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今天,大概还没人说得清一条沟对一个村庄的影响,同样也并不意味着我就能说明白。“发现高密”写作中持续行走,让我遇到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沟,有的在城市,有的在乡村;有的在村内,有的在村外。它们不同于河流能载入史册,甚至构不成地方主要风景。它们存在的目的似乎只为了被忽略、漠视,或者被遗忘。几乎所有村庄都有沟和湾,与村庄共存。遇到特别宽大的沟,我会站在沟沿停留一会儿,望一望;或下到沟底,脚踩软泥,分开高至腰部的野草,透过远处单孔或多孔的桥涵,眺望并非尽头的尽头。这时候我陷入大地内部,特别渺小,像岁月不经意失落的一粒沙子。那些伸展的沟,不再似一条条裂缝,而是伤口,有古老又鲜艳的疤痕,闪动明暗起伏的光。
张家墩的大沟有名字,叫“龙湾沟”,从东往西,将村庄一分为二,南北几乎均等。沟南顺沟沿,建了一座座低矮的瓦房,贴后墙,大都栽植了白杨树,尚未成材;也有零散的刺槐,并不笔直,向沟内倾斜。冬日下午的太阳一偏西,就几乎是黄昏了,我们站在村东正在整修的平日路上,沿龙湾沟往村庄眺望时,太阳像只鸭蛋黄,刚好碰到白杨树梢,被刺破了,将村庄洒了一层金黄的粉末,寒气凝聚了,树梢一动不动,飞鸟也静止在看不见的地方。
沟北,水泥路隔开龙湾沟和房屋,一会平直一会弯曲,通向村西。龙湾沟在今天的张家墩呈现的状态与不远的过去和更远的过去已经完全不同。沟和水天然相连,而水又与一个村庄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所谓一衣带水无非强调了择水而居的重要性。我们沿水泥路往西行。如今的龙湾沟肯定没有过去宽,也没有过去深,最重要的是水的消失。沟底沟坡是枯黄的落叶和衰败的野草,无水的沟演化为天然的垃圾桶,堆积了各类生活垃圾。龙湾沟在今天,诉说的是时光荏苒后的无奈。
冷空气沉到沟北人家在沟沿贴着水泥路开辟的菜畦上。菜畦窄窄的,象征性地种了几行大蒜、大葱或菠菜,有点点绿意,枯叶落入其中,帮它们抵御风寒。无水之沟,形同摆设,有些人家干脆拉来黄土,在自家门楼前填出更大的空地,栽种几棵类似黄杨、樱花的树苗,再垒砌一堵影壁墙,面向门楼的墙面贴个瓷砖烧制的大大的“福”字,出门即可撞见,算是拓展了幸福生活的疆域。那段龙湾沟,自是变得窄了,像得了血栓的毛病,泄了精气神。问站在沟沿的老人几年没见水了,老人皱眉沉吟,说不具体。一位说五年,一位说十年,一位说如果按流水算,还要长。他说的是河一样流动的活水,而不是雨水累积的死水。
太阳就那么一沉,几乎到了屋顶,天光更散了,散在门楼前、巷子口三五成群或站或坐的老人们身上。他们表情并不丰富,偶尔交谈,声音像村庄渺然北去南伸的巷子,模糊而悠长,从新宅到旧屋,坑坑洼洼的,相互碰撞。这画面清晰在我眼前,却又朦胧在遥远的记忆中。那些站姿坐姿谈资,以不变的形态,从前一个世纪往后一个世纪,河水般流淌。
以2015年10月12日下午为坐标,以在张家墩龙湾沟往西行为现在,假如我往过去走,会消失在淼茫的历史深处,如果往将来去,同样将消失于不可测度或不存在之中。这并未让我悲伤。让我们把时钟往过去回拨几档,黄昏再次来到龙湾沟两岸,春风吹绿了沟坎,晚饭后的人们向龙湾沟的桥头围聚,张家墩的第一台电视机搬了出来,那些黑白画面,来自《西游记》或《霍元甲》?定居青岛的著名作家连谏兄忙完一集电视剧的文字,回复道:“把电视搬到街上让全村人看是那个年代村庄的大事。”构成大事的,还有村内自已组建的茂腔剧团和高跷队。他们在村庄广场排练,也是村子的节日。可他没提龙湾沟,也没说流水。于是,我明确了往过去走的原因。
我要去看那消失了的流水。时钟再次回拨,我看到村西的大片田野,一个公社的人们集体出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名为“高南战区”,像如今大搞湿地公园、仿古建筑一样。是大搞不是小搞,也不是中搞,是一群人围着一条大沟拼命搞,搞到龙湾沟浑身发抖,最后挖眼腰斩,彻底搞平,一群人才一只手提裤子一只手叼着旱烟往家走。由于走得匆忙,内裤都埋在了沟内。资料显示,因为填龙湾沟,村庄多了两百亩土地,自此龙湾沟成为断龙沟,再无活水流动。
如此慢的时光倒流让我疲惫。我恳求连谏兄神笔一挥,打破时钟束缚,让我实现穿越。我即刻来到明朝初年,站在龙湾沟地势较低的南岸,往东一望,那时候没有平日路,斩不断大沟的另一段,一眼便可见东边的朱公河,朱公河水自天上来,从南向北,浩浩荡荡,怪吓人。再往西一望,那时候孙家庄还没立村,一眼就望见五龙河,更不得了,五龙河水自天上来,从南向北,奔腾不息,匀出一杯灌入龙湾沟内。龙湾沟水自西向东,澎拜汹涌,眨眼工夫,就到达了朱公河,把朱公河吓得一哆嗦。
最惊人的是我往北一望。龙湾沟北面的荒草高坡上,露出三个人影,脚步蹒跚,迤逦而行,毫无疑问是一家人。走近一看应是四人才对,那位中年妇女明显有了身孕。我手卷喇叭筒,朗声问来者何人。中年男人答张氏一家也,自山西临汾不远万里逃荒至贵宝地。我手指土墩:“可就此立村也,勿迟。”男人放下包裹:“正中吾意。”下沟坡蹲下取水时他抬头问:“村名张家墩何如?”我见天色已晚,似有狼嚎,心想墩就墩吧,磕一下手里的烟袋锅道:“甚好。”
惊艳的一幕发生在翌日清晨,再度来到风景秀美的龙湾沟,见那男人不知用了什么能力,建好了泥巴小屋,屋内传来婴儿哭声,许是生了。屋门外的双立人钢锅,煮了用于催奶的鲫鱼汤,香气诱人。我盯着那口铮亮的钢锅,自语道:“银子多多。”他手握一棵槐树,准备栽下,回道:“除了银子,啥也没有了。”我见他栽下的立村槐细小柔弱,忍不住道:“如此小的树木,何时长大?”他眼睛放光,像龙湾沟的滚滚流水:“快。”
果然很快,等我湿漉漉爬出龙湾沟,立村槐往南的树杈正好遮盖了我。我是谁?我在哪儿?又是一次穿越,我回到了民国,返回了1937年。我叫单既亭,曹梦九县长的首席秘书。“曹二鞋底”县长匆忙离开高密,解散了民团,我无路可去,只得返回张家墩老家。无奈村庄围子太高,四门由日本人把守,身上没有良民证,只有曹县长与武装民团的合影,只得深夜从龙湾沟扎猛子泅进村内,一口气便到了村中立村槐下。躲在立村槐的树洞,我拧干衣服,打开油纸,还好合影没浸水损坏,这可是宝贝,我知道许多年后,曹县长的长孙曹桂敬先生会来村庄寻找它。
现在,我们沿着如今干涸已久的龙湾沟折进张家墩村委会东边的胡同,走进单连华家小院,看见曹桂敬先生手捧爷爷的照片仔细查看,激情难抑,我不再觉得自己一直在沉思和在梦境中穿行,历史交汇于必然的一个点上,淡化了过去和将来,只留下此时此刻。时钟停在现在,没有比现在更真实细致、更具体感人的了。如果说存在,除了让时间停止,或模拟它停止,还有什么得以存留并让人感怀的呢?
因此,我们行走,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踱步、奔跑、飞翔……都无法脱离现在而存在,当我们回到过去,或试图跨入将来,我们自身便消失不见了。或许,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探求它的意义而存在,一个村庄的历史,一张怀旧照片,一棵被砍伐的立村槐……我们追寻并回忆,我们只是为消失画上或然存在的符号。海德格尔先生写道:我们用“是”或“存在着”意指什么?我们今天对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吗?没有。
然而我们又分明存在着,不断用视觉、嗅觉、听觉、触觉等感觉验证这种存在。连谏兄身在青岛,却一直在感受着张家墩的存在。他告诉我在张家墩有一种辛辣味独一无二,只要放下笔想一想,那气味就会游走全身,它来自张家墩的大蒜。
夕阳向五龙河下坠。我们循着连谏兄记忆中存在的味道离开龙湾沟,走去张家墩东北角。拓宽翻修的平日路上,机器轰鸣。路基下树林中有一小块空地,某一家人在此垦荒种了香菜和大蒜。为在来年清明节前吃到新鲜的大蒜苗,他们正为一畦畦大蒜搭建小工棚。先用竹片架起大蒜生长的空间,再齐心合力铺上一层塑料薄膜,两边用泥土压实,避免寒风吹入。这种简单易行的塑料工棚,为的是让土壤保持温度,即便大雪封地,也能让大蒜缓慢生长。
一家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夕阳晚照中,不像在劳作,更像在努力做一个游戏。他们的笑声传出多远留存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听到并受到了感染。拍完照片正要离开,一句热情的话钻进我耳朵:“明年春天来拔大蒜吃吧,这里的大蒜最好吃。”最好吃的概念,大概就是连谏兄保存在记忆并告诉我的,张家墩的大蒜在周围零零散散的村庄中是最辣的吧。如果我想记住2015年冬天来过这里,沿龙湾沟走过一遭,看过张家墩大沟两岸的风景,有过并不怎么蹩脚的历史穿越,风云际会过民国县长,那最好吃一棵大蒜,动用味觉和嗅觉,留住张家墩独有的味道,去完善一个记忆的存在与复活。
张家墩村庄的进化(毫无疑问它在进化)与龙湾沟的退化(毫无疑问它在退化)几乎同步,进退之间,假如忽略人来人往,我们感慨若有所失,又似乎什么也没丧失。最后,不妨把本雅明先生一句话突兀地放在这儿,让它和龙湾沟一起躺在时光之中,躺在必须经由现在而通达过去和将来的岸边。这句话就是:“上帝是全人类的供养者,而国家使他们营养不良……来回走动的人的脸上出现的表情展示了掩饰不住的内心失望:那里只挂着画。”
201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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