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梦想出发的地方

周阿颖 北京师范大学学生

来北京读书之前，爷爷嘱咐我一定要去长城。他是从红色年代里走出来的人，对于天安门、对于长城、对于北京总有一种跨时空的迷恋。爷爷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他第一次走出湖南是在34岁，坐着火车到了武汉，见到了雄伟的武汉长江大桥，他说那是他迄今为止到过的最远的地方。而我的父亲在32岁的时候，凭借着他的手艺，跟着做工的人潮到过河南，那是他第一次出湖南，也是他迄今为止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所以三年前我的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就将梦想的驻扎地定在了北京——我要去更远的地方，看更远的风景。

这三年，我一次又一次地登上长城，抚摸过春天暖阳下的嫩叶，见过夏天烈日下的苍木，领略过瑟瑟秋风的肃杀，也体验过猎猎朔风的酷寒。在登长城的过程中，我喜欢独思。在宏伟的历史遗迹面前，我偏爱这种让生命和思维都恣意翱翔于天地宇宙之间的深沉感和自由感。有时候登上顶点后，坐在石阶旁回望着走过的一级一级，我会想起我走过的一年一年，我的家庭走过的一年一年。

我的家在湖南的一个小山村，我在1996年入小学，村里上学的孩子很多，但是大学生很少。在十年前的农村，基础教育存在很多问题：一是学校的教师师资不行、教学理念落后；二是家长不重视孩子的教育，目光短浅；三是家庭贫困，教育资金不足，上不起学的优秀学生很多。因此大多数的孩子念到初中毕业就南下打工，女孩子到了十八岁出嫁的比比皆是。十五岁打工，十八岁出嫁，开始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没有书本，没有知识……十四岁的我开始展望自己的人生，一想到这种压抑的、没有精神滋养的生活，我就感到恐惧和绝望。我觉得我一定不能再重复祖母、母亲的命运轨迹了，我要冲破这种缺乏精神追求的死水般的生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一条新路，为自己、为家人、为梦想争得一块自由天地！

十年前我的家好比是驶在狭小内河中的一条船，风力不足，父亲和母亲就是给这艘“船”拉纤的纤夫，拉着我们的家，一步一步，勉强前行。那时生活虽不富足，但也不至于捉襟见肘。我十一岁那年，弟弟出生了，母亲的身体变得很虚弱，不适合做体力活，家庭经济来源骤减，支出陡增。我们家这条“船”由此走进了生活的险滩，不仅少了一个纤夫，还多了两个船员，这样父亲的负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每年的2月和9月，催缴学费的通知一张接着一张，看着父亲焦急无奈的眼神，我也曾想到了放弃。

高中的学费、住宿费是初中的好几倍，家里本来不宽裕，加上弟弟也到了入学的年纪，母亲时常生病，家庭的经济状况可以说几近崩溃。父亲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每次都提前几个月就开始筹划我的学费。那个时候是每个月放一次月假，我家距离县城比较远，有时候我这边“青黄不接”了，父亲白天做完工后还要在晚上七、八点钟，从家里骑着老旧的摩托车，顺着崎岖不平的乡村公路来县城给我送钱。高二那年的4月份，父亲来学校的半道上，夜里突然下起了雨。到了学校，父亲冻得瑟瑟发抖，但一看到我，他脸上又现出轻松的笑容。我问他家里怎么样，他先从腰间的兜里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钱，递给我，然后舔了舔冻得发乌的嘴唇，说，“家里都好，你不要挂心”。我看着他湿透了的布鞋，沉默了。他拘谨地回头看了看来来往往的老师和同学，冲我笑了笑，拿起雨衣说了句“我走了”，就冲进了雨里。我看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旧摩托的尾灯在雨里变得越来越暗，我的眼泪也越来越汹涌。

现在回想起来，高中三年，既是我拼尽全力奋斗的三年，也是家人拼尽全力奋斗的三年。正是承载了这些点点滴滴，高考才变得厚重。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高考成绩出来后，父亲一半是喜，一半是忧。喜的是我的高考成绩很好，忧的是家里很难再支撑我念完大学。我也不忍心看到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父亲再这样辛苦，一直在为填报哪个学校而发愁。正是这个时候，一位老师告诉我，国家在2 7年出台了免费师范生政策，如果我有兴趣可以选择填报提前批次，他告诉我，凭我的成绩完全可以选择一个绝对一流的师范大学，完成我的梦想。我参看了相关条例，免费师范生政策主要是为了改善当前薄弱的基础教育的状况，促进城乡教育公平，国家决定在六所部属师范院校免费培养有教育理想的优秀人才来支持基础教育。而我的梦想一直就是成为一名教师，用我的智慧和热情为孩子们打开一扇知识之门，让他们看到一个更加透亮的世界。我要用四年的时间，张开生命的每一个细胞去吸收知识的雨露和阳光。我要让自己的生命像春光中的绿叶一样润泽饱满，然后再回到我的教育世界中，帮助学生们播种梦想，告诉他们无论现实如何，也要守护自己的梦想。

如今大学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三，我即将离开北京，回到湖南。在长城之巅我回望着走过的路，一级一级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一路上我畏怯过，动摇过，停留过，颓丧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坚持和奋斗。我想，如果我在脚下任何一级石阶上，放弃了登顶的梦想，那么我也看不到这顶峰的豪壮风光了。“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人生的奋斗历程不也是一次登山登长城的历程吗？我成长的道路不是一马平川，在与他人竞争的同时，我还要为生活考虑，但是正是这些曲折给予我智慧和信心，我的“家”也在风雨共度、酸甜苦辣中变得意义丰富：它不再仅仅是“一群有血缘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个单薄的含义，它有了“家”的精神——互相支持，不言放弃。

有家才有国，家有了精神，国便有了精神。大学之前我的支持来源主要是“家”，大学之后我的支持来源主要是“国”。没有国家的免费师范生政策，我的教育理想也有可能就此夭折。当三年前父亲把免费师范生协议书递到我手里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只能凭我的能力送你走到这一步，还好有政策，今后我把你交给国家了。”这句沉甸甸的话让我明白了，我已经成为一个公民，一个社会人了。国家于我有恩，我于国家有义务。

回望我家这十年，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一是弟弟出生，一是我上大学。我能通过国家的免费师范生政策走进心仪的大学，选择钟爱的专业，顺利完成我的大学学业，现在看来这无异于也是一次重生。以前我的奋斗目标是改善一家人的生活状况，现在我的目标是尽我所能改善国家的基础教育。“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我得益于国家的教育，也决心为教育付出我的青春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