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外单位的会上,与刘淳先生相遇,闲话过后,刘先生说他要编个《黄河》创刊三十周年的纪念文集,让我也写上一篇。知道我当年并非主其事者,刘先生的要求并不高,说不要低于三千字就行了。约稿也是一门艺术,有的要设上限,有的只能设下限。刘先生是个有悲悯之心的人,别看长得那么高大威猛。
事实上,我当年的境况,绝非刘先生的悲悯之心所能估量。
我们这一茬作家里,我算是出道较早的一个。一九七三年参加过北京电影制片厂办的文学剧本学习班,一九八○年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办的文学讲习所。学习结束后,承蒙马烽、西戎诸老师的关照,由学校调出来,安排到汾西县城关公社担任副主任,深入生活,专事写作。此后不久,省委批下十个专业创作编制,不管是从南往北数,还是从北往南数,我都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条件更好的,是已获得全国小说奖的成一老兄。
然而,天下事,每每有非常人所能预料者。
在下面熬了两三年,已做好一切准备,要调往省城当专业作家的时候,清除精神污染,这个不叫运动的运动发生了。一九八三年十月,省作协电话打到公社,要我来太原,一来就安排住在作协旁边的一个院子里,怕我紧张,说是好好考虑一下,看自己过去写的东西里,有什么不太正确的东西。我是“老运动员”了,一看就知道,这是办“学习班”。大学毕业前,“一打三反”运动中,就让办过一次;粉碎“四人帮”,“揭批清”运动中,又办过一次;这该是第三次了。
何以这次是办班,又不像是办班呢?这是因为,要我回来做检查,是省委宣传部的指令,省作协只是执行而已。知道我不会跑,也就不多管。过了不久,省作协开了个会,把成一也叫来了。会完了,成一可以回去,而我,还要留下。成一也真够意思,见我不能回去,他也不回去了。我知道,他原平家里正在打家具,说你回你的吧。成一说,没事儿,陪陪你吧。那几天,我们俩天天在街上吃饭,时不时地还喝口小酒。过了几天,像是没有什么大动静,老王就回去了。——这里说成一,是为了让人知道是谁,突然又改口说老王,是我当年就这么叫他。
没多久,在晋祠召开了全省宣传部长会议,省作协的几位老领导都参加了,青年作家参加的也有好几个。我在这个会上做了个检查。记得当时的宣传部长是刘舒侠,我发言时,就坐在他旁边,见我说话结结巴巴的,他特意递过一杯茶水,说不要紧张。
会议完了,我还不能回。有次在作协院里,遇见马烽老师,他问石山还没回去?我说没人让我回呀。马老师略一沉思,说道:算球了,干脆回来吧。又一思索,说你先回去,过一段来了再说。
再来的时候,作协和文联要分家了。成一的调动已批准,而我的搁下了。一次在机关院里,遇见胡正老师,说到调动的事,胡老师说,没问题,正要用你们哩。他说这话的前提是,省委已内定,作协文联分开后,胡老师将出任作协这边的党组书记,就是一把手。
就在正式分家前,最后一次党组会上,我的调动也批准了,接下来是办手续。
那时办调动,不经过组织部,宣传部就可以调人,办所有手续。记得拿上调动手续后,我心里真是感激万分又感慨万千。多少年来,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把老婆孩子转为城市户口,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为此,在吕梁山里,苦苦奋斗了十几年。而办这个事的人员,对这样神圣的一件事,竟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只是在我的调动手续表的家属一栏里,写了两个字:随迁。
到一九八四年秋天,胡正老师已当上了省作协的党组书记。开了一次创作会,是在并州饭店西楼开的,会上提出要办个大型文学杂志,让大家想名字,记得是权文学,或是谁,提出叫“黄河”。胡老师口气很大,说谁起的名字用了,给谁发个起名奖。
名字有了,再下来就是筹备了。开了党组会,定下筹备组由五人组成,这五个人,我记得是胡正、焦祖尧、成一、郑义和我。老胡和老焦,都有行政工作,分不开身,做具体事的,是成一、郑义和我。而郑义那时刚得了奖,正红,外面的邀请多,应酬多,偶尔见上一面,过几天又不见了。这样一来,具体事差不多就全落在成一和我的身上。
当时我俩就住在现在机关院南楼二层一个房间里,两张单人床,一人一张。吃饭在灶上,工作休息全在这个小房间。现在杂志封面上的“黄河”二字,就是借来一部四体大字典,挑来挑去,挑了王羲之的两个字。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晋人的字,用在晋省的刊物上,挺般配的。
有件趣事是,我睡觉爱打呼噜,而成一睡觉又轻,不能有任何打搅。通常是睡下了,说上两句话,我就睡着了,随即呼噜声也就起来了,一声接一声,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成一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忍着,有时实在忍不住了,起身下床推推我,很是抱歉地说:“石山,石山,声音太大了。”我呢,糊里糊涂的,感觉不是我打扰了他,而是他打扰了我,欠起身子说:“没关系,睡吧,睡吧。”一躺下,又呼噜起来了。成一后来对我说,遇上我这样的人,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眼睁睁地等着天亮。
别看晚上,一个人总也睡不着,一个人睡得像死猪,实际上,两人的心境并不相同。
老王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在办刊物,实现他上大学时的文学梦想。
我呢,严格说来,还是负案在身,说是在办刊物,更多的是等待,是观望。清除精神污染,是停下来了,并不是说不搞了。给人的感觉,随时都可能再搞起来,而再搞起来,我是绝难逃脱的。只盼着作协早点给了房子,那样,就是我有了什么,老婆孩子总算是回到了省城。
参加《黄河》的筹备,对我来说,最大的益处是,不光调回作协,还有正经事做,不再像几个月前,待在这儿等着如何挨批。
对我的处境,成一很是体谅,多次说,过去了,就没事了,别老是自个儿解脱不出来。
患难见人心。有这一段的相处,往后三十多年,不管彼此的境遇有什么不同,我从未与成一高声说过一句话。
最让我感动的,还是胡正老师。
一次在院里闲谈,我把自己的担忧给胡老师说了,胡老师哈哈一笑,说,这个事,你不要考虑,你再考虑也不抵事,交给我吧,你好好做刊物上的事。
他的意思是,真要什么灾祸来临,他会化解的。有他这话,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也就在这前后,山西日报社文艺部的赵修身先生,让我去了一次,不是组织批评文章,而是想办法,怎样让我能过了这一关。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让我写一篇自我批评文章,过后再发一个有亮点的短篇小说。我都办了。记得文章的名字叫《在探索中前进》,小说的名字叫《春雨》,暗喻这次的清除精神污染,对文学创作来说,像春雨一样的及时,像春雨一样的有益。
看来是真的过去了。
人的欲望,是一步接着一步来的。刚开始办刊物,图的是调回作协,且有个正式名分,待到进入五人筹备组,筹备进入后期,就会想着让自己当个什么了。我原先以为,胡正是组长,焦祖尧是副组长,我们三个是组员,那么正式出刊,胡正就是主编,焦祖尧就是副主编,我们三个,只能在编辑部主任、副主任上分配了。那样的话,成一是当然的主任,郑义和我,就是副主任了。
胡正老师的胸怀,真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不记得是什么形式了,那时他虽是党组书记,并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常是要办什么事了,就去谁的办公室,或是把人叫到机关办公室,这次是在我们的楼上,还是在机关办公室,确实没有一点印象,总之是,他公开说了,他和老焦,谁也不当主编和副主编了,就让成一他们去干吧。
天下竟有这等的好事!那时,正是他们这些老作家出来做事的时候,好多比他年龄还要大的老作家,正在当着主席、主编什么的,而他竟什么都不要。还得要说,在这件事上,老焦也同样表现了一种高风亮节。我从未听人说过,老焦对这件事有什么不满。按说老胡不干了,他是最有资格干的。
人的欲望,不光是一步接着一步来的,还是越来越大的。这个时候,我就想,胡、焦二人不当主编、副主编了,那么我们三个人里,自然是成一当主编,我与郑义当副主编了。同样是副主编,郑义的文学成就比我大得多,工作能力也强得多,排名当然在我之前了。
又是一个没有想到。开过党组会,正式排名下来了,成一主编,两个副主编,我的排名在郑义之前。这让我既欣喜又愧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管怎样,总算是回到了作家协会,且成为一个刊物的副主编了。
现在说这些,我的心情很平静。实话实说,比什么都好。总括起来,一个最大的感受是,在整个筹办《黄河》期间,跟胡正老师的品质,包括老焦的品质相比,只说我,不说别人,我的所作所为,不像个坦荡君子,更像个卑劣的小人。
二○一五年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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