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是一个历史运动,近五百年的世界历史,就是一个现代化孕育、生成并扩散、推进的过程。尽管人们在认识现代化这一过程时,将“传统”与“现代”截然对立是片面的,但不可否认,历史的趋势是从传统走向现代,这就是现代化的方向。五百年中,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离“传统”社会越来越远,“现代性”则越来越明显。变化的方向造就了一种新的文明或一种新的生存方式。现代化的实质其实是向这种新的生存方式的过渡,这一趋势是十分明显的。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迟早都要被卷入这一过程中,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种新的文明(或新的生存方式)最鲜明的特点之一就是它具有全球渗透性,它有能力将世界捏合成一个小小的“地球村”,使这种新的生存方式不可抗拒地扩散到全球各地,而原先不可逾越的地区差异、民族差异等被尽可能地缩到最小。也就是说,用一个最广意义上的“世界文明”来融合前此所分别形成的地区文明和族别文明等,使之带有全球性,也就是共性。以前地区文明、族别文明等所具有的识别性特征只有在融入“世界文明”的共同背景之后才能保持其特殊性并延续下去,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消亡了,让位于“现代”;然而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传统”被保留下来,它融入了“现代”的有机体之中。由此我们说,现代化意味着逐渐远离传统社会,它表现为“传统”向“现代”的转化:现代化的方向是十分确定的,它是从“传统”走向“现代”。这是个全世界都普遍发生的事实,应该是无可争议的。当然,“现代”的一切是否“好”,是否符合人类生存的最大利益;现代化的走向是否正确,假如它不曾这样走过来是否更好。这一系列问题都是极其深刻的重大问题,关系到人类生存的终极命运。然而历史的方向已经形成了,我们已无法改变它,无论人们喜欢还是不喜欢,从“传统”到“现代”已无从转变。现代化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强制性的力量,它迫使人们接受。
但历史同样也告诉我们:面对现代化的强行推进,很少有不经过抗拒就加以接受的。现代化意味着形成一种新文明,而对世界上多数已有的文明来说,它却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异质文明,因此抗拒是一种本能。一切文明当遭遇异质文明的侵犯时,拒之于外是一种正常的反应。文明都有排他性,否则它自己就无法延续。积淀越深厚,排他性也就越强。积淀本身就意味着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这种文明曾经对其他文明进行过有效的抗拒和吞噬,一种文明越古老,它的抗拒和吞噬能力就越强,因而自信程度就越高,越倾向于对异质文明进行本能的抵抗。因此当现代化以强制的力量向世界其他地区推进时,它几乎处处遭遇抵抗。然而,一切抗拒最终都被证明无效,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地方曾成功地抗拒过现代化的推进。外来入侵者可以被赶走,但入侵所带来的巨大震动却仿佛更有力地证明:只有接受现代化,才是保存原有文明和原有社会结构的唯一出路。于是,抗拒的努力最终都会被放弃,人们会自动接受现代化,这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曾发生过的事。
由此我们知道:在抗拒之后,接受便是唯一的出路。对多数后发型进入现代化的国家而言,接受总是被迫的,差别仅在于:经过多长时间的抗拒,以及多大程度的困惑,人们才终于意识到现代化原来是不可抗拒的!自此以后,一个自觉的现代化运动就应该开始了,对这个运动,人们应该抱以共识。
但问题恰恰出现在这个时刻。我们很容易看到在现代化推进的过程中,“抗拒”与“接受”间剧烈的冲突,“守旧”与“维新”间生死的搏斗;看到社会动荡与这一冲突紧密相关,而几乎在所有的场合,最终又总是以实行变革告终,而不管这一变革要经过多长的时间才终于到来。因此,人们总认为冲突始终是在“守旧”与“维新”之间进行的,一方抗拒现代化,另一方则主张接受现代化,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立场,它们间的斗争为现代的政治舞台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脚本。但我现在要提出的是:在“抗拒”与“接受”这两种显而易见的立场之外,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它有时可以强大到如此地步,以致在非常长的历史时期里,正是它在主宰社会的走向。这是个隐秘的角色,其面目含糊不清:对反对现代化的人而言,它隐没在主张现代化的阵营中;对支持现代化的人而言,它扎根在传统主义的立场上。因之,守成者视之为立新派,维新者视之为守旧派;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观察,却往往又看不出它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因此要么把它当作温和的守旧立场看待,要么将它视之为不彻底的维新企图。但实际上这却是一个独立的立场,是现代化推进过程中一种常见的现象,它在现代化的冲击刚刚波及进来时便已经悄悄地出现了,而当顽强抗拒的努力终究无效时,这个立场可以转化为一种社会实践,并且在一定时间内行之有效。这个立场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接受现代化,但只接受它的形式;它接受现代化是为了控制现代化,让它为维护传统的价值取向服务,从而为避免不可避免的现代化挑战寻找一条有效的途径。这种实践其实在很多地方都出现过,并正在出现;在有些地方甚至成为主导,在另一些地方即使不是主导,也是强大的社会存在。研究者一般将这种现象归之于尚未解决好的“传统”与“现代”之冲突的继续,或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某一中间阶段,但我却不认为它体现的是“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相反,它是企图把“传统”与“现代”调和起来的一种解决方法,不过它与“现代化”的解决方法刚好相反,它是将“现代”服务于“传统”,让“现代”向“传统”过渡,因此是“反现代化”。
“反现代化”并不反对现代化,其实质是用现代化的手段来维护传统的价值取向,用现代化的形式来抵抗现代化的实质。如果我们承认现代化是确立一种新的文明,其取向是形成世界共性的“现代文明”,在这个过程中,传统经过改造被很好地融合进来,成为现代文明的营养与组成部分;那么“反现代化”就恰恰是取一个相反的方向,它试图通过实行“现代化”来维护传统社会,维护其原有的价值核心。为达到这个目的,就出现一个与现代化十分相似的运动,其表现形式与现代化的表象十分相像,并呈现出现代化的种种特征。但由于其方向是相反的,它最终不可能接近现代文明所必备的价值体系,并不时会在这一点上引发旷日持久的意识形态冲突,由此波及政治、经济、社会领域,以致使整个过程反复出现动荡,最终可以造成过程的断裂。
但问题尚不尽如此,问题的复杂性还表现在“现代化”和“反现代化”有可能同时存在,两个相反的运动在同一过程中出现,使人们很难判断存在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反现代化”是现代化的镜像,我们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当一个物体的运动在镜子里呈现时,其运动的轨迹看起来是向着一个共同的方向的,但实际上这个方向已经被镜子颠倒了:你抬起左手,镜中抬起的却是右手。“反现代化”之所以是现代化的镜像,正因为就其本质而言,它反转了现代化的走向。
因此在一个被强迫进入现代化的国家,当人们看到现代化启动时,很可能看到的是“反现代化”启动。在很多情况下,现代化和反现代化同时启动,当然也可以一先一后地启动,而在后一种场合,反现代化往往比现代化更早启动。
那么反现代化的历史地位如何?应当说,当顽强抗拒的努力全都失败后,反现代化和现代化一样,是一种可能的选择,而且从根植于传统的思想意识之中走出来,这是一种更为方便的选择。反现代化因此减少了对现代化的抗拒阻力,使社会的主导趋势由抗拒转向接受,而且由于作为镜像它与现代化保持着视觉上的一致,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与现代化共同完成某种使命,使变革的潮流成为主流。但反现代化终究与现代化相反,它深知其价值取向完全不同,这是一个植根于基础之上的对立,因此两者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冲突将在根本处爆发,这是导致过程断裂和社会动荡的重要因素之一,而且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因素。反现代化如果不能在过程中逐渐融入现代化而使镜像和真相合为一体,那么暴力终将产生,它以镜子的破碎为终结。
“现代化”和“反现代化”并存是一个普遍现象,不仅存在于后发展国家,而且在先发展国家也可能存在过,在一切国家都有可能存在。区别在于:双方各占多大的比重,以及由谁主宰着过程?争夺主导权的斗争会是非常剧烈的,这是动荡的巨大根源。
原载《学术界》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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