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姚、东姚和南姚组成了庞大的姚哥庄村落。三姚如结连理,融为一体。胶河自东而西、自西而北、自北而东,呈环抱状与姚哥庄一衣带水,胼胝相亲。五代时鞠氏祖先鞠常与其弟在此立村时地形地貌是否为现在模样已无从考据,但有两点未曾改变:其一为村居胶河东岸,日出日落皆见芦荻摇荡,野鸭乱飞;其二为水系环绕,河汊纵横,穿村过户,鱼虾欢跃,昔胜于今。
昔胜于今指的是自然环境,或由于生产力低下人无力改造的环境,如今这样的环境越来越少。由于人的强力介入,大自然逐渐失去抵抗的能力,举手投降并任人宰割,是非功过当然不在人的论断之内,或者说本质上人无权论断。只是一代人一代人下来,让我们不知不觉地远离了大自然,也可以说大自然正悄然而退。
值得庆贺的是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我们的人居环境、生活质量得到了空前提高,城市渐变为人活动的中心。城市越大,聚居的人越多;人越多,城市越需要拓展。于是,城镇如鸟卵,俯拾皆是。然而,无论身居城市打拼,还是于乡野耕作,谁的心中失去过或失去了可供描画的田园呢?
话说从头。数年前,我离开大都市上海回故乡高密定居,选择了胶河岸边紧邻姚哥庄的“水岸东方”住宅区。当时朋友反对,理由是离市区太远,住在乡下颇有不便。多远?到市中心六公里,一段我理想中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其实距离远近并不重要,重要的原因是在小区临时搭建的东墙外,尚有一大片撂荒地,高低不平的泥沙土层中长满了各类野草野菜。一个在“水岸东方”居住生活的充分又必要的理由。
开春,翻墙而入,手持铁铲,顺小路往南寻去,拔掉枯草碎石,可见一小撮新发的芽,浅绿中带着嫩黄,是早春的苦菜。仔细掘土取出,鹅掌黄的粗根细须俱在,投入拴在裤腰上的塑料袋中。一株挖完,再寻第二株,寻寻觅觅就到了南河岸,望一眼西去的弱水三千,思念下三两故人,便往回行,以慢为乐,直走到斜阳欲坠,苦菜萎靡,方进家门。放水洗净剁碎,于密封罐中择干辣椒二十枚切末入碗,少许精盐、料酒、味极鲜拌匀,入口细品,又苦又辣,味如泡妞。
只一种野味怎能释放心怀?顺节序而为,可得灰菜、野苋菜、曲曲芽、枸杞叶、艾蒿叶入菜,常品野味,其趣不在吃下多少,而在寻找采撷的过程,在于摘取的空当忽然望了眼树梢流云,天深处飞鸟横移,水岸边蒲苇又萌,微雨中低燕剪柳,时光便特别慢又特别快地来回飘荡,恰如隐居苏州石湖范成大手书的田园:
步屧寻春有好怀,
雨余蹄道水如杯。
随人黄犬搀前去,
走到溪边忽自回。
一来二去,便留意了撂荒地边隔开姚哥庄与“水岸东方”的另一堵墙,墙高数米,眺望处只能见村庄高起的屋顶和树木,偶闻鸡犬之声,虽有好奇,终未前去详尽看过。逢农历二、七,也曾多次赶姚哥庄大集,沿横穿村庄的东西大道康成大街步入集市,大都匆匆而去匆匆而回。久居姚哥庄地盘,写过数十个村庄的观感,竟忽略了近在眼前的这个巨大村落。
春节刚过,人懒惰,但还是约了几位好友,开启了猴年踏春之旅,自西姚去南姚,再东姚,走了一遍姚哥庄,耗时三个多小时,算是满足了积攒已久的好奇心。
恰逢姚哥庄大集,过了几条街巷,我们尽量避开人潮,径直往西姚村西,如同挖苦菜般去寻姚哥庄的田园意象。近些年,随着高密城东拓,政治、经济、文化、体育、娱乐中心逐渐移至胶河两岸,姚哥庄的城镇化开发看上去已经成了必然,在这个渐趋并入城市的区域,由现代市井的烟火中搜寻捕捉往昔的田园意象,会不会空手而归或有那么点无中生有呢?
冯义民先生穿了身新的黑色汉服,宽松随意,走在前面,步履轻盈,是常年习武的缘故。冯家在姚哥庄不算大姓,冯义民为第七代功夫传人。我们不约而同,走去村庄的西面。冯义民是循着记忆而去,我则想尽早看到那高墙下隐藏了什么。记忆是一条顽固的路,人们总是不自觉地在上面往返,回忆便成为人时常居留的地方。
引导我们的是弯曲的细窄沙土路,开春清冷,尚无新绿,杨树依然秃着,枝条缩在空中,阴影洒落地面,层叠着虚幻感,像一地灰尘。一出村,就望见那堵高墙,高墙与村庄之间,一段窄的距离,宽处也不足五十米,却算是开阔地,泥土翻新了,晒在阳光下,转暖即可种植些什么,让人联想菜蔬的葱绿如同折扇摇出风一般的乡情。这里原来是村庄的菜园。村庄的每家每户都有几垄菜地,紧挨着连成片。冯义民被他记忆中木辘轳打水的响声牵引,快步于菜畦之间。越过冬天的菠菜,眼见就要返绿了。
由布满白杨树苗的小径弯曲往南,过一条简陋的引水渠,前面即见一处护园房,树林中撞见这栋房子,让我惊喜,犹如见到了梭罗亲手在瓦尔登湖畔建造的小木屋。因为有了它,看似荒芜不堪的菜地猛然变成了田园。它建于距离村西深沟几米远的地方,周围生长粗细不均的白杨,一门一窗,均为柴木,房屋不足三米高,墙体为黄土干打垒做成,屋顶铺了红瓦。它只适合一人偶尔居住,由于太简陋了而让我惊喜,因为它存在的方式是克制在对周围不构成任何侵犯的状态中,甚至连树梢筛下的薄光都不愿去掠夺。它显现于尘烟之中,是俗世的生活状态,而一旦进入并隐藏于人的内心,则是一种值得赞美的生活方式,仿佛一位慎独的人,恪守于道不离身。它或许就是我站在“水岸东方”一侧一直猜测并想发现的高墙下的秘密吧?
过去的姚哥庄四面围墙,有两层。内层设四门,护村之用。外层堆土为墙,主要防胶河水患。护村的围子早已拆除,村庄也扩展到了围子外。村外尤其村南的防水堤隐约还在,只是比原来低矮了很多,堤坡种了速生树木,顶部人来人往,成了绕村行走的小路。冯义民站在堤顶,四面望望,又指指靠近胶河东岸的“水岸东方”和“胶河花园”两处住宅区,介绍说:走出村庄的围子,往南往西都是胶河,有大的也有小的水渠河湾,河边沙性土壤种植了梨树和栗子树,当时沙窝“棘子山”的恩梨因为好吃而远近闻名。好大的梨园,可惜都砍了,几个人抱不过来的栗子树也荡然无存。
他转向东面,继续说:姚哥庄土质品种丰富,靠近河边是沙土,粗沙细沙都有。离开胶河不远是沙壤土,村西村北因此被称作“西沙窝”和“北沙窝”,出产优质的地瓜、花生等。村东近村处有土层厚实的黄土,是村子旱涝保收的“上坡地”。再远点,也就是现今的铁路东面,是砂姜黑土,容易积水,村里人叫“东洼”,这种土不易流失水肥,种植小麦玉米产量高。
他的声音仿佛被弹出去了好多年,久久不能回来,也如他出神的思绪。随着开发区建设和城镇化的大规模展开,村庄可用于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少,大部分土地变成了工厂、商品房。在这个土地资源被充分商品化的时代,土地之上的附着物及人的活动也成为了商品,并践行于行为。感叹中,我们走下护村堤,往南走到胶河岸边。
胶河在姚哥庄村南走的是一条“U”字形的路,开口朝西,开口内是座孤岛,立于北岸一目了然。同行的施殿臻女士惊呼:“好几年没见这么大的水了!”其实,就我这几年的观察,此河段的水已经消失了三分之二,原因当然是干旱。即便如此,站在这里向南眺望,依然还有“悠然见南山”的感觉,那是陶潜的田园。在他的田里,可以采菊,可以招呼飞鸟一同回庐,自然是伴着夕阳和晚云。而在他的园里,没有车马劳顿,更无人迹喧哗,或许只用一条小径与外界相连,这足够了,因为心灵在任何偏僻之处,只要与自然同体,便会得到滋养,便会飞越崇山,去往你想抵达之地。我想我已经进入了它的里面,只要我像村西的护园房那样,存在于似有若无之中,存在于谨守与弱小之中。
于是,在人的心里,便会构建出博尔赫斯那首伟大诗篇所表述的田园: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时间中虚设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在沉默的初春,在暖风加快脚步到达之前,我们走过西姚、南姚,穿过村南的刺槐林,它们披着黑衣,打着蓝天的伞。我们在东姚的路口,目视分岔为两股的小路,它们由悠远的过去匍匐到现在。在一户大门朝西的院落前,驻足于蓄水的荷花池,池边的葡萄树或许早已备好了今年的甜果,待到荷花盛开,此地将有虫鸣蛙唱。我们走入村内的宽街窄巷,在一处叫“庙前湾”的广场停留,观察日益衰老的旧房那因风吹日晒酥软的青砖。那些断壁颓垣、斜脊碎瓦,当一场新雨倾来,碧绿的青草还将迎风,它们高举季节的旗号,眺望胶河之水,吟唱的还是“渔夫”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在姚哥庄,我捕捉残存的田园意象,像身处荒芜之地,或置身都市楼宇,手握铁铲,翻开土层,搜寻那又苦又涩的苦菜,或许,很久很久以后,那依然还是我的田园梦。谁没有个仰首朗月的田园梦呢?
2016.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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