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书案前,泡杯咖啡,花费些时间喝完。喝咖啡是上海十余年生活习惯的延续,里面漂浮无尽的味道。咖啡香的作用是可以带我回到过去,时间很短,只和记忆打个照面;还可以让现在停顿会儿,仿佛生活不再费尽心力向前那样,停在某个当口,喘口气。越来越觉得停顿一下很重要,重要到生命尽可为之一愣。
人的记忆不可能不回到曾经生活之地,甚至身体。当灵魂在当下无法安置,它的血液便会逆流,直至到达让你感动的点,即便模糊不清,人际恍惚,荒草萋萋,也会被它环抱,生出温暖,变成感动——在获得慰藉后,你又举步前行了。今晚的咖啡给高平庄,一个对我陌生、对众多人却熟悉的村落,它在我的记忆已徘徊了三天。
2015年10月29日上午,风和阳光同时在高密东北乡的高平庄回旋,顺着穿村而过的红高粱大街,往东又往西去。我们到达村子,用空白的记忆。我走过距离村庄南边只有百余米的胶河,那儿,河床干涸,芦苇的花絮即将结束。菖蒲枯萎,蒲棒的花斑白絮飞出雪花,在眼前起落。荻草的穗正白,逆着光,蓬松成柔软闪亮的姿态,仿佛说它们才是深秋纯正的色彩。高平庄村南的胶河,是一段简短的直线,好像躺倒的蒲棒,也像岁月刻刀留下的伤口,似乎提示我应该记住它,至少成为完整胶河记忆的一部分。
我把蒲棒的白絮扬向空中,它们便真的成了记忆,从一杯咖啡中,从我跟前,轻缓并沿胶河飞舞,像游子归乡,重入河床,被荒草收留,被时光惦记。那是蒲草的种子。
我走过村东和村北,迎着北来的秋风。它吹落空中尘埃,遮掩十月的脚踪。它用透明,覆盖数片辣椒田。辣椒红了,因羞涩而低垂,因成熟而丰满。辣椒叶还没绿完,遭遇了霜打,枯干在枝条。忙收获的高平庄人,将它们连根拔起,放倒在田地,再等几天好阳光好空气,晒出唰唰的响声,扎捆运回村子,垛在门楼前、胡同内,站成红的一片。
村北只有两亩的桃园,我在其中徘徊。那是有了年头的桃树。桃叶不知是干旱还是因为深秋的缘故,大部分枯干在枝头,仿佛一瞬间干枯的,绿色凝固在叶片内,还未来得及释放。有几株甚至相当一些桃树已经枯死,用力一掰,枝条一声脆响,再无任何水分。树下,粗看有零星的桃核,蹲下仔细看,桃核密密麻麻,或躺或站在泥土中,似乎在挣扎着等待什么。那是桃树的种子,一丝幼芽被坚硬的壳裹着,只要给它时间,给它风花雪月,它便会从壳内爬出,再度长成桃林,高举春华秋实。
也去了村西大湾周围,这里聚居了村庄的过去。清乾隆四十五年,高平庄的先人,从不远处的夏庄迁此定居。那时,这里村庄稀疏,草泊连天,适宜垦荒,便利生存。如今,只有一个行将消失的大湾还在作证。那些逝去的岁月并未完全消失,湾北,蜿蜒一溜低洼地,比新起的村庄地势低,想必是过去的一条水路,现在,生长了各种树木,大多是白杨,因为长成了大树,正被采伐。
湾沿的小道旁,一只石磙废弃在洼处,表面纹理依然清晰精致,碾盘不知去了何处。它是村庄不远的过去群体紧密聚居的见证,是仅靠农耕繁衍生息生活方式的休止符,它沉重地躺在那儿,为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村庄四周我的所见并未给我带来触动或感动,因为走了太多村庄司空见惯了的缘故吗?
咖啡即将喝完,它帮助我梳理来自高平庄的思绪。在匆忙行走的脚步中,一些被忽略的物象隐隐浮现,此时,从深夜开始,它占据了我。
它再次把我带到村庄最南端一座房屋和胶河北岸之间。一块狭窄的田地,种了麦子,有的发了芽,有的还深埋在土里,需要大水漫灌。几位村民正埋头各自忙活。南端岸底阳光的阴影中,一位村民抱着水管,水从管道涌出,喷向麦苗,一大片麦苗已经灌满了水,过水的麦苗仿佛被唤醒了,有了招摇的姿态。北端房前,男的在整理潜水泵,女的梳理水管,一眼机井裸露在旁边,里面不知储存了多少水,无论多还是少,麦子一年的生长,全仰仗它。
麦田东边,是一座不大的果园,一棵果树上,晒着熟透的柿子,看上去刚刚采摘没多久。柿子有的串成串,垂挂在树枝,几乎垂到地面,有的摊在凉席上,一只只正在风和阳光的作用下,失去水分,逐渐变成甘甜的柿子饼。
它还把我带往村北东侧,一条陈旧的生产路往北延伸,直到看上去模糊了的导洪渠。小路边的沟内,种了几行玉米,玉米已经采收,玉米秸秆也被伐倒,一位村民正在把秸秆捆扎成捆,排齐在沟内。我走到他面前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我拔出沟边细小的萝卜,撕掉萝卜缨子,往上衣蹭几下,看着干净了,咬两口,只有干辣,没有水甜。举起萝卜,以阳光和麦田为背景拍照,他好奇地看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绿色食品,他说。
我沉浸在一个村庄日常忙碌的琐碎之中,它尽显辛劳与生活之美,像握紧温热的咖啡杯,像记忆走回过去,到达了某个让我温暖又感动的点。最后一口浓香,居然不忍心喝下去,而愿意守候的再长一点。
正如不忍心回忆高平村村北两株向日葵,它们立在空旷处,孤零零的,毫无遮拦,被风吹,被日月光顾。它们的秸秆和叶子因为枯干变黑了,摇摇欲坠而不坠,葵花籽因葵盘陈腐开始脱落,低垂着,用力垂往地面,那是种子渴望沉睡又醒来的地方。
正如不忍心再走高平庄南面胶河堤岸那段路。堤岸高起而窄瘦,种了钻天杨,杨树缝隙的小路,光滑、细长、曲折,要多少人,走多少次、多少年才能走出那样一条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一座村庄,沿着一条河游荡的历史,用忍耐和不语,走出的不息的痕迹。
再来一杯咖啡吧,它的香味升起的是尘世的炊烟,摇动的是湿润过去与明天的情怀。只有入了情怀,万物方显婉约。
201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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