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到2015,十五年光景。十五年,一个刚上初中的男生,长成了硕士毕业、而且还参选过的社会青年。
十五年,它的概念还不仅于此。1987到2002,同样也是十五年,台湾从解除戒严到政党轮替,民进党执政喊出“一边一国”;我则从呱呱坠地,到初中毕业考上建中。十五年,可以发生很多事。
但也因为事太多,十五年过去,人们只觉转眼瞬间,记不清琐碎细节。历史就是这样残酷,常说的成王败寇,无非也是这个道理。只问结果,不论过程,话说得无情,却难以反驳。
第一次悟出这句话,是在2008年5月20日晚上,台北西门町,黑漆漆的巷弄里。熟悉的身影出现眼前,我和友人同时认出她,那位总在景福门前挥舞旗帜的女士[1]。离此不远的“总统府”,马英九才刚就职,我想起早上冠盖云集的场面,再看着她孤独地愈走愈远。那一刻,我知道她与她热爱的国家,都注定会被遗忘。
即便如此,我仍不愿意放弃。少年时代,带着轻狂的冲劲,凭着对是非黑白的认知,直言自己相信的话。随着岁月递嬗,物换星移,怀抱的理想没变,只是多了几分世故,虽是与过去同样的坦率,却不再是不经意下的流露,而是冷静思考后选择的真诚。我清楚知道,自己做不到左右逢源、两面讨好,倒不如立场鲜明,“我就是我”。当然,与少时相比,收放之间还是有不同拿捏,偶尔回首过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一直认为,作为一个以自己是中国人为荣的台湾本省人,同时又是没有国共内战情结的“解严后”,这样的身份推动两岸和平统一,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稀有动物”。这也许是种自傲,也可以说是坚持,因为每每想放弃时,总又觉得上天给我这样的出身,对这百余年来饱受苦难的中华民族,应该有某种历史使命才对。这种心境,就像2004年时,我在景福门前对一位中年父亲说的话一样。那时我们为了“三一九枪击案”的真相[2],在滂沱大雨中摇旗呐喊,这位父亲告诉我,他的儿子跟我一样,也是建中学生,被他力劝别出来抗争,先好好把书读好,日后再报效国家。我听了这话,当下就回答他:“历史不会重头。至少几十年后,我可以告诉我的子孙,在那段历史中,我尽了力。”
尽了力,便无愧于心。自己选择的路,自己承担,没有谁对不起谁。
2000年起写日记,并非我刻意为之,而是当时刚上龙山初中一年级,学校联络簿的规定。现在看来,这些日记正是一篇篇的少年政论,但当时并未察觉,且旁边还因为印有“心情画板”的空白栏框,被我拿来用彩笔画上一幅幅的“讽刺漫画”来搭配。回想起来,记忆中最初的“政治”,应是小学四年级时,在朝会升旗时唱,却被老师误会是在吵闹,爸爸知道了此事,马上问她是不是“台独”,故意打压,我则听得糊里糊塗,不知“台独”是何物。到了小学五年级,那年正好碰上陈水扁寻求台北市长连任,老师先说要送月考第一名者一顶扁帽,后又改口怕敏感送其他东西,我则还是懵懵懂懂,不晓得扁帽是什么,为什么敏感。
直到1999年9月,我升上初中,“台湾”大选激烈开打。我陪爸爸看新闻,看李敖的节目,突然,对台湾的蓝绿统独,一夕之间豁然开朗,就这样“政治启蒙”,开窍了。半年后,2000年3月18日,陈水扁当选“总统”,台湾第一次政党轮替。从此以后,社会上开始一股“推翻中国”的风潮,一直蔓延到校园里来。教“认识台湾:社会篇”的老师在课堂上告诉我们,大家可以“公投决定国号”,如果不喜欢“中华民国”,改成“台湾共和国”也无妨。教语文课的老师说,“国语”是中国北京话,现在“台语”(闽南语)才流行,哪天就把“国语”换成“台语”,大家都得改学“台语”了。她还特别点我这“热爱政治”的学生辩论,说就算阿扁宣布“台独”,大陆也不会像我讲的一定攻台,因为台湾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美国、日本一定会阻止。更有一回,上到周敦颐的“爱莲说”,这位语文老师甚至造了个句子,说是“陈水扁出身三级贫户,能够当上台湾的‘总统’,真是出污泥而不染。”我回家把这句子告诉妈妈,妈妈倒是反应得快:“这句子实在不通,三级贫户难道就是污泥吗?”
那段时光的怪状,便成为我日记的题材。人们常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但如没人记录,又怎么能保留下来?我的中学日记,既封存了我的成长岁月,更见证了一段震荡的历史。从阿扁当选、“三一九”、红衫军到马英九执政,不分蓝绿的台湾人民,都经历了梦想幻灭的痛苦过程,尤其是1970年代出生的一代,失落感更是强烈。他们的中学到大学,正是台湾政治狂飙的年代,在1994年那场激烈的台北市长选举中,他们无论是支持赵少康,还是陈水扁,而今迈入中年,都不免惊觉年轻时疯狂追求的“政治”,猛回头竟皆成泡影。
那么,像我这样的1980年出生的一代呢?
今天的80后,大学、硕士毕了业,没钱买房子,找不到出路。于是我们天天骂,骂政府,骂社会,骂父母那代人占着机会不走,也骂让那代人富起来的两蒋威权。台湾刚刚“解严”的时候,人们也是这样天天骂,成天想着打垮旧有的体制,于是阿扁从“立委”、市长一路当上“总统”,直到这段神话被子弹与钞票射穿。这样残酷的事实,却被人们很快地遗忘,大家没对这段神话做太多的反省,更没细数他对台湾造成的伤害。我们这批新的年轻人,就像当年的年轻人一样继续骂,只是我们拥有的筹码远不如他们,如今将被打垮的,不再是旧体制,而是我们自己的未来。
如要说我当年的那些日记,对今天能有什么启示,那便是记录了当年的乱象,供今天的我们思考:情况改善了没有?为什么不能改善?问题的根源在哪里?有没有改善的可能?
如果我们不能好好地为过去算一笔帐,那再怎么骂也碰不到症结,只是陷入另一个恶性循环,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内耗下去。
十五年转眼瞬间,大陆已翻天覆地。1992年,第一次踏上大陆,那时我才五岁不到,走在从未见过的冰天雪地,直问妈妈这是哪里。妈妈起初不说,后来受不了我连番逼问,突然蹦了句:“别乱问,小心‘共匪’把你抓走。”于是,我对那片土地最初的印象,便是“共匪”二字。等到进入小学后,想拿那儿作课堂作文的题材,便又问老师怎么称呼,老师才告以“大陆”。几年后的1999年,偶然从民视新闻中,第一次听到主播称那里为“中国”,为了这件事,我还特别打电话给民视,告诉他们:“中国,包含台湾与大陆,怎可独称大陆为中国!”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政治论述,只是根据当时还没被“去中国化”的课本,说出我认为正确的话。
2001年7月13日晚上,正值暑假期间,那时台湾的电视还收得到大陆央视四套(CCTV4)频道,我和全球亿万中国人一起,看着国际奥委会宣布由北京夺得2008年奥运的主办权。那天晚上,央视在屏幕上打出的“我们赢了”四个大字,至今仍令我难忘。我永远记得,当时的心情,就和无数的大陆朋友一样高兴。当然,在那个时候,我也同时发现,在我身边的台湾人,似乎并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七年后,我已从大学毕业考上硕士,有幸亲访北京奥运的现场。看着巨大的鸟巢和水立方,找不回1992年初访北京的记忆,更见不到曾经的烽火与硝烟。
在奥运期间,因为两岸青年交流,结识了与我一同主持相关活动的北京四中资优生。两个月后,他们竟就来了台湾。其中一天晚上,台北飓风来袭,我和他就坐在会馆地下室的交谊厅里,外头风雨大作,里面一片寂静。他拿起一罐台湾啤酒,一面对着我说,来台湾的强烈感受,连到美国都没有过……不知道太多东西。我看着眼前这个资优生,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想想过去多少人,就这么一湾浅浅的海峡,一辈子就是跨不去。你在不到20的年纪,就能到美国、来台湾,说明大陆是在进步,要惜福。”
正如我第一次到北京什刹海,在那依着湖边杨柳的小酒吧里,听台上歌者的演出听得入神,听得陶醉,听得竟流下泪来。二十出头的大陆青年,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亦不知往何处去,只晓得他们弹着吉他,唱的是20世纪80、90年代台湾的流行歌曲。一旁的台湾友人见我流泪,不知我是为什么,只依稀听我说是为歌者哭,便不断地说他们过得很好,要我不必难过。又有谁能体会,我的流泪并非难过,而是触景而生的一种欣慰?我嗅到了20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的气息,又想起这苦难的国家,从八国联军到北京奥运,这条革命之路可是走完了!过去的路以血铺成,眼前的青年则在歌声里逐梦。
十五年前,我的电脑刚连上网,因为自己制作网页发表政论,成为班上唯一和大陆人在网上接触的学生。五年前,开始在大学校园里遇见来台交换的大陆同学,便希望和他们都能认识。如今陆生已变得到处可见,但随着彼此接触愈趋频繁,两岸之间的异己之感反而升高,海峡两岸中国人的距离,似接近却又遥远。
十五年转眼瞬间,我的人生眼看就要过去两个十五年。两年前,其实就已萌生将年少时的日记、杂文集结出版的念头,这篇自序也就这样一改再改,改到学生占领了“立法院”议场,我前进“立法院”要求辩论,以及后来被媒体高度关注而“爆红”,全都在意料之外。
十五年了,在那逝去的时光里,不敢说做了什么,但至少称得上无愧于心。未来的十五年,外在局势将如何发展,谁也说不准,唯一可预知的是,那将是一个我们必须自己作主的时代,一个我们这代的中华儿女,必须自己掌握的未来。
王炳忠
2015年9月29日凌晨零时,台北
【注释】
[1]从2004年到2008年,一直有不愿承认陈水扁执政“正当性”的民众,坚持轮班在景福门前摇旗表示抗议。
[2]2004年3月19日下午,离台湾大选投票只剩最后几个小时,陈水扁却惊传在台南游街拜票时被“两颗子弹”袭击。此事件翻转了陈水扁原本处于弱势的选情,最终开票结果以0.2%左右的优势赢过泛蓝的连宋配。至于枪击案的真相则始终不明,至今仍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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