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沿着绿荫复掩的公路驰向新拉纳克 (New Lanark)。
新拉纳克是和罗伯特·欧文的名字连在一起的。1800年,刚满29岁的欧文从曼彻斯特到这里开了纱厂,自任经理。此后近三十年中,他把纱厂当试验田,辛勤浇灌了这株英国空想社会主义的第一枝花。在这里,他写过轰动一时的《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提出著名的论断——“人的性格毫无例外地总是由外力为他形成的”(本文引欧文语均见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欧文选集》上卷,下同);在这里,他思考过人类的命运和前途,作出空想社会主义的天才设想,为马克思主义的产生铺下又一块阶石;从这里,他走向全国,四处传播他那新社会理想的美好福音,使英国工人运动史上打上了欧文的印记;从这里,他又走向世界,那“新协和村”的早夭之苗,岂不是新拉纳克在美洲荒原上失败的移栽?所以既来到苏格兰,怎能不去瞻仰、思念一番这个英国社会主义的发祥之地?
穿过拉纳克镇沿公路驶上山坡,新拉纳克就呈现在坡底的山谷中。放眼望去,山冈上绿草如茵,白羊点点,嫩绿的牧场铺过山峦,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山谷中绿树层叠,延绵不绝,加上晚秋点点红叶的衬托,更显得幽深静谧。克莱得河缓缓流过,潺潺涓涓……
工业革命所解放的普罗米修斯,已经改造了整个世界。可是新拉纳克自己,却永久地衰败了!走进村中,真空荡得出奇。当年那些厂房、作坊、店铺、账房,欧文手创的工人宿舍和职工学校,幢幢楼房仍在,但那种繁华热闹的景象,那吞吐着成千工人,喧嚣一时的工厂镇,却去而永不复返了。整个新拉纳克村几乎已经无人居住;当年雄伟的建筑,已杂草环生,荒芜不堪;空荡的楼房中偶尔传出间断的打击声,那是建筑工人在修理,空洞的响声传进峡谷,更显得寂寞荒凉。这景象不禁使人感叹欧文的时代毕竟过去,工业革命的功过已成为历史学家争执的课题。自欧文去后这一百六十个春秋,人类又经过多少沧桑!
我们走进当年的工人宿舍,是一排排四层楼的石砌楼房,高大而结实,有工人正在修理,据说是要装上现代化的设备供出租居住。走上楼梯,每一层西边各有房间,颇像我们现在的宿舍大楼的格式。每间房三四十平方米,尽管因内部修理而杂乱不堪,但仍看得出相当宽敞。室内有壁炉,前后有窗,通风采光都很好,中间可以用板隔开,变成两小间。当时若住四口之家,拿我们现在的标准看也是很好了。据说对人多的家庭,欧文都作出特别安排,因此宿舍有一间半一套的,有两间一套的。居住区挖了井供应净水,粪便则用马车拉走。在工业革命那个疯狂榨取利润的年代,有人能为工人着想,为他们提供在今天看来仍旧不错的生活条件,这真是新拉纳克工人的幸运!
从住宿区穿过街道,紧挨着厂房有一座高大的建筑,这是欧文最重要的实验室之一——德育院 (the Institute for the Formation of Character)。在这里,欧文曾设立成人课堂、图书馆、阅览室、游艺室等,还时常开办舞会、音乐会。欧文相信人的品行是环境塑造的,只要给人们提供良好的环境,再沦落的人也可以通过“合理实用的教育”而“成为有理性的人,成为有用的国民”。德育院是成年工人接受教育的场所,欧文要用事实证明:性格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低下的人并不生来卑贱,愚昧者并不生来无能,只要有良好条件,卑贱者可以变得崇高,愚昧者可以变得睿智。无疑,在当年工人阶级备受歧视的时代,对他们该是多大的鼓舞!走进大厅,我不禁为它的宏大而赞叹。那是座四层楼建筑,但里面实际上只分两层,空间很大,而且有厅有室。大厅可容一两千人,不亚于我们现在的电影院。站在大厅里,我仿佛听见欧文在向人类宣布:“从今天起,必然会有一个变革出现,必然会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我们向这个制度欢呼,把它当成‘铸剑为犁,铸枪为镰’的时代的先声。那时博爱和遍及全体的仁慈将盛行不衰,而且将只有一个国家和一种语言,人们害怕匮乏和任何祸害的现象都将永不存在。”可惜的是,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已经年久失修,破旧不堪,若再没有人料理,它总有一天会垮下来,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
紧靠这座楼的是一座三层楼大厦,那是欧文的另一个重要试验场——子弟小学。欧文规定十岁以下儿童不得做工,由厂方进行免费教育,让孩子们从小学做“理性”的人。从存留的校址看,这是座相当理想的校舍,教室很宽敞、明亮。据记载,当时194个小学生配备了12位教师,而80个学龄前儿童共有7名保育员。这么高的师资配备,在今天任何一个国家中也都称得上是第一流的。
最后,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步入欧文故居。那是座两层楼的矮小房屋,简陋而朴实,丝毫没有一般棉业大王那种假充贵族的浮华虚荣气。这所房子,楼上楼下各两间屋,不大,而且不甚明亮。1800年欧文和老厂主戴尔的女儿结婚后,全家就在这所简朴的小楼中生活了几十年。他曾花四万英镑在美洲建立“新协和村”,又为工会运动慷慨解囊,却从没有给自己家重新造一座像样的府邸!现在,庭院和房屋都荒废了。工人们正搭着脚手架忙于修理。修复后会是什么样,今后又做什么用,我们都不知道。但肯定地说,它不会恢复原有的摆设,当作欧文故居来纪念。
我离开这幽谷中小小的工业村,心中不免有些怅然。我原指望新拉纳克会当作工业革命的一个重要遗址保存下来,但我失望了,没有人想这样做。村中唯一的一个博物馆只有一间屋大,而且没有什么展品。现在,这个地方归一个叫“新拉纳克维护会”的组织所有,他们想维护它的旧貌,不让它进一步衰落,但苦于没有足够的钱。在他们刊出的广告上人们读到:“本慈善团体为恢复新拉纳克村而设立,一切捐款都将有助于我们的工作。”
原载《外国史知识》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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