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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朋友在碰到台湾人的时候,通常会先问:听说你们台湾人都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然后还可能再问:为什么呢?你们不都是说中国话、写中国字、拜中国的神明吗?而一些比较同情“台独”的大陆朋友,或者是一些外国朋友,则可能会说:好吧,他们台湾人确实是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所以我们也不要把人家当成中国人,这样才不会伤了和气,也才比较礼貌。
我就曾经参加一场在美国费城举办的中国文化研讨会议,和来自大陆、美国、欧洲等地的学生共聚一堂,当中一位美国朋友在聊天的时候对我提问:“你们台湾的中国人都怎么看……”旁边另一位美国人立即插嘴说:“不能把台湾人称作中国人,不然他们会不高兴。”当时我就直接回答他们:“没有问题,我是来自台湾的中国人(I'm Chinese from Taiwan.)”。
后来,我上“独派”知名主持人郑弘仪主持的广播节目,他一开头就问我会如何向外国人介绍自己的身分,我同样回答他,我觉得最适切的讲法就是“I'm Chinese from Taiwan.”,既说明了我是中国人,也表达了与大陆不同,是来自台湾地区的中国人。
但我们也不能否认,中国和中国人这些名词,对不少台湾人而言确实感到尴尬,觉得难以启齿。多数人大概都认为,这是近二十年“去中国化”教育造成的,尤其近二十年来,台湾有不少固定的民调机构,每过不久就会做一次民调,问民众“认为自己是台湾人?中国人?是台湾人也是中国人?”这类的问题,得出来的结果,认同中国人的比例确实逐年降低。因此大多数人都认为,台湾人对中国、中国人失去认同,就是这二十年来“去中国化”教育影响的结果。
2014年,我随“台湾和平统一团体联合参访团”第一次见到习近平总书记时,习总书记在会中也和我们分享了他的经验。他说,当年他在福建任职时,就曾问当地的台商:“‘台独’问题到底严不严重?”当时台商告诉他,“台独”是不可能的,因为台湾人平常拜的妈祖、关公都是中国人,台湾人当然是中国人,不可能和中国切割。
习总书记讲完了这个故事后,接着对我们说,如今看来,台湾经过二十年“去中国化”教育,如果再不拨乱反正,恐怕关老爷、孔夫子都成外国人了。
的确,台湾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主流文化,都还是以中国人自居的,我们可以从当时的新闻报道、影剧节目中看得出来。大约在1996年第一次台湾大选后,李登辉开始有意识地推动“去中国化”的力度,等到2000年陈水扁执政后,台湾方方面面的“去中国化”达到顶峰,留下的遗毒,至今不但无法清除,而且继续扩散。
然而,我们能够简单地认定,台湾人之所以对中国的认同愈来愈低,就都是因为这二十年“去中国化”教育造成的吗?如果说,两蒋时代对台湾人灌输的是大中国教育,那么从蒋介石到蒋经国近四十年的大中国思想,为什么在之后短短的二十年内,就几乎土崩瓦解了呢?
这几年来,旺旺中时集团也开始就台湾人的认同问题进行民调研究。有意思的是,他们的问法和过去几家民调机构的问法不同,他们直接认定受访者一定就是台湾人,然后再问:“身为台湾人,你认不认为自己也是中国人?”如此的问法,避免将“台湾人”和“中国人”对立起来,得到的结果,似乎愿意认同自己是中国人的比例又变高了。
大陆朋友也许会纳闷,台湾人对中国、中国人这些词的认同,竟可以是如此扑朔迷离,难以理解。有的时候,台湾人非常强烈地要和中国切割;有的时候,台湾人又会很自然地在生活中随口说:“我们中国人传统上就是……”。
到底要怎么去了解台湾人这种奇怪又特殊的情结呢?很多学术著作都对此有过分析,但几乎用的都是艰涩难懂的学术语言,让人愈读反而愈不理解。因此,为了让一般对台湾有兴趣的大陆朋友,可以更容易理解这种复杂的认同问题,我发展出了一套我独家的说法,用来解释台湾对中国的认同迷障,而一切得从20世纪70年代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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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对于台湾来说,是个非常特殊的年代。因为在20世纪70年代,先是爆发了大学生“保钓”风潮,而后就是退出联合国,以及美国最终也离台湾而去。
先说“保钓”风潮,起自美国在1970年片面宣布,将钓鱼岛私下授受给日本。此一事件先是激发了海外台湾留学生的义愤填膺,而后从海外一路延烧回台湾的校园,在大学生之间掀起了“保钓”的风潮。当时在台大校园里,还有学生悬挂起五四运动时罗家伦创作的知名对联:“中国的土地可以被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被杀戮,不可以低头!”
然而,就在隔年的1971年,便发生“退出联合国”事件,精确地说,应该是联合国对“中国代表权”的承认改变,从台北移转到了北京。此后国民党当局便面临了骨牌式的“断交”风暴,最终到了1978年底,连美国也改承认北京政府代表中国。
在这样特殊的20世纪70年代,台湾学生从“保钓”的激晴,进而产生对于台湾未来何处去的困惑。当时主要的路线有三:一是坚持捍卫“中华民国”,庄敬自强,处变不惊;二是认为应该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两岸和平统一;三是不要“中华民国”,也不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共内战与台湾无关,台湾应该宣布“独立”。
1979年高雄“美丽岛事件”前,第三条路线乏人问津,知识圈的辩论主要集中在前两条路线。也因为如此,“保钓”阵营也分裂成左右两派,两派都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却不能合作抵御外侮,反而内斗起来。1979年的“美丽岛事件”,则是“左统派”与“台独派”合作斗争国民党,然而也从这次事件后,“台独”势力开始壮大,“左统派”与“台独派”逐渐分道扬镳。
20世纪70年代的三条路线,基本就是今天台湾“左右统独”版块的前身,构成了台湾人对中国认同错乱的背景。然而,除了这三条路线的政治困惑外,还有同时在文化界发生的文化困惑,更能说明后来台湾人对中国认同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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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20世纪70年代,台湾的文化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后来的人称之为“乡土文学论战”。这场论战的起源,最早是因为当时出现了一批乡土文学作家,如黄春明、陈映真等人,主张文学作品不应该都去描述那些达官贵人的风花雪月,而是应该关心台湾土地上的小人物。
1949年以后的台湾文坛,最先盛行的是“反共怀乡文学”,内容主要讲述希望回到大陆的思乡之情,以及“反共”的政治倾向。60年代后,后来又兴起了以白先勇为代表的“现代文学”文风,主要效法当时欧美流行的现代主义笔法,描写现代社会人们心灵的空虚。
但是,这些文学在乡土文学作家眼中,根本是远离群众,因为当时台湾根本才刚刚从农业社会要进入工商业社会,哪来那么多现代社会的忧郁呢?
以白先勇最著名的小说《台北人》为例,白先勇在书中叙述了一批像是窦夫人、钱夫人这些落魄的国民党贵族,在逃难来到台湾后,继续追忆当年在南京的梅园新村听戏的美丽场面,凭吊那些消逝的风光岁月。但对于乡土文学作家来说,他们对这些远离群众、风花雪月的题材没有兴趣,他们更有兴趣去关心台湾底层的小人物,在受到美国文化入侵后,生活上的改变及受到的冲击。
本来,这不过是单纯对文学题材的不同兴趣,但国民党当局立即意识到,乡土文学所倡导的接触群众、关怀基层、反映社会等,和左派文学非常接近,国民党当局非常害怕,像这类带有左派意识的文学,将来就会成为共产党的喉舌。尤其当时大陆才刚经历“文化大革命”,国民党当局更加害怕,“文革”的斗争风气会在台湾复辟,于是决定展开对乡土文学的批判。
吊诡的是,国民党抬出来批判乡土文学的理由,却是捍卫中华文化正统的大帽子。在这样的论述下,等同于只有国民党欣赏、接受的文学,才能是中华文化的正统,而那些关怀底层人物的乡土文学,就成了中华文化的异端。
如此一来,原本只是单纯的左右斗争,一下子变成了国族之争。不认同国民党权贵作风的部分乡土文学作家,在国民党的打压下,转而承认自己不是中华文化的正统,而是台湾草根的代表,主张抛弃大中国,认同台湾土地。
本来在日据时代的台湾大地主及“皇民化”阶级,因为国民党政府来台,抢走了他们原本的权贵地位,因此对国民党早就怀恨在心。他们本来也该受到左派的乡土文学作家批判,却因为国民党打压乡土文学,使得大家都找到了“国民党”这个共同敌人。既然国民党在台湾代表中国,那么反国民党就要反中国,最后就成了“台独”。
讽刺的是,国民党支持的文学,真的就能代表中华文化的正统吗?其实国民党喜欢、赞咏的那些现代文学的作品,根本就是欧美的文风,又或者是迎合国民党权贵的品味,却成为了中华文化的代名词。
白先勇描写国民党贵族在南京、上海风光岁月的游园惊梦,被认为是中华文化正统,那么何以诉说台湾底层的故事,就不是中华文化的正统呢?
某种程度来说,国民党这么做,反而把阶级问题异化为国族问题,原本因为日本殖民遗留下来的“台独意识”,正好从这里得到了养分。“中国”二字的话语权,在当时的台湾完全由国民党垄断,无形中也就使得反国民党的力量,很容易就走向“反中”乃至“台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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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你也许会说,可是现在的国民党,好像也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了?
答案的确如此,但主要的原因,却是因为“中国”的话语权,后来又被另一个国民党自己反对的对象所抢夺,那就是中国共产党。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中华人民共和国逐渐在国际社会获得承认,国民党虽然继续坚持自己代表中国,但底气却愈来愈虚。
到了1991年,已经执政的李登辉,宣布结束“动员戡乱”,不再视中共为叛乱团体,也不再和大陆在国际上争夺中国代表权。也就是说既然抢不过你,干脆我就不做“中国”了。
国民党和共产党,刚好在台湾先后代表了“中国”的概念。本来,许多人因为不满国民党的威权与权贵作风,或者因为国民党和自己有利害冲突,因而也不认同国民党代表的中国。后来,则是原本捍卫国民党的忠贞份子,以及多数受国民党教育认同“反共”的民众,在中共逐渐取得国际上的中国代表权后,对中国的认同也开始动摇。
骨子里视日本为祖国的李登辉,始终梦想由日本领导“东亚共荣圈”,妄想中国会崩溃。在他任职期间,巧妙地结合了“反国民党”与“反共产党”两种情结,将这些情绪统统引导成“反中”意识,并配合“去中国化”教育加深对中国的反感,再用似是而非的本土化大旗加以包装,正好使民进党从中得利,在短短的十二年间就打败了国民党。
也就是说,从李登辉到陈水扁,看似只有二十年的“去中国化”,背后其实累积的是“反国民党”与“反共产党”的两大能量。在这样的“去中国化”浪潮下,坚持中华民族大义的新党,便被李登辉结合民进党,联手打成中共同路人。
至于多数原本捍卫国民党的忠贞份子,几乎都选择向“去中国化”浪潮屈服,他们认为既然“中国”已经被中共抢走了,那就也没必要再强调自己是“中国人”,不必再那么认同中国了。尤其这批国民党的忠贞份子,很多是冥顽不灵的“图腾派”,他们说不清楚自己追随的理念是什么,只知道效忠关于国民党的图腾。
在他们心里,“中华民国”远高于“中国”,“反共”还比“民族大义”更重要。因此,他们甚至会说自己是“中华民国”,不是“中国人”。对他们而言,宁可永远偏安,也要死守早已被“台独”偷梁换柱的图腾,聊以自慰。
总结来说,讨厌国民党的人讨厌“中国”,因为认为国民党代表“中国”;而反共的一群人也讨厌“中国”,因为他们觉得“中国”被中共代表了。“中国”这两个字在台湾,就这样无端地被近乎所有人讨厌。
还有一种情况,则是被西方帝国主义奴役久了,产生严重的民族自卑感,最后就表现在对中国的歧视,认为中国是落后的、不文明的。
最早在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便出现了一批帮着洋人欺压自己同胞的二毛子,他们自认为受到了洋人的文明教化,反过来歧视其他同胞。台湾在日本殖民五十年后,也出现一批以做日本人为荣的“皇民化”分子,认为自己接受了日本现代化的文明训练,看不起连自来水都没见过的国民党低阶士兵。然而,当时绝大多数的台湾人其实也都非常贫穷,鞋子都没得穿,在以宋美龄为代表的国民党权贵眼里,这些台湾人也都没有文明。等到20世纪80年代末台湾普遍都富起来了,再又一起嘲笑大陆人没有教养、就算有钱也不懂礼貌。这些一个又一个自认为贵族的群体,其实不过都是被西方资本主义物化的产物,都是被西方价值观驯养的大奴才而已!
曾经有一位女老师,还是1949年从大陆来台的外省人二代,在谈起国族认同及两岸关系时,竟然这样对我说:“等到“他们中国”和美国一样文明了,再来叫我做中国人!不然我们台湾比他们还文明,谁要跟他们统一?”我当时就想,这完全就是谬论,正所谓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当年那些革命志士所处的中国,绝对比今天更贫穷、更破败,但他们反而更加爱国,更加认同自己是中国人,为了祖国抛头颅、洒热血!对于台湾现在普遍的这种论调,我只能说,要切割中国可以有一百种理由,但就是不能说服我。
因为我有坚定的信仰,我知道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我们不靠霸权侵略弱小,我们有和而不同的中华文化,这才是真正的文明!
今天要破除台湾人的认同迷障,只有从历史的高度展开论述,认清中国正处于现代化的转型阶段,仍在追寻一条最适合中国人的发展模式,包括中国人定义的文明。过去走过的道路已经证明,绝不能直接将西方的模式照搬照抄。其中,国共内战的纷扰,正是中华民族在追寻复兴的道路上,对于救国道路的不同见解,只是后来逐渐迷失,成为了全然的权力争夺。
台湾人不应为此自绝于中国,我们反而应该去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和大陆的中国人一起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努力,在过程中互相发挥正面的影响,同时也可彼此借鉴,创造出我们中国人的中国模式。这才是台湾人真正该走的一条路,一条拥有无限发展空间的统一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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