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城市,在我家小区楼前的那条迎宾大道旁,近几年常有奇观出现:南疆的竹子,秦岭的油松,黄河之滨的银杏。这些树种高大、好看、名贵,为城市陡增了一道道风景。但是,有一天我震惊了,我愤怒了!我看到了一棵从太行山迁来的古柿子树。因为我的故乡就是柿子产区,我怀疑它就来自我的家园。
这是一棵两人都合抱不住的大柿树呀,足有四五百年树龄,就是在八百里太行山柿子产区也比较罕见。它整个树冠被锯斧伐掉,只剩下酷似圆柱的树身。每次上下班看到它,我就想起摧残和杀戮的字眼,没有舒服和欣赏的感觉。第一年夏季它迟迟地发了一些芽,没几天就枯萎了;此后树芽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短,整个一个“大祭桩”戳在那里,它制造的绿影,比不上一株冬青;它带来的艳羡,比不上一朵月季;它的皮肤粗糙、身条曲扭,它甚至有几处树瘤长在明处,如果没有了一树枝叶,没有了一树灯笼,它就只能展示丑陋;如果它依然生长在原来的地方哪怕是穷乡僻壤,每年都会开花结果,每年无论旱涝都会有或多或少的产出回报桑梓。
关于这棵古柿树,有太多的议论和猜疑,有人说是按柴木买来按文物倒卖;有人说是通过招标也有人说是暗箱操作领导插手。为追寻一棵古柿树,我去过平山,也到过灵寿,我苦苦追踪找不到它的家园,因为知情者都回避这个敏感话题。有一天我回到家乡一个叫柿树沟的地方,我发现树木萧条,鸟散兽藏,乱石蒿草,一派狼藉。我问身边的林业局局长:我们是绿化先进县,为什么只见红旗多,不见山头绿呢?我问留了胡子的老村主任:难道1996年柿子树阻挡洪水的奇迹在记忆里已经消失?难道1960年柿叶替代粮食的功劳忘得一干二净?祖祖辈辈的活命树,怎么一点也不惋惜呢?甚至还替人遴选采挖,主动找到买主,送货上门呢?
我并不是大树进城的反对者。春天,在我工作的12层高楼上可以伸手抓住被狂风吹起的塑料布;夏天,我脚下的柏油马路能把鞋底胶烫糊;看到姐妹们的自行车把上装了遮阳伞,看到动物园的熊猫河马也配了空调,还有从起床到熄灯,高音喇叭汽车尾气等等挥之不去的污染,我知道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需要增绿,需要呵护。但是,如果挖去我家门口那棵百年古槐,如果挖去我柿树沟的祖宗树,让我的老爹老娘从此没有荫庇,让我的乡里乡亲从此失去依靠,那我是椎心泣血,我宁愿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忍受风吹日晒和来自天上地下的任何污染。
我们为大树进城找出了足够的理由,国外好的城市,人们都像生活在森林里。而我们近60%的城市人口居住的城市空气污染是美国平均水平的两倍,是世界卫生组织推荐水平的五倍。我们知道乔木的蒸腾作用、呼吸作用、吸收污染气体的作用都远远大于绿地草坪。于是我们的不少城市就铲掉草坪,代之以树木,立竿见影,急于求成。我所居住的城市去年8月份在秦皇岛召开第二届城市森林论坛,提出一两年内争创国家级园林城市。我们的城市理念是相对传统的,也是绿化最差的,像我们这样的城市都敢提出只争朝夕进入园林城市,其他城市岂肯善罢甘休乎?由此可以预测,大树进城的闹剧才刚刚开幕。中等城市效仿大城市,小城市效仿中等城市,就连县乡镇一级的政府都动作起来,大型企业和事业单位也都动作起来,纷纷争“高”抢“优”,这就难保名贵山苗不被摧残和倒卖,难免城市绿化的成本要以牺牲农村的生态为代价。
我国的山区、丘陵区和高原区占国土面积70%,是世界上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国家之一。如果我们今天从狼牙山五壮士跳崖的易县拒马河畔太行边缘出发,横跨冀晋两省群峰,直到豫北的王屋山下,虽然人民群众的日子和改革开放前不可同日而语,但许多山段仍是怪石嶙峋穷山恶水!我的家乡从前每到金秋霜降的时候,柿子树远远望去就像着了火一样。现在不是这个样子了,在一个村民的房屋后,被剁成柴火的柿子树头一捆一捆堆在那里,偶尔有鸟儿栖落一下,叽叽喳喳,似是伤心的哭泣和控诉。
草木需要流通和互补,农民培育的苗木本来就是供应城市和发展经济的,如果确系间伐、土地开发等原因,涉及大树迁徙也是无可厚非的。但要防止把野生状态的古树移到城市,破坏山区的植被,更不能违背植物的生长规律反季节植种。要兼顾城乡生态和谐,要珍惜物种的生命。在那一棵古柿树周围,我还发现有5个探照灯,与古柿子树为邻的几棵银杏树身上,都钉着5至7节护木板,从运来到现在,三四年过去了还牢牢地扎在树身上,最多的一棵树上有35棵长钉。善待每一株进城的大树,就如同我们一再强调的要善待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一样。因为它们吸收了我们城市的污浊气体和嗓音,阻挡了强烈的紫外线和东北风,我们由此提高了幸福和安宁的指数,我们要感谢那些进城的树木花草。
最近有两条国外环保新闻令人瞩目: 因为要保护一个白头鹰鸟巢,美国温特斯普林斯市叫停了一项投资8亿元的建筑工程;德国德累斯顿市原计划兴建的一座635米长的钢铁大桥,因为要保护一种4厘米的珍稀蝙蝠而下马。
所谓和谐意识,环保意识,那应该是我们意识到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无论农民还是市民,其实大家都栖息在同一棵大树下,不得不关心树的主干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或正在发生着什么,因为不关心的结果可能是,农民的大树轰然倒下时,我们的城市正在为一棵大树举行迁徙和剪彩仪式,只有成就感、政绩感而缺少愧疚和遗憾。
2008年6月24日《河北日报·燕赵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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