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也有一张脸,脸上有五官。不同的村庄虽五官相似,但长相不同。有些村庄脸面干净点,仔细收拾过;有的村庄脸色差点,稍显蓬头垢面。脸面干净的村庄未必真的干净,面露垢容的也不一定真脏,与人相似。我看村庄,很少在崭新的地方停留,也许正因为新的或过于粉饰,欠缺时光打磨,尚无岁月沉淀,总有些矫揉造作的虚假、道貌岸然的轻浮。在村庄内游走,偶遇一栋青砖灰瓦的旧房,或更陈旧的泥坯房,便会在倒塌的院墙停下,或攀住木格窗往里望,虽然能看清的东西不多,却也情愿呆一会儿。它们有把我带回过去的魔力,甚至拉入某个故事里面,让我看得见摸得着时间留下的真实——这个微观世界,拥有宏观的沧桑。
总会撞上泥土路,窄长瘦弱,往前匍匐,若季节合适,在边边角角,会发现青苔和撑开雨伞的白菇,因为惊喜,需要蹲下来,看一会儿。史家庄子也有这样的泥土路,也许比其他村落更多几条,不仅仅在村子四边有,村内也有。这些路,不存在笔直的可能性,而是更多蜿蜒更多不平甚至崎岖。比如史家庄子村南就有一条,它从两排房子中间由北往南伸展,右边连通数条胡同,左边避开废弃的学校高墙,曲曲折折到达村南的东西路。
其实排房中间,留了足够宽的空间,一点不拥挤,是条大马路,可是村庄的人们,还是习惯走原来的那条窄道。深冬的缘故,曲折窄道两边的荒草早已枯黄,很少人出现。人们的共同认知是:除了早先踏实的小径,剩余的为荒地。荒地荒在那儿,浪费倒可惜,干脆栽下树木或开垦种菜。拉开院门,走进同样窄的胡同,走上出村的泥土路,虽然坑坑洼洼,却也光滑如水,沿着它去往村南年轻的白杨树林,更笃定,更踏实。前辈们就是这样走过的,走了几十代,并无太多不幸。
我们经由柏油路、水泥路,从城区开车三十八公里来到位于高密西北乡的史家庄子。车停靠村东出村的水泥路边。此日依然大霾,村庄沦陷于浓厚的灰暗之中,天空和水泥路一般沉重。站在史家庄子水泥大道向东眺望,虽目力所及不足百米,也隐约看到了明朝成化年间,史家庄子这条向东的泥土路,瘦瘦窄窄的,穿过黑黏土的大地,到达一片牧场——明朝青州衡王府的千亩牧场,就在这里,那时叫“官场”。史家庄子的先人们,在农闲时节,三三两两,顺羊肠小道,结伴来到牧场北边的空地,其实是远远地站在“官场”的外围,眺望一座叫“官亭”的六角亭,眺望丛林,也眺望开阔的牧场……他们是来看风景吗?
稍早前十几分钟,透过车窗,我也看到了那座重修的被铁栅栏围住的官亭,同时还看到了立于路边的清初立村的官亭村拆迁纪念碑。牧场不见了,官场不见了,以官亭命名的村庄也拆迁了,只有原来的泥土小路还在,它变成了水泥路,依旧通往明朝洪武年间立村的史家庄子。没有人可以解释那些原先可见的存在着的事物消失的原因,正如不能解释为什么史家庄子依然薪火相传,也不能解释史家庄子——除了那位立村者史文礼——再无史姓之人。
只能让时间去解答。时间给出的答案往往正确又出人意料。它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结论,同时又给出否定的结论。它们在哲学命题上形成对立,同时又相互依存。它在否定多个面的同时,又可以肯定一个点。村庄就是一个命题,它用一条路指明存在的可延展性,也可以凭空切断,将之封闭在不存在的空间。
我看见的路其实不存在了,尽管清晰,指向有也指向无。我看不见的路又依然存在,即使湮灭,却连接始终。
还会遇到湾,一个或数个,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像村庄塌陷的眼窝,有时候大水盈满眶,有时干涸枯草生。史家庄子有更多的湾,可以说处处都有。我该怎样叙述它们,也许只管靠近,任由它们将我描述?
村庄西北角,站在湾南沿,目测深四五米的湾底,犹豫着是否躲开乱草枯枝,滑下去看看。因为整平的湾底,变成一块田,种了麦子,青青麦苗吸引了我。对面隆起土丘的白杨林,尤其白杨林中几间旧屋对我构成更大的吸引,只有通过湾底才能更快到达对面。在我往下边滑边跑的瞬间,同时体会了下沉和上升。南岸北岸的白杨树似乎更高也更萧瑟了。西侧的房屋猛地坐直了身子,像从梦中惊醒。东边穿村而过的水泥路因为陡然升高,在可见的范围内只留给我一条无限延伸的线条,有闪电般的凌厉。一下子接近了湾底的麦苗,它们似乎比我从高沿看到的更细、更稀疏,排着队列往四面扩散,又仿佛被猛力击碎的葱绿色染料,不是从天而降,而是自下而上,扑满我全身。踩着湾底结块的黑土向北走,似乎是在一片染色的水中游泳。
当我抓住一根酸枣枝条爬上北岸,有被大水湿透的错觉。狗一般摇晃身子,确认全身部件都在,水珠也抖搂干净了,走上落满白杨枯叶的小路,走去那两间砖石小屋。那小屋或许是史家庄子最北的房子,但仅仅是房屋的象征,它存在的意义胜过存在本身。我相信它是树林的看护房,但当我走近,看到小屋西侧那个更大的湾,又恍惚觉得,它不仅仅是在看护树林,更多的是在瞭望一个村庄流动的水如何向这里汇聚,又似乎每天在观察村庄内有多少炊烟升起。
最大的湾在村庄东侧偏北位置,四周是道路和房屋,构成史家庄子村聚居的中心。现在,我站在湾东沿的路边,向西眺望,需要越过榆树、刺槐树、白杨树,也需要穿过变淡的霾,需要平行地拂过扬花的野苇,才能望见几棵大树中间一位坐在湾沿的老人。
我更像站在时间的岸上,需要洞穿一个开阔的空间,抵达另一时间的岸边,去观察被抽象过的事物,包括匍匐在湾底的枯败之草,包括一动不动的老人,包括从老人身边向南也向北延伸的道路,包括比道路更有延展空间的树梢。我希望沿着时间的轴线,用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进入那位老人的内心,用他的心灵再看一遍我所见的一切,它们是相同的,还是完全不同?
在时间的两岸,当我们的心灵同时到达那棵高大的榆树,我看到它在冬日的雾霾下,有难以言喻的悲怆。而那位老人则看到了满树的榆钱,丽日蓝天下,被风摇落,像场大雪,落满他的头发和两肩,他闭上双眼,往前伸展手臂,张开双手,任凭榆钱飘落……同样的,我看到老人身边的水泥路追逐着南北两端的无限朦胧而去,而他却看到了一条草叶挂满露珠的泥土小径。踩着泥泞,他扛着弯锄,听着大湾的蛙鸣,走去村外的玉米地。于是,在时间和空间几乎消耗殆尽之处,我听到亚里士多德愈加深邃空旷的声音:“如果没有心灵,时间就是不可能的。”
走入村庄,我喜欢靠近动物,比如牛、羊、鸡等,因为它们只有在村庄、田野才能获得更多生命的自由和乐趣。我不知道它们怎样看待我们这些陌生的闯入者,直觉上,我们不受欢迎,由于我们对它们构成了打扰甚至侵犯。在史家庄子,我偶遇和接触了更多的小动物。在村南,我们惊起了一群喜鹊,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大的喜鹊群——微信时代,莫非它们也建群了?——足有上百只或更多。它们一跃而起,飞去远处的白杨林,有几只站在树梢,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叽叽喳喳讨论着也许和我们有关的话题。在村北,一户院落的东墙外,十几只水鸭在狭小空间内,晃晃悠悠,走来走去。我靠近木栅栏,它们不仅没有惧怕,反而一边聚拢过来,一边说着我不懂的方言。我猜测那意思也许是“想喝水,想喝水……”,我问水鸭主人,没有水,鸭子下蛋吗?女主人笑笑,当然,多少年都没水了,适应了。我忽然又想问,假如某一天有了水,水鸭可以在大湾自由自在游泳,会不会因为不适应又不下蛋了呢?但终于没有说出口。
在村东,一棵低矮的柿子树树杈上,一只落单的喜鹊,正在东张西望。它在我相机的视孔中,没有飞走的意思。我希望它慢慢飞起来,让我拍到它优美的翅膀。它像忽然了解了我的心思,起飞了,而且很慢,贴着屋顶的红瓦,展开了黑白相间的羽毛,像一颗敞开的心灵。
便又想起那只金毛寻回犬,在史家庄子,在很短的时间内,我遇到它两次。第一次是刚进村,车子还没停稳,看到它围绕女主人,蹦蹦跳跳往村外走。第二次是在村庄偏南,在自家门口,它安静地站在女主人身边。
我对金毛怀有特别的情感,因为与之朝夕相处过。第一眼看到它,心里就明亮起来,感觉史家庄子的雾霾散去了,太阳从开阔地上方,拉开了它的弹弓,不间断地将金辉弹射到房屋、街道、泥土小径、湾沿和树梢,一座村庄忽然明丽。第二眼看到它,抚摸它毛茸茸的大头,仿佛摸到了它的心跳,宛如一个村庄在我的手心里跳跃滚动,既有生命的韧劲,又有顺服的温暖,村庄不再像时光那般,是黑格尔笔下“完全抽象的东西、感性的东西”,而是奥古斯丁满怀深情描述的那种“心灵自身的广延”。于是,时间,无论停在哪个岸边,都不再冰冷,不再孤傲,不再只有遗忘、衰老和丧失。
于是,史家庄子,从迈入它的第一步开始,我的心灵,即被关照,两个多小时的游走,也因此轻松愉悦了。
20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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