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的反抗行动

清季民国年间，中国的鸦片生产地区，因禁烟、烟税问题而引发的农民反抗行为时有发生。有学者统计，1907—1949年间中国的鸦片产区发生过131起农民反抗，其中作为主产区的西南部（云贵川）发生58起之多。^[16]岷江上游腹地更是四川鸦片的重要产地，围绕其种植、铲除、烟税而发生的纠纷、争端几乎不可避免。如上文所述，茂县地区的禁烟运动常常流于表面，加之重税禁烟的弊端逐渐发酵，禁烟机构、人员变化频繁，致使地方官府很难实质性掌控区域内的鸦片种贩。即便如此，当局依旧时断时续地进行铲烟，或者收取重税，正是这几次为数不多的举措，诱发了震动地方局势的群体性暴力抵抗行动，下文逐次简述这些事件的经过。

（一）曲谷抵制铲烟事件

清末民初，茂县西部、北部羌民聚居地区普遍种植罂粟。民国四年（1915年）4月，茂县知事甘德纯试图在曲谷、龙坪、小北等地铲烟。甘德纯会同岳希土司、县城士绅、汉军连长、袍哥头目等率汉军20名进入沙坝地方，召集曲谷、龙坪、小北三地的团总，继而宣布铲烟，并欲将曲谷团总马映堂带走。不想，当地民众拿起火药枪、燃火绳，准备开枪。甘德纯见局面难以控制，便自找台阶，宣布来年不准种烟，随即匆匆返回县城。

次年5月，甘德纯派下属柳世先率汉军20名来到曲谷，马映堂贿赂柳300两烟土，假说烟苗已铲除，柳一行随即返程。同年8月，罂粟已经收割，甘德纯、柳世先率汉军30名进入曲谷沙河寨，在羌民王朝栋家收缴鸦片18碗，以及一批银两、首饰。王朝栋用羌语通知了当地民众，很快沙河寨、赤不苏寨齐集约50人，开始围攻甘德纯及其所率汉军。双方交火中，王朝栋之子被打死，甘德纯被羌民活捉，柳世先携鸦片、银两等逃回县城。县政府出面请县城士绅到沙坝斡旋，以200两银子交王朝栋作丧子的赔偿，甘德纯才得以脱身。^[17]

（二）小北抵制铲烟事件

民国七年（1918年）6月，茂县知事公署进入小北乡，会同团总兰世珍商议铲烟事宜。双方约定，由兰世珍召集当地团首、甲长、花民到沙坝地方开会。^[18]6月20日，茂县警备队王静秋率队丁12人进驻沙坝，22日小北地方团首、甲长、花民一行携带火药枪来到沙坝。警备队见状，便首先开枪，对方立即还击。警备队力量不足，只得边打边撤，并请求官府派来援兵，而参加战斗的羌民一度达到千人。僵持中，小北团总提出谈判，官府求之不得。最终，小北乡各寨出银元13800个作为赔偿，同时，茂县知事公署同意包括小北在内的西路地区种植罂粟，前提是须缴纳烟厘金和烟税。^[19]

（三）松坪十寨抗烟税事件

民国八年（1919年）7月，茂县知事郭亮东与城区团总、士绅、袍哥头目等联络县境北部的叠溪区官、团总，在“松坪十寨”^[20]抽取鸦片厘金千余两。在此之前，松坪十寨从未上缴过烟税，所以民众对摊派的厘金多有不满。更严重的是，当地羌民知晓了叠溪团总苟大惠将厘金加码重派，从中私吞烟款。次年正月，当地羌民龙五十一召集各寨民众，将团总苟大惠打死。当年10月，苟大惠侄子以2千两白银行贿县知事郭亮东。郭随即派遣一连兵丁，以及叠溪区团队200人，进剿龙池寨、牛尾巴寨，力图捉拿龙五十一。官军与羌民发生激烈战斗，持续十余天之久，近五十名民众被打死，龙五十一则成功逃离。

民国十年（1921年）8月，苟大惠的侄子再次贿赂郭亮东，郭以苟大惠因公殉职为由，再度派官兵100余人围攻龙池寨。羌民奋力抵抗，官兵数人受伤，而龙五十一竟再次得以突围。同年10月，龙五十一等人被官府逮捕，当局将之斩首示众。松坪十寨抗烟税事件历时两年，官府与羌族村寨均付出了沉重代价。^[21]

（四）茂北事变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初，王元辉就任四川省第十六区专员。他曾向省政府表态，将竭尽全力禁绝十六区的烟毒，并努力把十六区建设成“三民主义实验区”。带着满心的政治抱负，王元辉的禁烟力度空前，却引发了区域社会的强烈反弹。1942—1946年，十六区先后发生“茂北事变”“懋功事件”^[22]、“松南事件”^[23]、“靖化事件”^[24]。本文关注的茂北事变即是川西北铲烟与抵制铲烟浪潮的重要组成部分。

1942年5月，十六区专署宣布铲烟，专署视察员秦朝富率保安中队七十余人进入茂县北部沟口乡第五保巴竹沟。当地民众起初以为是来“走过场”，也就铲除了几分地的罂粟。见到秦朝富一行未有松手的迹象，民众便武装组织起来，将秦一行围困在保长余贵生碉房。是时恰逢农历五月十三，即哥老会节期“单刀会”^[25]，附近的哥老会将成员与普通民众召集至巴竹沟。见势不妙，秦朝富率保安中队突围，刚跑出十里路就被全部歼灭。事态就此扩大。

事已至此，沟口乡长进一步召集辖区内各保长及其民众，并由鸦片核心产区第七保长刘元通联络烟帮，且联系岷江西岸黑虎、沙坝等地民众。大家相约围攻县城，近千人的武装兵分两路进发。岷江东岸一线民众在途中与保安队遭遇，激烈枪战一番后，保安队溃逃，并将索桥砍断，以防民众攻入县城。川省政府在得到十六区告急电报后，派遣飞机恫吓攻城队伍。攻城队伍每到夜晚便鸣放土炮轰城，持续三天，直到口粮、弹药消耗殆尽，才陆续返程回到各自村寨。

省政府派遣十六区保安副司令杜作镇负责善后事宜。5月23日，杜作镇携县城士绅一行来到渭门，与沟口乡长黄子材交涉，并令其交出刘元通。随后，茂北事件的主要组织者们或被官府羁押、斩首，或逃离至更为边远的山寨。次年，在成都避风头的黄子材被逮捕，后枪决。^[26]

（五）龙坪事变

茂北事变后，茂县第三区区署由沟口乡刁林沟迁往了西北方向的沙坝地方。当地从事鸦片贸易的袍哥组织辅仁分社因参与茂北事变而难以立足。茂西辅仁分社、外地烟帮遂迁至西面四十余里的龙坪地方。该地是通往赤不苏、黑水等重要鸦片产区的必经节点，各地烟商、百货商人、枪弹走私商人等纷至沓来。到1944年，原本二十余户的羌族村寨，已发展为羌汉杂居、有上百户人口的集市，茶馆、饭馆、百货商店、红灯烟馆应有尽有。龙坪当地人何廷禄身兼龙坪乡长与袍哥合心码头舵把子，并与外来袍哥组织、烟帮称兄道弟，过从甚密。他们结成的利益集团凭借数百支枪的实力，在当地私设烟秤、杂货秤，摆赌抽头，对经过此地的货物抽收落地捐，鸦片收成季节龙坪一地往来客商竟达四五千人。^[27]

数年间，茂县政府无力派公务人员征收龙坪烟捐、粮款，仅仅委托士绅、袍哥成员前往协商解决。1946年夏，何本初就任十六区专员兼保安司令，他对龙坪的烟土交易情形早有所耳闻，决意武力介入。1947年1月21日（农历腊月三十），何本初率十六大队茂县警察中队和四川省保安第三团两个营及第四团一个营的队伍，趁夜色到达沙坝。何本初驻扎沙坝，指挥队伍开赴龙坪。不料，沙坝警察所所长朱子瑞暗中向龙坪方面通风报信。待次日何的队伍到龙坪时，烟帮及客商尽行逃匿，财物亦全搬走，何廷禄以就医名义去往成都暂避。

保安副司令刘树芬、朱子瑞与副乡长何廷贵（何廷禄兄弟）接洽，宣布搜烟，并贴出布告捉拿烟帮成员李大昌、李采云、熊友才、王希尧等。正月初五，刘树芬等借捉烟匪为名，率保安队三十余人到王家沟一带，抄了保长王升泰的家，搜出枪支和子弹，并劫去大烟、金银、首饰等物。回到龙坪后，将何廷禄的家亦抄了，抢尽金银财物、烟土、牛羊，烧毁了房屋。

见此情状，何廷贵召集了民众，要求每户派出青壮年组成队伍，抗击官兵。初九至十一日，与保安队在喀地花、色不梁子、扑头梁子等地展开激战。保安队虽由何本初亲自指挥，却一败再败。扑头梁子一战后，龙坪队伍将保安队追击到沙坝。何本初被追击得逃到关板山的一个岩洞里躲藏，直到半夜才由蚕陵乡、小北乡乡长派人寻见，护送回沙坝。龙坪队伍提出要顺势攻到县城，不让保安队再进西路。^[28]

事已至此，何本初委托茂县党团人员、士绅等提出协商处理，何廷贵接受此议，并将队伍撤退回三龙纳呼地方。正月十九日，县城士绅唐佑商等陪同何本初到龙坪与何廷贵等斡旋，双方意见僵持不下。谈判期间，省政府派来一个保安团前来增援，分两路人马进兵，并于二月初控制了龙坪一带。在武力胁迫下，二月上旬的又一次交涉中，何本初提出三点要求：集中三齐、龙坪两乡的公私全部枪支，由政府烙印后“发还”；在三齐、龙坪两乡各驻扎保安队一连；三齐、龙坪两乡之后不准种烟，所有瘾民全部登记。保安队逮捕了陈兴贵（三齐乡长）、张永年（三齐乡一保保长）、陈天荣（二保保长）、龙坪乡何廷贵、赵成华、郭洪兴等人，以“抗铲烟苗，反抗政府”的罪名入狱。一个月以后，何廷禄从成都返回龙坪，扬言报复，何本初本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将关押人员陆续释放，保安队于当年旧历五月底全部撤走，龙坪事件就此结束。^[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