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听说任芙康从《文学自由谈》主编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感慨之余,不由得长长地吁了口气。掐指算来,与芙康相识并报效这家刊物,恰与诸葛亮报效刘先主的年限一样,“尔来二十又一年矣”。
清楚地记得,是一九九五年秋天,我与山西一位女作家,去天津参加中国小说学会的一个年会,会议期间认识了其时还是副主编,实则已主持工作的任芙康先生。
我是个没有什么名气的作者,在津门重地、高手如林的会议上,纵有表现亦恂恂然如乡下老农。或许是我的这种苦寒的模样,引起了亦是农家出身的任先生的同情吧,临别时叮嘱曰:石山兄,认识了就不要客气,有相宜的作品,寄来就是。
我还有个毛病,就是经不起撩逗。比方说,我从不写评论,若有人说给写上一篇吧,一想,评论不也是文章之一种嘛,咱家怎么就写不了,于是便写了奉上。
此番的情形,又有点不同。
不久前,山西的马烽老师调到北京,担任了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副主席,主持全面工作。有人很是不屑,说这样的官儿再大也不能当。我曾上过北京的文学讲习所,平日看书又多,深知中国文学界的派系及其源流。在我看来当此时际,马烽出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既合法统又合人情。合法统在于,上溯可直达鲁迅那儿;合人情在于,受压多年的丁玲,年事已高,难任繁巨,由其大弟子受命以代,有什么不对?
于是便写一篇文章,名曰《酒醉的探戈》,假借酒醉,胡言乱语,将中国文坛的历史源流做了一番梳理。说周扬与丁玲,怎样相识于上海,又怎样分途到了延安。与鲁迅有过节儿的,怎样主持了延安的鲁迅文学院。鲁迅的忠实弟子,怎样在抗战开始后离开延安,率西北战地服务团前往山西前线。建国后,平和了没多久,又继续争斗,丁玲怎样成了右派,周扬怎样执了中国文学的牛耳。粉碎“四人帮”之后,周扬在北京得风气之先,早早出来,而丁玲又怎样迟迟不得平反,待她彻底平反出来,右边位置早就让人占了,留给这个老右派的,只能是左边的位置。造化就这样捉弄了一代老人,又愚弄了一代年轻人。
写是写了,哪儿发呢?一直放着。
既然你任芙康这样说了,就寄去好了。
当年年底的一期《文学自由谈》,《酒醉的探戈》全文刊出。
人怕有知遇之恩,此后,我算是卖给了这个四川人。
一个山西的老农民,与一个精明的四川人打交道,会是怎样的情景,不问可知。只是我不说透,他人怕难以知悉其中的详情。这么说吧,就像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一篇一篇文章写了呈上,发是发了,末后总是批曰:文字通顺,火力仍嫌不足,不可懈怠,继续努力,钦此!又像抓到黑砖窑上的小童工,一趟一趟搬着文字的砖块,背后还响着“嗖嗖”的皮鞭。
人是不能受苦的,受苦多了,会有奴性。后来我当了《山西文学》的主编,发表批评文章,再也不用佯狂作秀,可也怪,每当写下尖锐的文章,仍是乖乖地先给了芙康。我在批评界的坏名声,就是这么造就的。如果说芙康是个二郎神的话,我就是跟在二郎神身边,跳梁嘶叫的哮天犬。
更有甚者,大概是看我懦弱的缘故吧,有时这个四川人竟会给我布置下让我难堪的任务。比如某年,到了征订刊物的日子,芙康打来电话,先问忙不忙,每当此时,再忙我也会说不忙,接下来是,不忙,你看啊,快到订刊物的时候了,来篇软广告怎么样?
“你们……”我的意思想说,你们出点钱,打个广告不就行了。他听出来了,几乎是训斥地说,那是白花钱,别说了,快点写,过了这几天写了也没用了。
于是我便写,仍是我的那个理论,不就是个文章嘛。
当然,这样的文章不能写得露了馅,总要装作遇人不淑,一腔幽怨无处申诉的样子,只是最后总要归结到,任主编如何的敬业,这本刊物如何的好。比如《和任芙康算账》一文的末尾就是这样的:“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在任芙康的心里,只有他的刊物,只有他热衷的文学事业,就是把一个作家毁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的。可怜亦复可悲的是我,没了清白也没了声名,还得硬着头皮跟着这个恶棍走下去。”
这样的文章,发表往往不止一个地方,常是这儿那儿,一发就是五六处。
最搞笑的是,有芙康的朋友看到文章,给他打了电话过去,说你对韩某人这样好,几乎期期发他的文章,他竟在背后骂你。这样的话,他会马上打电话告诉我,一边说着,一边鸱鸮似的笑着,为他的好点子兴奋不已,全然不管我平白得来的恶谥。
真是屈辱啊,我比他要大好几岁呢。类似的文章,不是一篇两篇,少说也有三篇。每当此时,我会一边写一边默念着杜甫的诗句,“不为困穷宁有此”,只是下一句念不出来了,任某人不会“只缘恐惧转须亲”的。
当年或许不无怨怼之感,如今都化作温馨的回忆了。
唉,任芙康这厮!
二○一六年十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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