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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庄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那口井对他的重要性我无法揣测,但对于落户高密的鹿氏家族,却是不可或忘的起点。停留在井头崖北剩下半米高、被枯草覆盖的村围子旁,我们以它为坐标往一座消失的村庄里面走,去发现、体会那遥远的蜜糖和苍果。今年冬天,满目可见的,是葱绿盈地、铺往村庄的麦田。由此,我们打开了通往一个消失了的村庄的语言之门——就此南去那片开阔空旷之地的第三段。

尚口村西南角,是当今位置的叫法,过去则属于西北角,或称井头崖。“井”是村庄,特别是村庄的过去举足轻重的物象。全村拥有一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甜水井是村民的福分。所以,打井是村庄的大事件。因为旧时候,没有机械设备,只能靠人力,一张铁锨,一把镐头,一只土筐,两根绳子……打出的井水若是甜的,算走运。昔日的尚口村有这样一口井,供全村人饮用。鹿树岗老师走到井的位置,现在是块麦田,麦苗一拳头高,葱绿喜人。他记得那口井就在他脚下。他生于1962年,比起井的年龄,实在太年轻了。

他说不出井的具体年龄,就像说不出村庄的年龄一样。那口井对他的重要性我无法揣测,但对于落户高密的鹿氏家族,却是不可或忘的起点。当初,明朝初年,潘姓人家来此定居,不久鹿姓人家自河南迁入,入赘潘家,后来门户独立,即建居于井头崖,或者说生活在那口井旁边,逐渐撑开一片天地。如此说来,鹿姓的保留与繁衍,似乎经历过一番周折。具体经历了什么,恐怕只有那口被泥土埋平的深井知道。

这是个四面围墙几乎全部倒塌的院落。入内,脚下踩踏的除了荒草、干枯的树枝,还有岭地人家特有的沙性黏土,掺杂大量碎石子。同样倾圮的三间泥土屋的屋墙和屋山,大小不一的石子也裸露在外。院落的四面围墙,若复原,则是用被尚口人称为常家疃石即黄砂石的石料砌成。这处只剩残垣断壁的房屋和小院,当然不是鹿氏家族在井头崖的旧居。但它的建筑用材毫无疑问一脉相承,均取自脚下的土地和临近的村庄,取自自然天成。它们扯下照耀远古也照耀今天的阳光,让我看到的还是原初的记忆:数百年前,他们走出老屋,去往井边,取回一桶清水,升起炊烟,孩子们跑去屋后的村围子,玩捉迷藏的游戏……

在尚口新村西南角即尚口老村的西北角,我们试图从现在走回一座村庄的过去。停留在井头崖北剩下半米高、被枯草覆盖的村围子旁,我们以它为坐标往一座消失的村庄里面走,去发现、体会那遥远的蜜糖和苍果。低头、抬头,前行,转身,与我们擦身而过的,无不是尚口老村与新村交汇而成的信息。此时,我渴望的,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地图绘制者,用一支笔,勾画出尚口村历史的变迁。

先要仔细绘制的,是尚口岭,尤其正南的一面。岭不高,坡度迟缓,四面散开,接壤八方。南面,自上而下,分三段。岭顶一圈,为可耕岭地,自古及今,变化不大。今年冬天,满目可见的,是葱绿盈地、铺往村庄的麦田。第二段,自我们站立的井头崖老屋北侧村围子往上,为东尚口、西尚口新村,村庄不大,共二百五十余户,鹿姓人家占据二百三十余户。新村偏南,一条主干道,水泥铺成,自西向东,由高及低,不远四里,通至土庄社区。路南前伸百余米,尚有由旧向新过渡的老房,尤以尚口老村称为碾上人家的旧房为最,破败程度可与井头崖旧房一比。

这珍贵的过渡,在我们眼内心里,没有“落雁迷沙渚,饥鸟噪野田。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的苍凉,而是一把“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的时光之匙。由此,我们打开了通往一个消失了的村庄的语言之门——就此南去那片开阔空旷之地的第三段。

且慢。等阳光透出云层,我们再跟随鹿树岗老师的脚步,走进尚口老村。在此之前,让我们从岭顶,环视一眼四周。让我用绘制地图的彩笔,画一幅更大的图。五龙河,由东南方的九龙埠,波浪翻滚,擦过西南方的百龙山,聚集在尚口岭下。水分两股,一股大水,由岭西北去,一直北去,穿过高密全境。另一股,变为支流,由岭南向东,穿过尚口村岭南的平原地,在从岭顶也望不到的地方向北转弯,汤汤北行后,再向西北倾斜,在柴沟南汇入那股大水。它为什么分出这股支流,几经周折,又汇入主流呢?没人知道。

没人能解释清楚的,还有五龙河支流自岭南流出尚口老村村东时,又向北往尚口岭坡分出一股弱水,不断向上冲刷,终于冲成一条大沟,最终,将尚口老村所在的那块岭坡,围成三面环水之势,将之塑造为高密唯一的“半岛村”。那来自神力的安排,只能让我们叹为观止。还让我们叹为观止的,是起自1959年的马旺水库建设,那人力的作为,最终在岭西偏北,建成了一条壮观的拦河坝,水流被阻截在坝前,蓄水为库,此后,尚口村有了别名:库区新村。而我们所见的“岭南半岛”——尚口老村旧址——因水位上涨,淹入水下。

连年干旱,五龙河几乎断流,马旺水库只剩小水半碗,库底朝天,尚口村旧址,终于再见天颜。鹿树岗老师站在旧址北端大沟南沿,视线扫过南行大沟的枯草,扫过起伏绵延的麦田,心中是如何将尚口村过去的容村貌、风土民情复原的呢?

鹿树岗老师,在土庄中学教了几十年英语,如今做学校的后勤工作,住在土庄,闲暇时便来村庄走走,研究族谱和老家的历史。他在沟沿瞭望尚口老村的旧址,我在沟底看他的背影。他正站立的地方,是老村的东北门,沿门往西往南都是村围子,围墙足有两人高。如果他是站立在昔日村庄的门楼下,而我在远处望到的背影,视觉上应是单薄矮小,有被时光吞噬的错位感。沟底落了一层杨树叶,踩上去,响声干燥单调。过去的东西和南北大沟应该比如今更深也更宽,东西沟应为人力开挖,一是护村子;二是排涝,涝年头岭上来的雨水汇入其中,流入村庄东西两侧的南北大沟,排泄进五龙河。平时,因为有个绝对高度,五龙河的水很难漫到此处,因此,这条东西宽沟实际上只起到城壕的作用。

蹲在沟底,平视过去,沟北一大片白杨林,倾斜着向上,云彩飘过,整片树林似乎都在摇晃。那儿,过去是村庄的菜地,每隔十几米便有一口井,如今都已干枯废弃。闭上眼,听到脚步声,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出了村庄的东北门,手提铁通木桶,走去井边,打水浇菜。早晨,清水淌过的是鸟鸣;黄昏,夕阳晚照涂满菜叶,说说笑笑的声音,顺着岭坡往上爬。

农历的逢三排八,便是尚口大集,从沟北一直蔓延到入门进村大街两侧,有杂货市、粮食市、牲口市,时有大戏上演,人头攒动,很是热闹。相传,尚口市集由鹿氏十二世祖莘公用其为官俸禄创办,远近商贾争相往来,货物不断。

入东北门进村,一座繁衍生息了数百年的村庄,街巷纵横,房屋错落,一眼望不到边,两眼也见不到头。今天能够尽收眼底的原因,不是雾霾少,也不是有阳光,而是只有一片大平原。它没有被闲置,而是延续了劳动者闲不住的优良品质,种上了麦子。麦苗由风吹送,匍匐着冲往村南的河道,顽强地用绿色遮盖了一座消失的村庄。

土地松软,鹿树岗老师奋力往前走,尽量踩在两行麦苗中间。土壤混杂粗砂石子,零星还有碎砖瓷瓦。我们往深处走。我们如果这样走去村落的西南门,需要不断拐弯。从东北门走到西南门需要拐九次,从西南门走到东北门也需要九次,因为我们必须经过九曲巷。一条瘦长的石子甬道,拐出数个“Z”字型,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点。有的转弯冒出一丛月季花,或冲出几声犬吠。有的门楼内坐着老人,并不稀奇地看着我们拍照。有的巷口跳出溜旱冰的少年,颠簸着跳去了另一个巷口。那四只大鹅仿佛认识我们,伸长了脖子,硬喙触到地面,嘎嘎叫着,摆出酷的姿势,定格在我们的相机中。

在九曲巷消耗掉我们时间的,不是追逐飞奔而去的少年,也不是大鹅的酷姿,而是巷弄内那些泥沙的、石子的或黄砂石的房屋。节省点的人家,就地取五龙河口的沙泥,加入大量石子,垛出泥巴屋墙院墙,门旁窗沿,以青砖垒垛,装置榆木或槐木门,简单实用,冬暖夏凉。不怕费劲又讲究的人家,则套上马车牛车,利用五龙河枯水期,越过河道,去对岸的常家疃村,仔细挑选那儿产出的黄砂石,大小厚薄均匀,买回来,垒砌屋山和院墙。屋山上,四周镶上灰砖,造型妥帖并美观。

鹿树岗老师边走边回忆,仿佛真的在九曲巷中穿行,我们也仿佛真的听到了脚触石子路的响声,那完全不同于在水泥路、柏油路行走,那更像一条属于村庄特有的路。累了,就会遇见巨大的榆树或梧桐树,浓荫下,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向年轻的妇人讨要一杯水喝。那口甜水井的水果然名不虚传,甘洌又清爽,喝一口,如沐春风;第二口,高密特产黄斑牙就变白了,怪不得尚口老村净是一口大白牙的美女,这是帝国不小的奇迹。

走了多久,我们才到达了村庄西南角的大门?也许一个世纪,也许数个世纪。也许骑马而来,也许徒步而来,也许大水漫过后,我们泅渡至此。村庄大门外,南来风有醉人的微醺,把柳枝吹成了嫩黄,把野苇吹成了翠绿,把在墙围子攀缘的紫藤吹出了蓬松的花盏。谁曾站在这里,手搭凉棚,遥望过隔河而去、逶逶迤迤通往百龙山的官道?细沙扬尘,水生褶皱,谁沿着河边,用去大半生光阴,寻找那条失散的小鱼?

寒风荒草中望去,官道轮廓,隐隐约约还在。它属于尚口村的先民。无论沉入水底,还是裸露于天光,不会再有人视它为行走的道路。我们只能用沉默去注视它,正如注视不语的河流。鹿老师转身,望向东边。在东南角,还有村庄的另一个出口,跨过五龙河的,是一座拱桥,出村过拱桥,又一条路崎岖向前,通往更远的外界。1959年,马旺水库开始修建,尚口老村整体搬迁,鹿姓家族就此分散,近的北上一里许,迁入尚口岭的更高处;稍远的,分散于高密、诸城各村落;最远的,拖家带口,迁徙至吉林镇赉县一带,后散于东北各处,杳无音信者众多。

水库建成了,大水上涨,慢慢靠近尚口古村,一座村庄沉入库底。

我们有幸踏遍尚口老村旧址,仰赖于持续多年的旱情。但我们所能见的,无非一块土地,几湾细水,麦苗青青。我们看不见的,是一个村庄的历史更迭、聚散离合。望着鹿树岗老师远行的背影,我们依然无法体会他突然停下或忽然快步行走时的心情。如果来年风调雨顺,水位上涨,他说,这里又将是一片汪洋,尚口村旧址会再次被大水淹没。

大水再一次漫过这个古村落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所见的一切再沉入水下是什么样子呢?那口曾经养活整个村庄的甜水井,会不会由于大水浸泡,填满水井的泥土吃水下沉,显露出它原有的轮廓?它在深水中、在匆忙流逝的时光中、在寻根的尚口村人心中,画出的会是清晰的句号吗?

201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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