意。世事精细杀,只成得个好俗人,我家不要也。血气未定,一切喜怒不得任性,尤是急务。”
我已暮年,回忆陆先生的教导,回顾前贤教人刻苦读书立志成才的教诲,使我反省,使我自问,使我蓄气养志,使我咬牙立志,努力读书,加紧写作,不敢气馁。古人说:“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中论》),这些话,给我很大精神力量。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段玉裁在“庶有达者,理而董之”下面所作的注释,其实讲的也是他的治学精神发展过程。
一、家学渊源
从段玉裁往上数十六代,祖先是百三公,百三公家住河南,随北宋南渡,到江苏金坛县大坝头落户。祖父名段文,是一个艰苦厉行的读书人,“食贫力学,善诲后进不倦”,著《书法心得录》。段玉裁的父亲名世续,性至孝。经常用先人的懿言嘉行教诲子弟。“以赤贫好学厉行,授徒严课程,善开导。谓食人之食而训其子弟必无愧于心。每诵先王父诗句云:不种砚田无乐事,不撑铁骨莫支贫。”他父亲用这副对联的精神严格要求玉裁,又用这种精神教导他的四个儿子,说:“务读经书,勿溺时艺。”在段玉裁生活的时代,科举是最吸引人的“时艺”,他父亲却让他钻研学问,不要沉溺在科举求官的里面。观察段玉裁的一生行事,他的家教起到了很大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二、拜师戴震
这是段玉裁成就自己关键的一步。段玉裁写了一部《戴东原年谱》,附在《戴东原文集》末。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段玉裁二十八岁,给戴东原写信问安,自称弟子,“先生面辞之”,没接收段玉裁的请求,并且写一封信说明不收徒的理由:“上年承赐扎,弟收藏俟缴,匆匆检寻不出。在吾兄实出于好学之盛心,弟亦非谦退不敢也。古人所谓友,原有相师之义,我辈但还古之友道可耳。今将来扎奉缴。直至己丑(1769)相谒先生,乃勉从之。朱文正公尝曰:汝二人,竟如古之师弟子,得孔门汉代之家法也。”从1769年开始段玉裁成为戴东原的正式弟子。下面我们从《戴东原年谱》中摘录几则戴东原教导段玉裁的话。
(1)“先生丁酉(1777)正月十四日作书与段玉裁曰:仆自十七岁时,有志闻道,谓非求之六经孔孟不得,非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无由以通其语言。为之三十年,灼然知古今治乱之源在是。”
(2)“先生言,每憾昔人成书太早,多未定之说。”
(3)“先生谓:守一说之确者,终身不易乃是。”
(4)“先生言:大国手门下不出大国手,二国手、三国手门下,教得出大国手。”
对于“大国手门下不出大国手”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我理解得较肤浅。后来读1935年《制言半月刊》杂志第十三期刊登的章太炎先生的《菿汉闲话》,太炎先生对东原的话作了这样的解释:
东原云:大国手门下,不能出大国手,二国手、三国手门下,反能出大国手。盖前者倚师以为墙壁,后者勤于自求故也。然东原之门,即有王、段、孔(广森)三子,所得乃似过其师者。盖东原但开门径,未遽以美富示人。三子得门而入,始尽见宗庙百官耳。前世如张苍门下有贾太傅,而贯长卿辈经术不过犹人。梁肃门下有韩退之,而籍湜辈文学去退之已远,则真所谓二国手三国手门下能出大国手,大国手门下不能更出大国手也。
太炎先生的“盖前者倚师以为墙壁,后者勤于自求故也”揭示了问题的核心。戴东原在当时堪称第一国手,但是他的门下出了王念孙、段玉裁、孔广森,这三位门生也堪称大国手,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太炎先生的解释很深刻:“盖东原但开门径,未遽以美富示人。三子得门而入,始尽见宗庙百官耳。”得其门而入,这是问题的核心。太炎先生教学,一向以开导路径、示人大法作为重点。
我庆幸我和我的同班同学有幸拜《说文》大国手陆宗达先生为师,这些人毕业后大都在高等院校从事《说文》教学和研究,在继承《说文》学脉上,做出了重要贡献。陆先生为我们奠定了后半生的治学基础。
(5)“先生言:学贵精,不贵博。吾之学,不务博也。”
太炎先生对此亦有解说:“夫学问不在大小,要能精审,则可以成天下之亹亹(按,wěiwěi,文章之精美者)。自百工技艺之微,所诣固有高下殊绝者,大方之粗疏,或不如小物之精理矣!”(1936《制言半月刊》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页17)
(6)“先生言:知得十件,而都不到地,不如知得一件,却到地也。”
(7)“先生言:《孟子》‘必有事焉,而务正心。勿忘,误助长也。’‘正心’二字,不可强为之说。依吾说,‘正心’二字便是‘忘’字离为二字,而‘亡’讹为‘正’,乃字之误也。必有事焉而勿忘,下复举勿忘者,古人每多此文法。”玉裁按,此确不可易。既勿忘矣,又需勿助长。‘忘’与‘助长’二弊,各有所偏。不忘则有虑其助长,故顿跌言之。谓虽勿忘,却又不可助长也。”
戴东原极善校勘,此条虽无版本之据,但从句意、文理与古人行文习惯证明所校甚为合理可从。今人谓之理校法。段玉裁校勘注释《说文》经常使用这种方法。
在东原教诲下,段玉裁开始了《说文解字注》的工作。段氏在《说文序》“理而董之”句下有一段回忆文字:“始年二十八时,识东原先生于京师,好其学,师事之,遂成《六书音韵表》五卷……以向来治《说文解字》者,多不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因悉心校其讹字,为之注凡三十卷。”为自己铸造一座不朽丰碑。
王念孙是清代著名的训诂学家,也出于戴震门下。《戴东原年谱》乾隆二十一年丙子(1756)载,这一年戴东原住在王念孙的父亲宅第,在他父亲推荐下,拜戴东原为师:“二十一年丙子,是年盖馆于大宗伯高邮王文肃公第,公子念孙从学,今永定河道王君怀祖是也。是时,怀祖方受经,而其后终能得先生传。”
这些事实说明,一个人的成就大小,与老师指导有密切关系。
段玉裁师从戴东原,学习方法是“闻”“见”“问”“思”。亲聆先生讲述,目睹先生治学,向先生提问讨教,退而醒其私,反复思考先生的教诲。在《戴东原年谱》一书中,说得很具体。
王力先生《中国语言学史》第三章结尾有一段话讲到清代师承授受对人才培养的关系:
清代研究汉学师承,这是很有道理的。就小学方面说,江永的弟子有戴震,戴震的弟子有段玉裁、孔广森、王念孙,而王引之与王念孙则是父子关系。俞樾是私淑王氏父子的,俞樾的弟子有章炳麟,章炳麟的弟子有黄侃。其它各人,即使是没有师生关系,也是在学术上递相接受了深刻的影响的。这样一脉相传,有利于把优良的东西继承下来;为学如积薪,后来居上,所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清代学术的发达,这也是原因之一。
清儒的学风是优良的。江永在古音学上推崇顾炎武,称为“特出”,但是他说:“细考《音学五书》,亦多渗漏。”戴震和段玉裁是师生关系,二人相与论韵,先后十五年。戴氏在公元1769年不赞成段氏支、脂、之分为三部之说,直到公元1773年春,戴氏“将古韵考订一番”,然后“断从此说为确”。戴氏定古韵为九类二十五部,写信给段玉裁说:“顾及大著未刻,或降心相从而参酌焉。”戴氏没有摆老师的架子,要求段氏必从;段氏也本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精神,没有因此改动他的古韵十七部,他们堪称师弟中的二难。段玉裁为江有诰的《江氏音学》作序,奖励后进,不遗余力,不但不因为江有诰修正他的十七部而有所不满,反而在一些地方做到了“降心相从”。这种服从真理的精神,令人惊叹这种实事求是的百家争鸣的精神,也是非常可贵的。这种用于辩论,勇于吸取别人优点,以学术为天下公器的优良学风,也是推动清代语言学向前发展的因素之一,是不容忽略的(《中国语言学史》1981年山西人民出版社,页171—172)。
三、辞官著述
没有远见卓识大决心者,不可能辞官回家专心著述。《说文注》段玉裁说:“年二十六举于乡,历任贵州玉屏、四川巫山县。四十六以父年已七十一,遂引疾归养。”据《戴东原年谱》,乾隆三十五年庚寅(1770)选派玉裁为贵州玉屏知县。云:“三十五年庚寅,是年夏,玉裁诠得贵州玉屏县,未尝拜别先生也。盖先生上羁山右,闻诠得玉屏,寄书到京,言玉屏于地势为五岭自西而东之脉。又勖玉裁曰:‘想风气未开,未必不可施政教也。’其扎可当送行一序,藏弆日久而失之。”此年玉裁三十五岁。后调往四川巫山县。他一共当县长十一年,决心放弃荣禄,回到金坛县大坝头闭户著书,成就人生大业,精神何等可贵!
段玉裁对《说文解字》做了创造性的发挥。段氏《说文解字注》大大提高了《说文解字》的价值与影响,扩大了《说文解字》的使用价值。
1.善于分析本义与引申义的关系
《说文》:“理,治玉也。”【段注】“《战国策》:‘郑人谓玉之未理者为璞’。是‘理’为剖析也。玉虽至坚,而治之得其鳃理以成器不难,谓之‘理’。凡天下一事一物必推其情至于无憾而后即安,是之谓天理,是之谓善治。此引申之义也。戴先生《孟子字义疏证》曰: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屑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郑注《乐记》曰:理者,分也。许叔重曰: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古人之言天理者,何谓也?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
《说文》:“道,所行道也。”【段注】“道之引申为道理,亦为引导。”
2.重视语言环境对词义的影响
例如,《说文》:“作,起也。”【段注】“《秦风·无衣》传曰:作,起也。《释言》《谷梁传》曰:作,为也。《鲁颂·駉传》曰:作,始也。《周颂·天作》传曰:作,生也。其义别而略同。别者,所因之文不同;同者,其字义一也。有一句中同字而别之者,如《小雅》作而作诗。《笺》云:上作起也,下作为也。”注中的“所因之文不同”义指所根据的语句不同。由于语句不同,所以同一个“作”字在具体的上下文里词义也就有所不同,但是这些不同细分析起来,它们的内部又有联系,所以段玉裁又说:“同者,其字义一也。”换句话说,这些不同的词义,都是引申的结果。
3.善于分析古今词义的变迁
例如,《说文》:“代,更也。”【段注】“更者,改也,《士丧礼·丧大记》注同。凡以此易彼谓之代,次第相易谓之递代。凡以异语相易,谓之代语。假‘代’字为‘世’字,起于唐人避讳。‘世’与‘代’义不同也。唐讳言‘世’,故有代宗。明既有世宗,又有代宗,斯失之矣。”
4.解释字词细密入微,点滴不漏
例如,《说文》:“诂,训故言也。”【段注】“故言者,旧言也。十口所识前言也。训者,说教也。训故言者,说释故言以教人是之谓诂。分之,则如《尔雅》析故、训、言为三,三而实一也。汉人传注多称‘故’者,‘故’即‘诂’也。《毛诗》云《故训传》者,‘故训’犹‘故言’也,谓取故言为传也。取故言为传,是亦诂也。贾谊为《左氏传训故》,‘训故’者,顺释其故言也。”
每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我就产生许多联想,比如,中医院校讲解《黄帝内经》原文,最好是逐字逐句讲解,就如同段玉裁讲解“训故言”三个字那样,然后再联系临床概括段落大意。不要认为这样讲费时间,其实这样讲是为学生自己读《黄帝内经》提示读书方法,有了正确的读书方法,举一反三,学生进步自然就大。
王力先生对段注评价很高。他在《中国语言学史》里说:
段氏就是这样极其精审地进行研究工作的。他是许氏的功臣,又是许氏的诤臣。他赶上了许氏又超过了他。段氏《说文》之学独树一帜,影响非常之大,而又不可能没有错误,所以后来匡正段氏者不止一家。阮元《段氏说文注订序》说:“金坛段懋堂大令,通古今之训诂,明声类之是非,先成《十七部音韵表》,又著《说文解字注》十四篇,可谓文字之指归,肄经之津筏矣。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成书之时年已七十,精力已衰,不能改正,而校雠之事又属之门下士,往往不参检本书,未免有误。”又说:“假如段氏只限于为《说文》作注,那么,他的学术成就只能在许慎之下,而不能超越前人。实际上段氏是寓‘作’于‘述’,他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注释家的成就之上。对《说文》来说,段注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中国语言学史》1981年山西人民出版社页116及114.)
章太炎先生说:
“讲小学应以段氏说文为正。丁氏《说文诂林》太杂乱无章,只可作参考,不便初学。又研究小学不可不知音韵。形声义以声为尤重。”(1936年《制言半月刊》第八期《记与章太炎先生谈话》页3,作者唐大圆)
讲到二十世纪《说文》之学传承历史的时候,有两位学者的功绩不能忘记,他们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黄侃先生的侄儿黄焯先生、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黄侃先生的磕头弟子陆宗达先生。陆先生于1961年招收以传授《说文解字》为重心的硕士研究生,1981年任中国训诂学会第一任会长,八十年代末黄焯先生将黄侃先生生前未曾出版的文稿加以整理,陆续出版黄侃手批《说文》及黄侃《文字音韵训诂笔记》等。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师范大学成立“训诂研究室”,陆先生修书武汉大学请黄焯(字迪之)先生北上讲学,殷殷恳恳,情真意切,从中可以看到老一辈学者为继承中国传统文化训诂学、说文学所做的不懈努力,正是由于他们的不懈奋斗,《说文》和训诂学才普及开来,进入大学课堂,人才一代一代培养出来。陆先生致迪之先生的手迹是湖北中医药大学程方平先生于2011年4月12日在杭州萧山县亲手交给我的。此信具有较高文献价值,全文录之如下:
迪之学长赐鉴。诵读来示,萦念不已。弟曾与同学言及吾兄学术造诣极高,乃亦德行绝人,不愧为今之古人。今读手教并与赐许嘉璐书,更足以证明教诲之殷恳,嘉惠后学之情挚。弟与嘉璐感荷无既矣。近都门语言界肆倡夷狄之说,瑞典人高本汉乃谓“辌辆同语”,其无识妄说,以至于此,竟有人信之,殊可叹也。弟垂暮之年,极想振兴先师绝学,但弟学识谫陋,忝列黄门,即先师之小学亦未能继承其万一。而我校领导极力支持卑志,于是有“训诂研究室”之设。吾兄亲侍先师最久,造诣极深,先师之后,能继承者,海内唯有吾兄而已。训诂研究室既树立先师学派大旗,能坚固大旗者,舍吾兄其谁欤?故我校领导约请吾兄北上来校。弟亦深悉吾兄之体气。讲课或报告,皆不能过高要求,或放送录音,由嘉璐代书黑板。每放送录音约一小时左右即可。这样,兄在室内录音,讲堂上放录音,弟窃以为兄能胜任。世兄在光学研究所,所长马大猷亦弟之老友,由世兄侍驾北上,南旋时即由嘉璐护送。我校已批准兄北来用费,吾兄亦无须客气。总之,吾兄北来时,先师绝学必能大放光彩,使后学晚生得仰季刚大师的治学方法和学术成就,想吾兄亦责无旁贷也。弟与元方亦久未晤面。北京交通工具太差,公共汽车拥挤不堪,兄在北京出门亦可由学校备车。元方如知兄来京,其欢忭之情,亦可想象知之。专此顺颂近安!
弟 陆宗达上 六月六日
由于有先辈不懈奋斗进取,以《说文解字》为基础的训诂学才逐渐呈现大发展局面,我在北京中医药大学教书40多年,写了一些书,写了一些文章。若说有点成绩的话,首先感谢我的恩师陆宗达先生。是陆先生给我奠定了较为扎实的基本功,这个基本功就是文字学、音韵学(上古音韵学)、训诂学、校勘学,这些知识在中医文献整理研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我从1983年开始招收研究生,培养的中日韩硕士、博士研究生是:王育林、刘英、黄作阵、易晓航、赵安民、张其成、萧红艳、贾洪宝、曾凤、刘士敬、赵杰、许振国、王立子、梁永宣、石琳、付中学、侯建春、李少林、李载荣(韩)、三鬼丈之(日)、日色雄一(日)。其中大多数成为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有的成为出版单位负责人员及医药卫生部门的领导人员。
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北京市中医管理局、中华中医药学会、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学苑出版社对我的基本功很重视,给我成立了“钱超尘人文学术传承工作室”,建立了师带徒班(举行拜师仪式的有杨东方、张戬、姜燕、邱浩、周琦、张净秋、王尚勇、周彭、彭榕华九人。私淑弟子刘阳、陈欣然、高驰、战佳阳、刘露),给我提供教学条件,提供出书方便,我要乘着时代的春风,努力工作,不辜负时代的使命与期待,把小学文化和整理中医药文献的心得传授给从学弟子和青年。
2015年元月17日晨6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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