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创作会议闭幕以后,勒令我在家里反省检查。不几天,又教我住到《解放军文艺》办公的地方,我失掉人身自由,出门必须请假。走廊里贴满批判我的大字报,我的名字用红笔打上××。八月下旬,在北京市文联工作的妻子冷克打来电话,说市文联主席老舍(舒舍予)先生,因不堪侮辱,投太平湖自杀。后来知道详情:8月23日,市文联造反派联络四中红卫兵,在长安街3号市文联文化局院内,将两单位领导人赵鼎新、张梦庚,老舍,著名作家肖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名演员荀慧生、张君秋、小白玉霜等著名人士,挂上黑牌批斗。造反派们还在院子里焚烧戏服、行头。当场有个女作家喊叫:“老舍和曹禺到美国讲学,拿美帝国主义的美金是个老反革命”!于是红卫兵的斗争矛头针对老舍,老舍忍受不了侮辱,利用挂在身上的黑牌反抗,学生娃娃们用皮带上的铜头,打得他头破血流。24日晚上,老舍跑到太平湖畔难过一宿,25日凌晨投湖自杀!
五十年代,我从部队转业到北京市文联,常与老舍一起开会。老舍是单位领导,又是大作家,但他却非常平易近人。有时,他兴致高了,还请我和端木蕻良几位作家,到东安市场一家小馆小吃;有时,约我们到他家中做客,观看他院里的花木和收藏的字画。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话剧《龙须沟》《茶馆》等名作,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对他的死,我感到十分惋惜和悲痛!2006年,是老舍先生诞辰106周年,也是老舍含恨告别人世40年。2005年春节前,我为老舍先生做了一首藏头诗《怀念老舍先生》,刊登在当年5月20日出版的诗刊《稻香湖》上:
老年悲歌惊五洲,
舍身取义抗狂流;
永垂青史传佳作,
生命之光照千秋。
取每行句首,则是:老舍永生。
“士可杀不可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箴言。刚直不阿的有识之士,悲愤填膺、无可奈何,许多人只好以死抗争!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北京市委书记、著名新闻工作者邓拓,因著作《燕山夜话》和吴晗、廖沫沙合写“三家村”杂文受批判,在《5·16通知》下发后,首先以死抗争。不几天,毛泽东的秘书、胆识过人、才气横溢的田家英,追随邓拓走了。以后陆续以死抗争的人越来越多,据我所知就有名翻译家傅雷和他的夫人、周恩来总理的秘书许明、北京市委宣传部长李琪……
妻子打电话告诉我老舍投湖的消息,是怕我想不开寻短见。当时我被江青点名,被《人民日报》社论批判,罪名一大堆,全国报纸转载、电台广播。《兵临城下》电影,片头加了许多罪状,在电影院放映。组织各单位看电影、开批判会。我在大小会上被批斗、挨骂、侮辱压力不比他们轻,可我不想死。我并不怕死,自从在南洋搞救亡运动,“西安事变”后回国参加抗日战争,跑到延安当八路军,在山东敌后打日本鬼子,随时随地都准备牺牲。在十年浩劫中,我从未萌生自杀的念头。我有自己的“活命哲学”:
其一,我信仰共产主义,认为这是人类社会发展必然的结果。相信自己选择的是光明大道。
其二,我相信中国共产党是伟大正确的党,尽管某些领导人可能犯严重错误,但党终将会予纠正,这在中共党史上已有不少先例。
其三,我有“免疫力”。“文革”前,我曾挨过三次整,撤职、批斗、甚至开除党籍,“大名”早就被当作批判对象,在各类报纸上“露过脸”,我已经被“锻炼”成有“经验”的“运动员”了。在每次批判后,不管罗列了多少“罪状”,不管有多重的“罪名”,最后都得到平反,恢复名誉。
其四,自问参加革命之后,尽管做过一些错事,总的说来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我写的作品也许艺术水平不高,但是都忠实地反映了我党和人民创造的革命历史。
其五,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要做一个“活的历史见证人”。活着,看那些恶人的下场;活着,还可以为纠正党的错误尽点微薄之力;活着,为革命多做有益之事。如果自杀了,岂不让整我者高兴?还会被人冠以“畏罪自杀”和“叛徒的罪名”。
其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道不报,时候未到”、“整人者,人恒整之”!我相信这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因此,在每次挨整时,尽管受委屈、遭侮辱,心里非常难过,甚至痛不欲生,但我还是咬紧牙关,“苟且偷生”。把劳动改造当作锻炼身体,牛棚关押则偷闲时读书“修炼”。
继文联、文化局院里焚烧戏服行头,北京国子监大院里,也集中了各戏曲剧团的大量戏箱,放火燃烧。让那些著名的戏曲艺术家,围着火堆受批斗。许多老艺人看着熊熊的烈火,心里都很难过。肖长华口里不断念着:“太可惜了”!
中央美术学院的造反派也不落后,把院里的油画、国画和雕塑,堆在大院里焚烧。让那些著名的画家和教授们,戴高帽挂黑牌跪在火堆周围受批斗!我的老同学黄永玉亲历这场丑剧,事后风趣地告诉我:八月间正是酷暑,烈日炎炎,晒得头上出油、身上冒汗,胸前烤着熊熊烈火,一个个变成全聚德炉中的鸭子,造反派叫喊着什么,一点也听不清,一心想吃根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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