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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村的蝉鸣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河南村几座古旧的石桥,向北连接镇驻地井沟村。需要插入的是,河南村有种手艺,叫剪纸,由于巧剪手代不乏人,因此在高密,河南村被称为剪纸之乡。那是河南村的蝉鸣,与其他村子和我记忆中的不同。于是我想找到这只蝉,不偏不倚在树隙、在枝头、在河南村端坐的蝉。当我全身落满河南村的蝉鸣来到集市时,人们正在散去。河南村的一切,像一锅高密炉包,正在被煎烤。

高密有个镇,叫井沟镇,有条河从西往东穿过镇驻地,叫红绣河,河南岸有个村,叫河南村。河南村几座古旧的石桥,向北连接镇驻地井沟村。还有一条南北公路贴在村东,叫沂胶路,通达外界。公路东侧有个集贸市场,叫红绣河市场,逢农历四、九大集,周围如东疃村、南郭村、水城等乡亲到这里赶集。集市很大,但赶集的人们还是喜欢和习惯将各自的摊位摆在公路两边,长长一溜,自北向南展开,像幅画轴,几乎到达河南村东南角。

集市北边,过了河,是个小公园,建成不久,叫红绣河公园,站在南岸河南村北头,立起的山石上凹凸不平的字看得很清楚,岸边的居户打开后窗,透过岸上笔直的白杨平视,也能看到。桥上路上满了人,今天逢四,正是赶大集的日子。我从河南村走到公路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集市的人们正在收拾摊位,准备打道回府,因为赶集购物的早散去了。闷热,所有一切都像被扔进滚开的水中的猪蹄,盖上锅盖,鼓起急火,被蒸煮。

需要插入的是,河南村有种手艺,叫剪纸,由于巧剪手代不乏人,因此在高密,河南村被称为剪纸之乡。村中有个人,住村西,叫范祚信,因为剪纸技艺超群,被列入国家非遗传人,已七十余岁。游走河南村之前,先到了剪纸非遗传人家中,在挂满他的剪纸作品也是会客的南屋木格窗下,我们挥汗如雨地讨论剪纸的耀眼历史,共同在一个锅内蒸煮两个小时。抽尽一包泰山后,几乎脱毛,于昏沉中走到街上,迎面遭遇阳光举着正午冒烟的烙铁沿街巡视,被逮个正着,烙铁从额头往胸毛上滑,差点到达裤裆,青烟拽着焦糊味,由脊梁穿过头顶,像范祚信老屋歪斜的烟囱,喷出粉尘的火苗,传出嘶嘶声。

昏了头,往往易犯常识性错误。往村南去的路上,在一堵墙和一户人家门前,明明看到了绿色苋菜,待到近前,却发现红了,不仅叶是红的,连粗壮的茎也变成了血红色。阳光白得炽烈,有足够的能力将绿色炙烤成红色,如同时光,可让黑的变白,白的变红,让有用的变无用,无用的变有用,就像范祚信木格窗贴的剪纸,在阳光舔舐下,大红逐渐隐褪,变为粉白,如时光的脸褪去了鲜艳。阳光的舌头却因此红了,并将我看见的事物,如苋菜,舔了一遍,把范祚信剪纸的颜色给了苋菜。但我更愿意相信它是烧红的烙铁,长成了舌头的样子。

这个剪纸的村子,莫非蔬菜也学会并擅长了这门手艺?当我扭头望见一畦红色茎秆的蔬菜时,我确信自己的想法有道理,并且与阳光的炙烤没有关系,只与剪纸有关,之前的认识是个谬误——然而就在此刻,我神智归位,五官恢复正常运作,并听到一声长鸣——俺的亲娘来,居然是蝉鸣!

那是河南村的蝉鸣,与其他村子和我记忆中的不同。它是被阳光的烙铁烙过的蝉鸣,不是寒蝉的蝉鸣,它不凄切,但急迫,尤其这个中午。它也是被剪刀剪过的蝉鸣,不杂乱无章,而是规规整整,像范祚信贴上窗棂的四个方角的窗花。它来自村南的杨柳或村东的榆槐,翅膀般薄而透明,可自上而下覆盖我。

但我更希望它来自骆宾王的“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或李商隐的“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至于“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太过乖张,“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螂”又太过凄惶。于是我想找到这只蝉,不偏不倚在树隙、在枝头、在河南村端坐的蝉。

村南的东西水泥路,阳光更强烈,那蝉鸣似乎来自路边髭须垂落的柳树,又似来自路南抽穗的高粱和玉米,间或来自户户虚掩的黑漆大门后边。它们来自四周,把天幕撕开了无数条缝。擦掉流过脸颊的汗水,坐在行将枯朽的白杨树墩上,谛听那被认为高洁的声音。一只蝴蝶顺着柳枝滑下,翅膀斜出合适的弧度,另一只绕过麦秸草垛,像燕子振翅,却比燕子轻巧。它们汇合在低矮的木栅栏前,距离我咫尺之远,翅膀舒缓地上下舞动,面对面停滞在草叶间,此时的蝉鸣居然也悠扬了,不再忽高忽低,而是像平静的水面,犹如一片落叶睡在上面,向阴影滑去,带着清凉的梦境——我仿佛又看见了范祚信徐徐吐出的烟雾和烟雾后一张石雕般的脸——这里的蝉鸣来自蝴蝶的翅膀,它们驮来的声音很轻。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蝉鸣来自村东,它们从高处的“百日红”和低处的“开不败”花蕊,从倾圮旧屋的泥巴墙,向一丛凌霄花聚拢,被几只小狗追逐,被一头老牛看护。它在小狗的好奇中鸣唱,也在老牛的尾巴上沉吟。这时的蝉鸣时长时短,时有时无,像过了峡谷的激流,汇入了开阔的平原。当那头老牛回过头,用悠长的凝视,猜测我的来意时,那蝉鸣,多了一些温和,像酣睡于槐花树下的童年时光,像槐花悄然飘落。

当我全身落满河南村的蝉鸣来到集市时,人们正在散去。河南村的一切,像一锅高密炉包,正在被煎烤。而我是被蒸煮习惯了的猪蹄,耐受性高,既不怕开水烫,也不怕烙铁烙。红绣河早被炙烤得没了水,河床只有菖蒲、芦苇和野草。走下河床,走向村西,不远处的河底,我望见一丛树木,看上去有比红绣河公园更别致的景致,那儿,也许有我要寻找的蝉吧。

走近察看,河床高出一截,像栈桥伸进河中,不是木栈道,而是泥土路。路边栽植了垂柳,两侧由石块垒砌,置放了供休息用的石条凳,有漫不经心的随意。土路截断的部分,用木板连接,脚踏木板,可进入一步之遥的孤岛,孤岛也被柳树环绕。从孤岛向南望,近处依然是石块垒高叠出的梯田,种了葱、黄瓜、扁豆等蔬菜。小路倾斜,由石阶一层层推高,到达岸顶,接入一户人家。而从那户人家推门出来,只要向河床俯视,就会看到这处朴素的景致,就会顺着台阶而下,走入“长风剪不断,还在树枝间”。

面向东边,石条凳落座,红绣河过了通往集市的桥,在极目处,向北转弯。一丝凉风吹动柳枝,左右摆动。岸上的杨树林,落下蝉鸣,我在聆听,万物也在听。此时此刻,两只蝴蝶结伴飞远,遁入花丛。老牛双眼微闭,缓慢却仔细地反刍。狗儿们散开,躲入了门楼旁的树荫……范祚信吃罢午饭,手握剪刀,他是否想剪出一只会鸣唱的金蝉呢?

此时此刻,如果你出了井沟村,往南过我背后的旧石桥去河南村,只要扭头望一眼河床,就会看到一只蝉,坐于石凳,一边仰首天际,一边吟唱苏轼的词: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2015.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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