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战场

一进入军队这个大炼炉，与俞家屯的生活完全隔离了。虽然在地理上，部队驻地和家乡相距不远，但在心理的距离上，仿佛身处两个世界。军队的生活，完全不同于在农村耕种。有规律的训练，让这些暂时脱离了土地和乡村的年轻人，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纪律性和战斗力，在他们身上打下双重的烙印。

吴崇先和入伍的新兵，每天由地方部队的指战员进行操练、射击、格杀等训练。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教官，指导他们如何射击，如何隐蔽自己，如何冲锋。训练间隙期，就听教官讲挖地雷打鬼子的故事，讲胶东保卫战爆破队怎样打垮国民党的还乡团。

军队里还有文化课，几个星期下来，初入军营的小伙子们，懂得了很多道理，封闭的眼界打开了。他们的思想发生了变化，知道了为什么打仗，打仗为了谁。知道了农村之外有着广阔的天地，知道了驻扎在青岛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知道了战乱的中国之外的世界。

1949年的初春，与几个月前解放济南相比，山东的形势更加明朗。济南战役的胜利，使华北、华东两大解放区连成一片，沉重地打击了国民党军队坚守大城市的信心。虽然有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支撑，但在青岛的国民党军队，已被孤立，所做的只能是加强防守了。国民党军队为了保住青岛，从即墨就开始构筑防线。即墨县和即东县成为国解放军队频繁交火的地区。

吴崇先第一次参加战斗是1949年2月下旬的一天。当时的青岛乍暖还寒，战斗所在地方部队与一支国民党正规军狭路相逢。吴崇先所在的即东县区中队有二三十人，遇到国民党的侦察部队，为了掩护区中队的大部队转移，奉命狙击国民党的侦察部队。战斗在一处坟地打响，坟地的后方是一大片秋收过后尚未砍伐的高粱，枯黄的高粱秸秆仍然挺立，阵阵风吹过，飒飒作响，高粱地里埋伏着吴崇先所在的部队。

第一次上战场，吴崇先心里七上八下，心怦怦直跳，兴奋之中还有丝丝恐惧。战斗打响了，他猛地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手指坚定地扣动扳机。当枪声一响，恐惧感就像长了翅膀，不翼而飞。飞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当他专注地投入到射击中，生死就置之度外了。以后多次参加战斗，大大小小，算起来有十几次，吴崇先在战场再也没有害怕过。

战斗从下午两点开始，吴崇先和战友分散开，隐蔽在不同的坟头后面，坚守阵地，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指挥战斗的高连长，命令每个人血战到底，最大限度地吸引国民党的增援部队，掩护区中队安全撤退后，再伺机撤退。

对方虽有美式装备，但几次进攻全都败下阵来，面对久攻不下的局面，恼羞成怒，发疯一般地扫射。子弹倾泻过来，打得坟头前尘土飞扬。敌人渐渐逼近，高连长一声令下，几颗手榴弹飞出，敌人倒下一片。趁敌人撤退的时候，一位和吴崇先一起参军的小伙子，名叫大壮，飞身出击，将倒地的敌人的枪支抢下来，正要回撤之时，被一个流弹击中。吴崇先见状，大叫一声“大壮”，飞身出坟头，前去接应。大壮痛苦地抽搐着，胸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来……高连长命令火力掩护，吴崇先和几位战友冒着枪弹，将大壮拖回阵地。

敌人以为遇到了解放军的主力，调集枪炮向这一片坟头猛烈开火。一阵枪林弹雨过后，每个人都几乎被掀起的土块埋了起来。

此时，敌人从左右两侧开始进攻，形成三面夹击之势。二三十人，已经有七八位战士阵亡。高连长觉得已经成功吸引住了敌人的火力，已为区中队安全撤退赢得了充分的宝贵时间。于是，他命令部队分成三组撤退，后面就是莽莽苍苍的高粱地。

吴崇先是最后一拨撤离的。刚刚钻进高粱地，就听到敌人杀了过来。杀红眼的敌人步步紧追，进了高粱地还不停地用冲锋枪扫射。吴崇先和战友分散了，只好拼命向前跑，耳边是呼啸的子弹，然后是呼啸的风，高粱秸秆不停地晃动，发出刷刷的声音。人淹没在高粱地里，像逃生的野兽，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不停地跑。因为跑得太急，吴崇先被高粱秸绊倒，爬起来再跑。就这样不停地跑，凭着直觉向前，向前。

吴崇先跑出了高粱地，确信没有敌人在后面追击。才一下子瘫倒在松软的麦田，头上的汗滴，混合着血滴一起滴下来。吴崇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狂跳的心渐渐地平静时才发现，头上、脸上，全被高粱秸秆和干枯的叶子划破了，手一摸，满是血迹。再看胳膊，两条袖子也被高粱秸秆扫得破烂不堪，身上的衣服成了一缕一缕的。腿上的绑腿一只留在了高粱地，一只全松散开来，成了破碎的布片。吴崇先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脚上的鞋子被磨破了，脚趾头露了出来，脚脖子上全是血印子。而鞋底磨破了几个洞，脚底板子被高粱茬子扎得血肉模糊。跑的时候，感觉不到一点疼，一旦停下来，全身每一处，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痛。

吴崇先检查了一下物品，手里拎着的是一支美国的枪支，腰里挂着的喝水的搪瓷缸子不见了，只剩下搪瓷缸子的把，因为有皮带连着，还在。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吴崇先连夜摸回了转移到区部的区中队。负责狙击的战友，只回来了七八位。区中队的战友看到吴崇先衣衫褴褛的模样，都惊呆了，过来紧紧拥抱，有劫后余生的惊喜，也有对英勇狙击的赞叹。

当吴崇先得知，包括高连长在内的战友，牺牲了十三位，还失踪了三位，不由得悲从心来，眼泪潸然而下。那一夜，吴崇先第一次感受到战场的残酷。大壮胸口流血，两眼圆睁、死不瞑目的表情；大飞的肚子被炮弹的弹片击中，惨不忍睹。

这一晚，吴崇先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大壮和大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英勇地牺牲了，成为了烈士，而自己活了下来。 自己以后不仅仅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了死去的战友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