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大迟家村散记

大迟家村散记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大沟南北走向,在东面将村庄和田地隔开,北接胶莱河,南至大迟家村东南角。多少代大迟家村人,在其中浮现,又在其中消失,都似与我擦身而过。市集在大迟家村分开南北的东西大路上。胶莱河北岸平度的阳召、周家、宅科等村,也来赶集,大迟家人并不感到意外。

四只小羊斜卧在白杨树下,头抬着,往南看,姿势优雅。阳光往下来,经树梢筛选,斑斑点点,如羊毛的白,洒在杨树林的落叶和铺地而去的碎草上。草叶黄了,茎秆开始枯萎,初染了秋寒。林边泥径,风疏云高,寡淡清闲,黑色大狗睁开眼,挪动身子,没发出叫声。白色老母鸡穿过树林,偶尔从落叶中啄起食物,更像在巡视。吸引眼球的是那只红毛披身的母鸡,它刚睡醒的样子慵懒,面对向它走来的小羊,单腿站立,另一条腿收起,再斜斜地往下伸,慢而有力,翅膀配合腿的动作,以同样的力度,往地面伸展,仿佛地龙功高手,稍微活动下筋骨,并不在意羊羔倾慕的神情。

这里是大迟家村东北角落的一大部分,也是现今的胶莱河漫长南岸的一小部分。它距离高密城差不多三十五公里。距离明末建村业已四百多年。它远离过去如同远离将来,时光在此可有可无。它是个市集,是大迟家东西大街熙熙攘攘市集的一部分。在这里,它贩卖宁静。安宁是它涂抹了光亮的财富。它没有重量,没有价格,任何一声叫卖都会打破它。它像只陶罐,我钻入其中,仰面一缕阳光,眺望一座村庄端坐的妆容,被安宁环绕。

只需再往东几十步,便到一条大沟。大沟南北走向,在东面将村庄和田地隔开,北接胶莱河,南至大迟家村东南角。沟内无水,植了白杨,长满各类野草。沟底一条小道,窄到只有两个脚掌宽,蜿蜒穿过树荫,穿过杂草,像只牧羊的鞭子,甩往远处。多少人从此走过,重复地走过,才踩成这条悠扬之路呢?

和胶莱河南岸平行,一条比南北大沟稍窄的浅沟,越过大沟,贯通村北。十字交叉处,裸露三根石条,为青石,藏于草围之中,只青面朝天,散发古老的光泽。它的里面,一定贮存了一座村庄熙来攘往的变迁,只是我无力将它打开,查看它的记忆,去发现大迟家村不为人知的历史。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它们的存在呢?

沿沟底步入胶莱河床,依然是草的天堂。大迟家村河段比之大孙家村一段更为干涸,滴水不见,河底黄泥翻开,深挖之处,只有石块曝出,淤泥累积,水呢?也许去了异乡。西去不远,一座旧石桥,横亘南北,一头连着高密,一头去了平度。它像一支笔,没了墨水,写不出想写下的字,组不成想表达的句子。但它安然于这种状态,安然于不为所动,像一段旧时光,躺在今天的阳光下,看流云一会如羊群,一会如棉絮。也许它什么也没看见,一辆三轮车,携带轰鸣,从它长眠的睡梦中驶过去了。

石桥两端,是泥土路。泥土路两侧,是田野和房屋。田野上,是更多的泥土路,去往村外的世界。多少代大迟家村人,在其中浮现,又在其中消失,都似与我擦身而过。时光之箭,洞穿林荫,落在我脚下,消失于无形。我弯腰捡起的,是别人的记忆。那记忆之于我,既熟悉又陌生,像同一个旧梦,游走在不同的人生之中。

上坡下坡,往南往西,阳光明媚,拐进村子,那已不是昨天的道路,它今天为我延伸。碎了的光影,在我心里聚集,再次组合,画出新的图画。旧房屋的一角,被阳光重新勾勒,呈现了闪亮的金边,与刺槐树细小的叶片一起抖动,安逸又恬淡。老槐树,乜斜路旁,与光阴对峙,与风尘同往,像饱经风霜回归淡泊的老者,拄着拐棍,立在村口,不为迎送宾朋,只为某个发髻高耸的早晨,或一缕束腰舞蹈的晚霞。

还有什么不能释怀呢?那村庄明确而清晰,每一栋房屋都支撑着光阴,每一块砖石都雕刻了脚印,每一种行走都怀着希望,每一条路都去往远方,也连着家乡。只要跨过熟悉的门槛,就会匍匐于每一次远行而又必然归来的思念。乡土,没有一条路不落下乡土。

村北偏西,大湾东沿,一片老屋,有的完整,有的破损,还有几栋只剩屋底。一盘石碾,半身深埋地下,立在草垛旁。草垛另一边,散落石磙两只,一只表面凿了纹理,依旧清晰;一只光滑,尽显青石肌理。这些在过去不断转动的生活工具,如今停了下来,不再劳碌,继续劳碌的,是不会推动它们的另一代人,他们不过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作为符号,它们只记录过去,而作为象征,它们告诫未来。生活工具的变化,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农耕社会传承下来的精神生活。

倾圮的老屋,断墙低矮,只剩当屋门的支架还在,让我想象那曾是怎样一间房子,房子里演绎了怎样的生活。它就在大湾边上,近处,野生枸杞挂满鲜红的果子,红艳给自己看,不会来人采摘它。稍远,巨大的枣树、榆树、柳树,伫立湾沿,树冠宽阔,树荫遮掩了屋基,也让人想象农闲后那些阴凉下的闲适小憩。站在断墙上,在下陷的房屋内,我看到一只陶罐。

这是只四耳陶罐,躺在碎石和烂草中,居然完好无损。我拿起它,擦掉釉面的黄土,再抠去罐内的泥巴,举着它,走出既破损又完美无缺的门垛,在树荫中,为它拍照。陶罐比我预计的重,中间往下至罐底的釉面,也许在出窑前就已烧糊。但它不失为一只靓丽的陶罐,内釉滑润饱满,我侧耳倾听,那空空的里面,仿佛有盐粒的沙沙声,仿佛过去的烟尘从它的圆口升起,仿佛一个时代返回来在其中浓缩,仿佛长街市集人潮汹涌的叫喊从街边响起……它太重了,让我手臂酸麻。

市集在大迟家村分开南北的东西大路上。路南,是一排排新建的房屋,整齐宽敞,离胶莱河较远。临近中午,赶集的人潮正在散去,摆摊的,只有经营服装、床品、布匹、玩具等摊子准备撤离,蔬菜摊、水果摊、肉食摊、五金工具摊还在坚守。守生意摊子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单人或几人,没有东张西望,也不见焦虑,无人光顾时便相互聊天打趣。

在高密,一座村庄拥有一个市集的并不多。据老人讲,大迟家的市集存在三十多年了,而我捡的陶罐,至少是五十年前的家什,现在没有人家再用了。大迟家的集,逢五排十,开始只是个吃集,慢慢地,摆起除了吃之外的各种摊子,丰富的货物,吸引了更多人来赶集,逐渐繁盛。胶莱河北岸平度的阳召、周家、宅科等村,也来赶集,大迟家人并不感到意外。这个高密的边陲村落,如边关一般,迎来送往,做起了贸易。

市集中间,一对老夫妇摆的是马扎摊子。自己手工制作的交叉,简单朴实,大小高矮,品种齐全。大爷准备收拾摊子,将交叉装进三轮车,脸色阴沉,大娘站立一边有些手足无措。我端起相机,对大爷说:“笑一个,看你多像一位演员。”大爷转身,一手抓起一只马扎,果然笑了,笑得纯真。

走出市集,继续南去,想走走大迟家的新宅区,那儿,老路串起新房,秋菊梳理发辫,炊烟袅娜新生活。手提的陶罐,注满了秋日凉爽,嗡嗡作响,便想起一则《东坡事类》记载的趣事:

“王定国岭外归,出歌者劝东坡酒,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丽,家世住京师。坡问柔奴,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对曰,此心安处是吾乡。”

心安即故乡。然几人可得?柔奴之言,似有悲凉。论起分量,人比一只陶罐重上许多,若待价而沽,恐无时日。

2015.10.7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