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景老师

景老师名琴，是我小学时的老师。写题名时，很想写成“我的景老师”，想想，不妥。要是别的老师，可以这么说，独有景老师不行。

这主要是因为，景老师在我们那一带的名气太大了，我要是说“我的景老师”，我们那一带的人见了会说，怎么是你的景老师，是我们的景老师呀。别说我们那一带了，就是在我家里，也通不过。我姑姑景老师教过，我哥哥景老师教过，我的两个大些的弟弟她教过，我的大侄儿她还教过。也就是说，光我们家里，就有三代六个人是景老师的学生，我怎么可以说“我的景老师”!

我说的我们那一带，是山西临猗县临晋镇。这个镇，过去是个县城，解放后跟东边的一个县合并了，县城移到那边，这边就成了个镇子。镇上的完全小学，简称镇完。景老师就是镇完的教员。我记得，我上小学时，女教员就景老师一个，直到我上了高小六年级，还是只有她一个女教员。说清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是一九五三年秋天上学的。记得清清楚楚，是姑姑领我去报到的，一去了，就安排在景老师这个班上。也许只有一个班。我不是那种早慧的孩子，第一学期浑浑噩噩地过去了。第二学期开学后，一年级或是我们这个班，搬到校门口对面的一个院子上课。时间长了，这才注意到，景老师是那样的漂亮。那时候，我们甚至不会用漂亮这样的词儿，只是觉得她很洋气，很高级，村里的女人也有漂亮的，她跟她们完全不一样。村里女人再漂亮，一说话就露了馅，景老师说话，什么时候都是脆脆的，亮亮的，又那样的亲切和气。别说是讲课了，就是批评你两句，也不会叫你害怕。若轮不上景老师表扬，就是换她批评几句，心里也是舒坦的。(我推算了一下她的年龄，当时只有二十七岁。)

搬到这个院子里，景老师就住在教室尽头的一间房子里，那时她已有了儿子，也就是两三岁吧，白白胖胖的，穿戴也讲究，看起来跟个瓷娃娃似的。我们都叫他“奶娃”，多少年后才知道，人家是叫“迺峰”。我们那儿的风俗，孩子的乳名，除了另起猫儿狗儿这样的贱名，多是在本名中选一字，后面加个“娃”字就行了。也是我们太小，就不想想，怎么会是“奶娃”，那么洋气那么有文化的景老师，怎么会给儿子起这样俗气的名字!

有时下了课，或是后晌放了学，景老师忙，常会对某个学生说，你领上迺娃耍会儿吧。这个学生会当作极大的荣耀。我们在旁边看了也极为羡慕。可惜的是，这样的美差，从没有轮上我。我所能做的，是在别的同学领上迺娃玩耍时，过去捏捏迺娃白胖的小手。

后来景老师出名了，都说她多少年只带小学一年级，可我的记忆里，二年级时也是她带的。或许是我记错了。那也是因为，景老师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小学低年级能记得的老师，只有她一个人。在我的记忆里，景老师就是美丽的化身。多少年来，只要一提起景老师，在我的眼前，就是一个标准的小学女教员的形象:白净红润的脸盘，乌黑油亮的剪发头，说起话来清脆响亮又亲切和气，高高挑挑的个头，迈着轻盈的脚步。只有一点，后来我做了修正，就是她的个头没有我印象中那样高。一点也不奇怪，那时候我们只有七八岁，个子小，就觉得她个头高了。

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很少回老家，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景老师的消息。改革开放以后，景老师声名大振，当了县人大常委会常务委员，特级教师(副教授待遇)，又调到运城市一所省级重点小学，担任了负责教学的副校长，直到一九九〇年她六十四岁时才离休。

二〇〇六年吧，我回了趟老家，听说景老师在女儿家住着，我让三弟领上我去看望了景老师。奇怪的是，二三十年没见，她已八十岁了，我仍觉得她依旧那样美丽，除了头发花白之外，脸色还是那样的白净红润，光光亮亮，没有什么皱纹，看上去越发地和善了。或许是一辈子跟小学生打交道，让她的心灵变得格外美丽，而美丽的心灵又时时滋润着容颜，这才有了她个人独有的恒久纯真的美丽。

闲谈中景老师告诉我，一九四八年临晋解放之初，他们夫妇与我爷爷都在胡家院联合校教书，我爷爷是主任教员，他们夫妇写毛笔字的仿影，全是我爷爷给起的。说起两家人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磨难，她唏嘘不已，很快便朗声言道，“都过去了，真没想到会有现在这样的好时光”。

后来她寄给我一本剪纸簿子，里面全是她自己设计、自己动手剪的花儿鸟儿。我看了，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八十高龄的老人剪的。

今年景老师该是八十三岁了，我祝愿她老人家健康长寿，永远美丽!

二〇〇九年三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