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月,“摆条风”跳上柏城大桥,捋捋衣袖,调整好呼吸,下石桥,贴胶河河面继续北上。胶河河道比以前宽阔,在前面拐出几个大弯,弧度优雅。它略显踌躇,东瞅瞅西看看,速度就慢了。它发现河床干涸的土丘沙层,两岸的碎石接缝;衰草枯黄,还蔫蔫地立在那儿,绿芽却不多见;有水的地方,团成块,不怎么流动,颜色过于凝重,身体说不上轻盈,与时令上的小阳春颇不协调。它有些着急,检讨自己是否来得晚了。行行复行行,就过了高密的柏城村、姚家村、赵家村、小河崖,河床的水骤然增多。一路多疲惫,此时却来了精神,“摆条风”从一个路口上了岸。
这是段有弧度的岸,转着转着,胶河就从南往东去了。“摆条风”见河南沿有行柳树,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它便过去,摇晃下垂的枝条,像帮老人梳理灰白的长胡子。柳条醒了,“摆条风”让它们换上绿装,还为它们画了鹅黄色又毛绒绒的眼睫毛,指着让它们看河边甩杆垂钓的人和河水在浮漂周围的圈圈。柳枝们在阳光中跳动几下,像伸懒腰,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摆条风”就忙不迭往村庄去了。
村庄叫大吕,住在胶河南岸,因为那个大弯的缘故,也可以说住在西岸。“摆条风”记得大吕。多年前,应该说很久以前了,村庄多处寺庙,初一、十五免不了敲击钟鼓,奏些乐音,它路过此处,听得真切,让它想起古时音乐十二律中的阴律,称为六吕。书上说“大吕,周庙之钟”,《前汉·律历志》载云“阴六为吕,吕以旅阳宣气。又大吕,旅也,言阴大旅助黄钟宣气……”宣什么气?驱阴赴阳也,“摆条风”不禁莞尔:“抢俺生意。”但它并不在意一挂铁的铜的吊钟是否真有抢走它生意的本事,比如让柳条眨眼、腊梅落花。它只是觉得这大吕之村的名字很可能出自某个落第秀才之手,“摆条风”喜欢秀才,尤其落第秀才,就记住了大吕。它很少记住路过的山山水水,尤其村庄,因为村庄的名字无非大都用个姓氏,姓啥是不靠谱的记号,只有人当回事并以此为荣。
“摆条风”匆忙往村庄去,找一条路,一条从村中间、东西穿过大吕的路。其实它从胶河跳上来就看见了,不光觉得眼熟,还心熟。它让柳枝荡了会秋千,再替它们换完春装,这样到河边用了点时间,便又寻到那上岸路口。“摆条风”转身望了眼胶河,怎么到达这里的记忆就模糊了?它懊恼自己记性不好,总是忘记来时的路,于是就回不去故乡,最后连故乡在哪儿也忘了,脑子里只有个南方概念,至于多南是南却说不清楚。时间还在,一切都在。它这样安慰自己,一直往前走,有时追着一颗星走,有时跟着记忆走。到了大吕便上岸,是寻着记忆来的。关于这一点,倒不是它记性不好,让它恼火的是该记住的没记住,不该记住的却印象深刻,可它又解释不了什么该记住什么该忘记。
它揉了揉太阳穴。它决定暂时不想这件事,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条记忆深刻的路上来。说是记忆深刻,其实早有些毛毛糙糙了,因为时隔多年,也因为世事变迁。这条自古从高密通往胶州的路,把村庄一分两半,原先是沙土中加了石子,由于车少人稀,路两边常见青草,早晨挂着水珠,傍晚唱着小调,它弯腰细听,才知道草叶下有几只蟋蟀在打闹。那时候道路两侧的房子比现在低矮,泥坯的墙,麦秸的顶,它一抬脚就能从窗棂往屋里望,可除了黑黑的一团和一盏光焰如豆的油灯,什么都看不清。
说起来,“摆条风”更喜欢早晨时段的这条路,太阳湿漉漉地从东边慢慢往西边走,直到沉进胶河的水洼。它向东眺望红砖红瓦窗明几净的新房屋,更宽的水泥路跳跃翻滚着白刺刺的阳光,说喜欢有点难为情,说不喜欢又不好意思,毕竟只是像阵风似的路过。但它还是克制不住想起来上一次,“摆条风”穿了件薄衫,还顺手从河边掐下一根柳枝,挥舞着往村里去,边走边看,就念叨起元朝御史萨都刺写的几句诗:村墟杂鸡犬,门巷出羊牛。炊烟绕茅屋,秋稻上陇丘。当然它不仅仅看到这点东西。
时光一闪到了此刻,时光一闪远隔千年。沿水泥路东行,“摆条风”脚底生疼,它不适应水泥路,虽然坚持着适应。翘脚走到村中两棵柳树下,柳树粗大,丝条百千,还各垂挂一只大红灯笼。它憋口气吹向灯笼,灯笼红着脸纹丝不动,倒是柳枝摆起来,弄得墙上影子跟着晃,时光也跟着晃,晃得它意乱神迷,混乱了今夕往昔。记起有一年,大概1916年3月,它路过海德格尔窗前,推窗入内,与他交谈存在的时间性和历史性问题。海德格尔很少正面回答提问,只说了句“问题本身甚或会借回顾向终结存在找到答案”,让它愈加迷惑。后来,翻看带走的海德格尔书稿,从第422页下半部分找到四个字:生存着的。似乎明白了它是有使命的并且只和这四字有关,“生存着的”之外,只能于回顾中与被回顾者一同消失。它认为幸运的事往往如此也不过如此。
因此,一百年后,即2016年3月19日上午十时许,在继续往东走过大吕之前,“摆条风”没有忘记让两棵老柳树的枝条再披一层嫩绿,同时还找到了多年前落地却未能萌发的草种,它捏在手里闻了闻,突然闻到熟悉的味道。经辨认,它确定味道不是出自发黑的草种而是来自不远的村南。
离开路面,飞到屋顶,越过数根烟囱,甩下一缕烟尘,“摆条风”直扑大吕村南的东西水泥大道,在距集市百米的丁字路口,它找到了味道的发源地。一辆摩托三轮车停在路边,车厢三围早已打开。它先是看见姓王的小伙将高音喇叭布置在距离三轮车十米左右的大道旁,通上电,张宇的颤音撕心裂肺,又哀又伤,喇叭口对准几棵白杨。小伙儿见“摆条风”围着车斗旋转,还不时趴在半干的面条鱼和柳叶鱼上耸动鼻子,即到近前热情介绍。“摆条风”比小伙儿更熟悉这些鱼,它们唤醒了它早已忘却的儿时记忆,再长长吸一口,它抬头问:“还有吗?”小伙儿纳闷道:“没了,就两种。”“摆条风”自语道:“不对啊。”迅即拔腿,过了土沟,向一户院落奔去。小伙愣在张宇的撕心裂肺中,呆立着微笑。
“摆条风”因何突然痴狂,无人可以解释,它自己也想不明白。它极少进入村庄,即便偶尔进入,也极少逗留。相比之下,它更习惯呆在旷野或郊外,杜绝与人来往,万物演变它不变。多年前在一处荒丘,它守着几根枯木达三年之久,像团透明的结晶体,一动不动,老聃路过时发现了它,认为不期而遇了至圣之境,赞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但这次是例外,它几乎迷失自己,不仅走进了大吕村,还停留在村南首一户只有木栅门院落的人家,身体扭曲,出神地向里张望。
这种张望在大吕村不到一个小时发生了三次,几乎让“摆条风”魂飞魄散。我们只能简要叙述如下:木栅门外是第一次。它张望一个狭小庭院,几间旧屋早无人居住,但院落干净整洁,一眼便知经常有人打理。它痴望着小院中间一只封盖严实的酱缸,酱缸顶部还压了厚重的瓷盆,即便如此,在老柳树红灯笼下,它还是闻到了大酱气味并在到达院门的一瞬间得到确认。它翕动鼻子,失去了继续在大吕走街串巷的力气。大酱很快就能吃着了,去年腌的还有,给你包点吧?老奶奶突然出现在身边,似乎看见了它。它不能说话,低了头,眼圈几乎是红的,快速逃去隔壁路边的杏林。
第二次在往北返回大吕村东西大道途中。它经过集市,绕开摊位和人群往前走,但集市路北一溜十间房屋吸引了它,准确说是被屋前大院的孩子们。大院铁栅门开着,墙垛挂着“高密市小白杨舞蹈培训中心”的牌子。它身不由己往前靠靠,站在培训中心门外。临近中午,大部分孩子已放学离开,只有几位在院里玩耍。两位老师在收拾课件道具。一只小狗,一会儿趴下,一会儿走走,一会儿变成孩子们的玩伴。它还是难以克制地犯了戒律,进了门,被小姑娘发现,狠狠瞪着它,又让它退到了门外。
门外向右一扭头,是第三次张望。院外的玻璃房内,巨大空间只摆放了一盘水磨,磨顶湿润,零散着泡好的黄豆,磨出的小豆腐,黏在磨盘上。旁边,一桶清水,一桶浸泡的大豆。它用力呼吸,仿佛吸进了磨盘转动的光阴、小豆腐流逝的味道和大豆肿胀的颜色,集市的喧哗也被它吸入了腹内,一种滋味走遍全身。对于它,那是遗世之钟,分分秒秒转动的,是时间之外的真实。它到来又逃离,体内坚实的核似乎被击碎了。它怀疑自己不仅有过幼儿时代,还有过成长的经历,并在某个角落,吞噬过五谷杂粮、人间烟火。它甚至怀疑曾经不止一次死过,在众多灾难中,最后死于幸福,如一粒磨盘上的黄豆,枯柳萌发的新枝。
“摆条风”返回它熟悉的东西大道,现在,几乎到达了村东。它暗示自己该离开了。离开前,它要看望一个人,李大爷,那位一生爱花木的老人,同它的爱好一样。它认识李大爷,又不认识,像认识海德格尔、老聃、伊拉斯谟,又不认识一样。李大爷正在它站立的路北一亩多花圃里忙碌着,透过树丛、木篱笆,它望见了他。那个花圃,简明,干净,纯粹。它走下土路,进入花圃。它不急于和李大爷打招呼,而是在花圃南侧那棵超过了三十年树龄的杏花树下站了会儿,仰面呼吸了几口阳光。杏树树干黝黑,枝条耸立,花苞满枝,眼见过不几天就会开放。李大爷从一畦海棠花苗处站起,看见它,像见到早已熟悉的老朋友,带它迈过正开的迎春花,即将落瓣的腊梅,在花圃潮湿的小径徘徊,细说他的花木。
这棵爬地柏二十多年了,十五年前,用竹竿架起来,开始往上长,就是长得慢点,现在是一棵像样的小树了,冬天也翠绿。那边几棵曲槐,是不是样子挺怪?现在赤条条的难看,等有了花叶,还是蛮好看的,你知道,暖风一吹,它们就要萌芽了。你旁边的这两棵干枯的树干,是顺筋枝,好不容易长成大树,却无缘无故死了,但是不要紧,你看树干底下,今年发芽了,过不了多少年,又是一棵大树。对了,你喜欢竹子,我了解,我种的不多,品种只有四个,都还不错,长得也好。前几年盖了几间新房,那几间看苗圃的旧屋不能住了,新房后面我种了翠竹,比房子高了,去看看?
你来早了几天。李大爷转身,望向杏树。清明前后,杏花开的时候,你再来。他眯着眼,盯住杏树看,仿佛杏花正开,蝶飞蜂舞。这棵杏树,三十多年了,年年开花,满树都是,比雪白,比雪花多。我有一壶好茶,那时候,坐在杏树下,喝茶,偶尔会有瓣杏花落下来。李大爷说着,既是回忆过去,又是在邀请“摆条风”一定要来。
风在花圃里回旋,那是它自己,它把自己打散,再聚合,让自己愈加透明。等李大爷回屋,它再次走到杏花树下,席地而坐,虽然没有茶,却有茶香杏白,一树婆娑,满园沉静。时间的流水响在耳边,像逝去的一切,打着漩涡,在畦垄间聚拢,伊拉斯谟走了过来,盘腿坐下,提笔写下《愚人颂》,他写道:若世间没有愚人,人类就会灭亡。
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
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
幸运的是,“摆条风”过大吕村,看到了它想看的一切。回味中它出了村,来到村东,它掠过的麦田原野,仿佛更绿了。但它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仔细一想,又似乎带走了很多,比如柳枝含绿,街道疏影,陈年旧味,喧闹市集,数粒草种……
2016.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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