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一条河

先说是怎样一条河。

熟悉山西地理的人都知道，黄河有条支流叫汾河，几乎贯穿山西全省。汾河又有多条支流，从东西两边汇入汾河。这些支流，在地图上没有名字，全是细细的蓝线，有的还是断断续续的，意思是季节河。

我说的这条河，也是一条季节河，在汾西县境内，从西北到东南，流经整个县域。源头在老爷岭下的师家崖底，往南流经它支村(曾是公社所在地，现在撤了)，再往南是勍香镇(曾是公社所在地，现在恢复旧称叫镇)。过了勍香，就变为东偏南方向，流经关子牙坡(上了坡是县城)。再往南，经过滩里、茶坊等村，就到了团柏村(实为下团柏村，过去是公社所在地，现在是乡政府驻地)。继续流下去，是洪洞县的干河村，就注入汾河了。

这条河，以流经的地段，分别叫作它支河、勍香河、关子牙河、团柏河。(这一点，很像浙江的钱塘江，上游叫新安江，中游叫富春江，到了下游才叫钱塘江。)

我说我的学生一条河，就是这样一条河，总名该叫汾西河吧。

这当然是因为，我在这一带当过教员。

一九七○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汾西县，县上将我分到后山的它支村。那年实行小学“戴帽”，就是将小学改为五年制，五年级升一级，便是初中一年级。我是八月去的，刚刚有了六年级，已有了语文教师，我便代了数学。

过了一年，教育又革命了，全县大办高中。它支太小，不办，团柏公社办了，将我调去当教员。去了人员已满，便教了七年级。第二年，七年级升为八年级(相当于高中一年级)，我便代了高二班的语文兼俄语。

等我将这个班送毕业了，教育又革命了，团柏这个高中点撤销了。县上又调我去了后山的勍香中学。在这儿，一待就是四年，教过两个班，一个是高七班，一个是高十一班。

高考恢复后，县上办高考复习班，又调我到县城中学，教文科复习班。将一九七九年的班送走，第二年刚教上一九八○年的班，中国作家协会办文学讲习所(鲁迅文学院的前身)，通知我去，一走半年。从此便离开了学校。

十年间我先后在它支、勍香、县城、团柏教过书，还不是一条河吗?

之所以旧话重提，是因为不久前，高七班的学生来太原聚会，是同学们聚会，也是给我这个老师祝寿。他们能算出来，我整七十岁了。发起这个活动的，是刘宝龙同学。他当年考上武汉电力学院，曾在山西几个电厂任职，退下来了，觉得该让同学们来太原聚聚，看看当年的韩老师。

这个班一九七六年初毕业。当时全班五十人，数人已过世，来了二十几个。说是学生，都是五十大几的人了，有的还是带着孙子或孙女来的。聚会上，一个还当教师的女同学，唱了一首歌，叫《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气，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

她那里唱着，我这里早已流下了眼泪，怕人看见，赶紧背过身子擦了。

两天的时间里，谈得最多的还是当年的旧事。有个叫李保秀的女同学说，高考恢复后，我曾专程到她家里，劝她参加高考。以她平日的成绩，准能考上。保秀说，她是供应户口，刚安排工作，虽说只有二十几元，还是舍不得放弃。很快就后悔了，可也来不及了。有个男同学叫阎志忠，原本就瘦小单薄，如今已全然是个小老汉了。记得我已离开学校，去城关公社任职，他知道我的家属来了，一个大雪天，背着一块杜梨木案板送来，裤腿上的冰碴子噌噌地响。这块案板，现在还在我太原的家里，逢上我过生日，老伴做长寿面还用得着。

我没有什么可送他们的，每人送了一本前些年出的自传《装模作样》，另有一幅我写的毛笔字。我的字并不好，是刘宝龙同学安排的，说写幅字最有纪念意义。后来知道，有几个同学还真的装框挂了起来。

高七班祝寿的事，不知怎么让高十一班的同学知道了。在太原的几个人，便商量也来上一次。他们没有发动全班，只通知了在太原的。有几个在汾西县城的学生听说了，也驱车赶来。发动此事的是牛红生同学，当年的班长，后来考上了太原电力专科，毕业后一直在电力系统工作。知道我爱写毛笔字，他特意通过南方的朋友，定制了一个楠木的信笺盒，还配了旧式的铜锁。盒的正面，印着一行字:韩老师石山先生杖国高年。且给我讲了，何以用“杖国”二字。

我听了说:“将来会留下个歇后语，说学生夸老师——没边没沿。”

打开盒子一看，笺纸一沓压一沓，厚厚一大摞，粗略算了一下，竟有两千多页。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一生，最有意义的，不是当作家当主编，该是在吕梁山里教过十年的书。

二○一七年三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