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莲花湾》

1952年，《战斗到明天》受到全国性的批判，正值“三反”“五反”。我所在的单位批评我出了坏书，毒害了青年，浪费国家资财。于是免了我编辑科长的职务，派我到沙市参加荆江分洪，实际上是去劳动改造，不过没有说明罢了。

（一）荆江分洪

长江出三峡，到宜昌以下一段，蜿蜒曲折。1936年发大水，淹了江汉平原。老乡们说：当时坐在荆州城头可以洗脚，汉口街上可以行船。荆江和沙市一带都是悬河，江堤比屋顶还高。平日坐在沙市房中，抬头一看：“水在天上流，船从屋顶过。”

根据气象报告，推算1952年要闹水灾。在苏联水利专家的帮助下，长江水利委员会在公安县一带北起虎渡河口，南到黄天湖的百十平方里的地区要修一个分洪区。驻扎桂林一带的四野21兵团，全部调来作为施工的主力。地方政府召集了三十万民工，工程要求抢在洪水到来前的七十天内完工。

21兵团政委唐天际见我到荆江，交给我一个任务，说工程只用七十天，完工时要开庆功会，叫我写个戏给兵团文工团演出。和我到荆江劳动的何志通和赵辉同志，都是搞音乐的，要是写话剧，岂不“凉”了他俩。当年我年轻气盛，想到试写个歌剧，大家都有活干。况且几十万人的劳动场面十分热闹，适合写成歌剧，得到两位赞成。

三十万劳动大军，除了领导机关有房子住，绝大部分都是在水田搭起的工棚里。我们三人住在一溜工棚中的一间，睡在架起一米多高的草铺上，冰凉潮湿。我们一方面在工地劳动，挑沙、运土、抬鹅卵石；一方面访问当地百姓和民工，了解过去闹水灾的情况。晚上回工棚，研究怎么写戏。

最有意思的是，我学会了喝白酒，而且终生受益。直到现在，年过九十，每天仍然要喝上一小杯。战争年代，各部队都有个消费合作社。新中国成立以后，合作社交给地方改为商店。荆州商店在工地的大堤上建起了临时商店，出售各种日用品。店门口黑板写着“茅台酒两万元（旧币，合新人民币两元）”。来回上下工都看到这则广告。不知茅台酒是什么酒？（这批茅台酒，就是21兵团交给荆州商店的。）

有天下工回来，老何说晚间要加班写戏，工棚里阴凉潮湿，想买一瓶茅台回去暖暖身子。我们每月只有一点津贴费，三人凑足两万元，买了一瓶酒。那时的茅台酒是黑色的陶瓶，瓶口软木塞上用细麻绳捆着一片猪尿泡。打开酒瓶，一股浓香冲进鼻孔。抗日战争年代，我是滴酒不沾。到东北丹东当广播电台台长，春节市政府发给两箱通化葡萄酒，尝了一下，香甜可口，开始学会喝酒。辽沈战役时，我跟着十六师行动。有天夜行军，气温零下二十度，李作鹏师长拿起行军壶喝酒，给我喝一口，辣得我受不了。喝过茅台酒，和东北高粱酒不大一样，于是我开始学着喝白酒，那时街上有零售茅台酒，一元六角新币一斤。

夜以继日，终于在两个月中，完成歌剧《荆江风浪》。文工团加紧排练，在庆功大会上演出。唐天际政委和兵团首长很高兴，鼓励表扬。文工团轮番给施工的军民演出，得到观众的好评。

（二）佛子岭水库

短时间写成的歌剧，粗糙不成熟，但又不愿意放弃。为了修改《荆江风浪》，于是我和赵辉同志继续在水利工地生活、访问。

我先到北京水利部了解情况。北平和平起义的傅作义将军，当了新中国的水利部长。我到水利部，副部长李葆华亲自和我谈话。当时听说李部长是李大钊同志的儿子，也不知确否？他告诉我，毛主席为淮河题词：“一定把淮河修好。”淮河上游修了几个水库，我选择佛子岭水库作为生活基地。

佛子岭在安徽六安县的大山中淠河的上游。平时静如处子，澄清透彻，可以看到水中的游鱼。乘坐竹排顺流而下，岸边竹林在风中舞动，风景如画。雨季来临，淠河变成一条愤怒的蛟龙，呼叫咆哮！浊浪滚滚！

1953年初夏，我到了佛子岭。水库已经建起连拱坝，成千上万工人日夜在坝上劳动，机器轰隆隆响。为了深入生活，我向指挥部要求在工地代职，当了民工大队的教导员。这个大队可大啦，有上千人！全是安徽阜阳的民工。阜阳经常闹水灾：“蛤蟆尿泡尿都会涝！”民工到这里是以工代赈，为吃饱饭而来的。许多民工衣衫破烂，有的人没裤子穿，只用麻袋围着下身。工地上来了上海音乐学院的男女学生，女歌唱家周小燕也来了，他（她）们都是为了体验生活。民工最怕女学生闯进工棚，来不及躲避！

民工大队长是县政府秘书，我跟他商量，提出每天记工分，多劳多得，争取冬天能为所有民工每人做一套新棉衣带回家。这件事得到指挥部的同意，民工积极劳动。冬季前，我们买了许多深色的棉布，请了裁缝为民工们每人做了一套棉衣，他们欢天喜地穿着新棉衣回家过年。在佛子岭水库，我除了经常为民工上课，每天下工地和他们一块干活。用竹簸箕挑沙土，每担约六十多斤。有几个调皮的民工，看我这个文质彬彬的军人，想考验我，故意在为我装沙的竹箕里埋下几块石头。我挑着上坡，觉得比先前沉重，免不得要换换肩。他们跟着看热闹，背后传来嬉笑声：“还会换肩？！”这时我没有吱声，可他们的小队长知道了，夜里开会狠狠批评那几个调皮的民工。

在佛子岭工作期间，我写了《老樵夫的故事》《激流》《水河解冻的日子》《金师傅》等一系列反映水利建设的小说和报告文学。

（三）官厅水库

紧接着，我从安徽佛子岭水库，赶到河北的官厅水库。官厅水库位于永定河上游，桑干河上游，古时叫无定河。古诗中有“可怜无定河边骨，又是深闺梦里人”。可见唐宋朝代，辽金入侵，经常在这里发生战事。

官厅水库工程局设在宣化市。老军人王局长在招待所接待我，午餐请我吃饭。桌上摆着两瓶酒，他指着说：“这是青梅，那叫煮酒。”我在《三国演义》中读过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喝到这种酒。

我到官厅水库工地，工程基本上完工。水库的土方是千万民工用沙土垒起来的，合龙以后形成一个大湖。我看了“合龙”，访问了许多英模人物，写了《永定了的河流》《村店夜话》《姑娘们的愿望》《青春的火焰》等文章。

参加三个水利工程的劳动，身心受了锻炼，写了几十篇小说，交给《人民文学》和《解放军文艺》和等报刊发表，后来结集《激流》交作家出版社出版。经过两年在水利工地奔跑生活，我修改了歌剧《荆江风浪》并改名为《莲花湾》，由北京通俗出版社出版。

在水利工地奔波两年多，我时常想起修改《战斗到明天》。我感到自己在八年抗战中亲身经历，有生活，有经验，一定得改好，以免有负茅盾先生的鼓励，也该对读者有一个交代。修改完歌剧《莲花湾》，我即着手修改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