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戏班的“邕剧”和作为戏种的邕剧,实为两套完全不同的范畴。戏班以班子为主体,并没有自觉的戏种意识,只是以满足观众为旨归,观众喜欢看什么戏就加演、调整为什么戏,一个戏班演过数种戏是毫不奇怪的。所谓“邕剧”,在新中国成立前并非一种戏剧种类,而是戏班在演艺时曾经呈现过的一段形态。但在新中国成立后,邕剧获得正式的命名,成为一个剧种后,自觉意识才开始生成。
戏剧戏曲实际上是后来的学科分类概念,今日以“某某剧”为名的戏剧戏曲,在民间其实多被称为“某某戏”,由具体戏人、戏班演出的“戏”。“戏”是大概念,不但包括今日戏剧戏曲,而且包括杂技等艺术种类。比如在桂南地区(博白、陆川等地),杂技被称为“大力戏”(演戏吸引人来后再卖“大力丸”),道光年间《博白县志》还称当地“大力戏”明朝即有,且与“唱竹马”“采茶戏”等夹杂演出。而多种“戏”同台夹杂演出,恰恰是民间戏剧最重要的表现形态之一。所以才能理解为何“邕剧”之中会有如此之多的“其他”戏剧的构成元素,因为以戏班的角度观之,“其他”戏剧跟“邕剧”本来就是一台吃饭的乡民兄弟一起演的,是“一同”,而并非今日眼中的“其他”。“邕剧”在新中国成立前并非今日意义上的“剧”,而是分散戏班的具体表演。而乡土性是这些戏班的本质属性。
邕剧的兄弟剧种壮剧也是如此。据载,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那度歌手杨久练到老家四川做生意,因蚀本而无颜归来,在蜀学艺两年多,后回那度,觉得“平台戏”不如搭台川戏有气派,在他倡议和主持下,带领那度坐唱队参加旧州的游院戏队,组织“龙城班”。[6]杨久练的这个班就历经了几种戏剧形式。而桂剧亦然如此,桂剧演员陈苑仙在谈他唱《太白傲考》时提到,由于认为李太白好酒,必须把“酒”字突出,于是,改唱中等速度的“北路慢二流”,而且着重使“不贪富贵爱美酒,只愁美酒不满船”和“我料就一场风波在眼前”这三句概括李太白的性格的唱词突出,这三句唱词,因为在桂剧唱腔中找不到适当的音调来表现,于是就吸收其他剧种的唱腔进行加工,使它适应唱词内容的要求,“不贪富贵爱美酒”这句唱腔熔桂剧、评剧、粤剧音调于一炉,“只愁美酒不满船”这句唱腔前半句是粤剧音调,后半句是桂剧音调,这两句是表现李太白的好酒和风流潇洒的性格的;“我料就一场风波在眼前”这句唱腔前半句是吸收粤剧“二黄”的拖腔音调,后半句则熔京剧“二六”和桂剧“北路紧打慢唱”音调于一炉,表现李太白那种泰然自若,坚贞不屈的傲骨。[7]
故而切不可以今天的戏剧戏曲种类的范畴来硬套新中国成立前的戏班,以至于在概念范畴上就出错,后面恐怕是越研究误差越大。
梳理贸易和戏剧文献,可以清晰地看到戏剧演出与商业贸易之间的密切联系。
1963年6月出版的内部刊物《广西戏剧通讯》第七期里,刊有丘振声、潘其旭所著《僮剧历史及其发展中的几个问题的探讨》一文,其中提到了20世纪初期时马隘戏跟当时的“邕剧”之间的联系。据当时(1963年)德保82岁老人潘子材和马隘62岁艺人黄仲侯口述,当地马隘戏早期艺人黄现炯年轻时曾在南宁邕剧班当过伙夫,暗地学过“绝活”。其中之一就是把半包烟丝的烟全吸在肚子里,演出时在场上表演吐烟等内容。黄现炯在当地影响很大,获得“德保戏状元”之称,后来外地剧团到德保演出,都要到他的墓地祭拜才能开锣。但他在德保组织演出的“邕剧班”由于当地乡村群众听不懂邕州官话而效果欠佳,于是他与马隘乡艺人谢义、陈兴等人采用当地民歌调子,并吸收靖西木偶调的元素,使用本地语言创造马隘戏。由于都是非规范性的民间戏剧,所以邕剧与其他民间戏剧具有天然的亲和力,这与后来民间戏剧雅化后泾渭分明的形态有着重大区别。
大致在清代中期以前,军队调动导致的人口流动对广西戏剧影响颇深,而之后则开始主要由贸易主导戏班的流动。而且无论是之前的军队调动,还是后来的贸易流动,其实都是在几个作为关键的交通枢纽的地点进行的,就邕剧及其兄弟戏种而言,无非是宾州(宾阳)、邕州(邕宁、南宁)这些地区。
宾阳地处邕州与桂林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外来客商带来了各路戏剧。1963年9月出版的《广西戏剧通讯》第八期里刊有学者余品瑞的论文《“宾阳丝弦戏”初探》,其中谈到了几个宾阳戏的戏班。影响较大的“庆丰班”,其他戏班多雇请该班演员。然后是“祝华荣”,受到粤剧过山班的排挤,只能也改唱邕剧、粤剧,日渐变为过山班,其后期跟邕剧、粤剧也了无差别。其中最吊诡的例证包括,“祝华荣”班主陈六一的儿子陈四弟后来到南宁教邕剧。一位宾阳戏的代表人物去教邕剧,这其中一方面既可看出宾阳戏、邕剧、粤剧之间的姊妹关系;另一方面也更能理解民间戏剧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非规范性。这一期《广西戏剧通讯》里还刊有学者高文秀的论文《浅谈邕剧音乐》,作者考证了邕剧音乐,发现里面的小调大部分来自于民间小曲和歌谣,多数流行于桂西南一带。高文秀的这一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反过来说明,邕剧正是由于长期流传于桂西南地区,所以才会以如此之大的比例搬用当地的小调。
邕剧由于长期在农村演出,故而早期乐队多用如锣、钹、鼓等打击乐器,以便使方圆十余里的乡民都得以闻听而来。后来逐渐雅化、精细化之后,才侧重二弦等丝弦乐器。这其实就是所有民间戏剧戏曲的共同特点。就广府地区而言,广州粤剧在早期即有“必闹锣鼓良久”的记载。
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有署名绿天先生所著的《粤游纪鉴》一书,其中《土优》篇中提到:“广州府题扇桥,为梨园之薮,女优颇众,歌价倍于男优。桂林有独秀班,为元藩台所品题,以独秀峰得名,能昆腔苏白,与吴优相若。此外俱属广腔,一唱众和,蛮音杂陈。凡演一出,必闹锣鼓良久,再为登场。……榴月期五月初一,署中演戏,为鬰林土班,不广不昆,殊不耐听。探其曲本,只有《白兔》《西厢》和《十五贯》,余俱不知是何故事也。内一优,乃吾苏之金闾也,来粤二十余年矣,犹能操吴音,颇动故乡之怆。”这里提供了若干重要信息,如可初判桂林方向传来的戏班要早于后来的广府戏,广府戏(粤剧)此时仍只处于萌芽状态。
绿天先生是游宦粤地的江苏人,故而他所谓的“俱属广腔”中的“广腔”未必为今日之粤语,或可能是凡是他听不懂的都是“广腔”,即“蛮音”。而“蛮音杂陈”说明当时的戏班已开始努力将自己本土化。“鬰林土班,不广不昆”,其中“鬰林”或为今日广西玉林,“不广不昆”则极有可能是此戏班业已本地化,用的是方言乡音,由于乡村地区的戏剧多不脱酬神纪庆之范畴,故而其中所搬演的内容自然让江苏人绿天先生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俱不知是何故事也”。可惜当时邕州实在是地处偏远,鲜有外地人问津,故而自然不会有绿天先生之类的人物来记录作为广府戏一支的“邕剧”了。
【注释】
[1](清)谢启昆修,(清)胡虔纂.广西通志(卷九)[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5593-5593.
[2](清)谢启昆修,(清)胡虔纂.广西通志(卷九)[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5542.
[3]潘伟胜.邕州盐道[M].南宁: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102.
[4]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志编纂委员会.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志(卷5)[C].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121-122.
[5]晏甬.路漫漫:晏甬戏剧创作[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561.
[6]闭克坚.田林壮剧(北路)史略[M]//广西地方戏曲史料汇编(第四辑),1985(11).
[7]陈苑仙.我是怎样创造唱腔的[J].//广西戏剧研究室.桂剧表演艺术谈(内部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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