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灵光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黄齐锋^[1]

今年是广东省原省长梁灵光诞辰100周年，在这特殊的日子里，与老人家相处的岁月不因时光流逝远去，反而逐渐清晰起来，一如昨日，历历在目，那段日子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之中，挥之不去，永伴左右……

2006年1月1日，星期日，晴

今天是元旦！2005年终于过去了！想想去年梁灵光同志的事情还不少。

1月份梁灵光同志参加了广州花园酒店的交接仪式。花园酒店是全国最早、至今效益最好的外资五星级酒店之一，在国内外均享有盛名。它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梁灵光同志的大力支持下才得以兴建起来的中外合资酒店。当年他在任广州市市长的时候，花园酒店的外商投资方出现资金困难和政策因素的困扰，外商决定停止该项目。他考虑到若停止该项目会给当时的广东尤其是广州的外商投资环境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因此积极做外商的思想工作，并从资金上、政策上给予很大的优惠支持，甚至遭到某些人的尖锐指责，但老首长还是坚持了下来。可以说，当年如果没有他的坚持，花园酒店项目必然夭折，他是该酒店的实际缔造者。事实证明花园酒店的窗口示范效应非常明显，对全国旅游服务行业起了很大推进作用，也更加突出了当时广州“对外开放”的形象。因此，花园酒店外资股权的交接仪式，梁灵光同志作为见证人，充满历史意义，受到热烈的欢迎。

2月份主要都是参加一些迎春会和茶话会，梁灵光同志在广州过春节，没有外出。

3月份去了一趟澳门参加他的大哥梁披云老先生伉俪的百年寿宴。梁老先生是早期的著名爱国文学家、教育家，是近代中国文学大师于右任的得意高足，是周恩来总理早年特批定居澳门的人士。他是梁灵光同志的启蒙老师，梁灵光同志就是在他的影响下由他带到上海求学乃至走上革命道路的。梁老先生对教育充满热情，早在1929年即在家乡福建泉州创办黎明高中。老先生的百年寿宴，包括澳门特首在内的众多社会名流都来了。老先生夫妇虽都年已过百，仍然思维清晰、精神焕发。

4月份梁灵光同志赴江苏南京参加中国新四军研究会年会，他是该会的副会长兼广州新四军研究会会长。江苏地区是他最早参加革命的地方，在这里，他的青春岁月多姿多彩。早在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即从马来西亚回国参加抗战，并在苏北地区组建了地方武装抗战支队；后来于1940年率部加入了新四军，加入了党；参加了著名的黄桥决战，之后成为当地的党政军负责人；“单刀赴会”接管南通县政府，临危不惧化险为夷；率部坚持敌后斗争，经历残酷的“反清剿、反扫荡、反清乡”战火洗礼；临危受命组建九分区，主持党政军工作，在当时最严酷的环境里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不畏强敌，打仗灵光”，梁灵光部队战无不胜，名震苏北，敌人闻风丧胆；率部上升到解放军主力部队，参加伟大的淮海战役，攻城拔寨，百战百胜。至1949年2月任解放军二十九军参谋长带领部队横渡长江天险，率先解放苏州、上海，时年仅32岁，少年英雄，英姿勃发！苏北这片土地，是他人生第一个意气风发、精彩纷呈、高潮迭起的舞台！

开完新四军研究会年会后我们即到南通，这里是梁灵光同志的“革命根据地”，他最早在这里组建了抗日武装，并走向辉煌，他的名字在这里至今是个传奇的代号。他受到热烈而亲切的接待，在南通他接见了很多老部下、老朋友。

在南通住了一周后我们到了杭州，他说杭州是他第一个“流亡”的地方，在1934年夏他还在上海立达学园读书时，便因为参加革命被国民党特务追捕，被迫秘密逃亡到杭州西湖小孤山上避难，一躲就是一个月。在杭州也聚集了一大批他的老战友、老朋友，大部分都是原来的浙江省、市领导。在这里，他和老战友、老朋友们畅谈往事，其乐融融，还专门乘游船到西湖上转了一圈，并指点了当年他逃亡的地方。

此后，我们到杭州附近的各个县市转了个圈，回到广州已是5月份了。

6月份至8月份，梁灵光同志主要参加了五六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大型活动，他是老新四军战士了，还亲自演讲自己的抗日经历。在6月初他就酝酿写了一篇纪念抗日战争的文章，这篇文章还在8月份中旬到澳门演讲了一次，受到好评。他的记忆力惊人，记载的事迹，尤其是数字，非常清晰准确。虽然他的记忆力很好，但是对材料的准确性和文章结构的合理性还是要求严格，除了自己通宵写作、查阅校对，还要求我在整理时提出修改意见和查实，务求精益求精。这种端正的态度对我影响深远，受益匪浅。

9月份中旬梁灵光同志住院一周进行一年一度的省级领导体检。他年轻时身材高大、英俊挺拔，老年时身体消瘦，但依然保持部队作风，体型笔直、行动快捷。他身体一向健康，这次检查完后，一切指标正常。

10月份他应省体育局之邀赴江苏南京参加第十届全运会，这是他年内第二次到南京了。

他对江浙一带感情很深，这里有众多的熟人，但这次我就只安排他同原来在轻工业部时的老搭档韩培信和南京军区的老朋友向守志老司令、傅奎清老政委见面吃饭。秘书们陪着一起吃，听他们席间讲些年轻时代的故事，以及对当今社会弊病的大力抨击，感觉他们真是一片赤子情怀！他们都还是各自所在省份新四军研究会的负责人，平时都自觉以党员身份和革命部队优良传统作风要求自己，对我们严格要求，平时的党员学习生活按时参加，生活朴素简单，从不摆架子。

在南京参加完全运会开幕式后，我们随广东代表团到扬州和镇江参观，我是第一次去。我们到了朱主任弟弟的家，发现他家里非常朴素简陋，住的是工厂的职工宿舍。真想不到以老首长的地位和影响力，他夫人的弟弟还住得这么差，但我感觉到他们都很知足。我听老首长说，他们从没要他帮忙解决什么问题，也没有向党和政府提出过其他要求，过的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这让我感动。

再回到南京已是下旬，全运会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11月份我们到了福建泉州、厦门。泉州是梁灵光同志的故乡，厦门是他革命生涯的出发点，1928年年少的他就是从这里出发到上海求学直至在上海参加革命。这里又是他从军队到地方的开始，他是厦门的解放者，是第一任的厦门市市长。这两个地方他都充满了感情，他退休后几乎每年都回来一两趟。这次主要是来参加泉州黎明大学的会议。黎明大学是在梁披云老先生创办的黎明高中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梁灵光同志是学校董事会的现任董事长。

梁灵光同志对教育事业很重视，在广东就积极参加一些学校尤其是小学的爱国教育活动，留下许多珍贵照片。他对家乡的教育事业一直关心，倾注了大量的热情，他与梁老先生的观点一致，虽然一直抓经济建设工作，但经常说百年大计在于教育，希望在于青年。

在泉州开完会后，我们到了厦门。从1949年底主政这座城市伊始，梁灵光同志就创下了不少堪称奇迹的业绩，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建设连接大陆的厦门海堤。在当时没有机械，上有国民党空军轰炸、下有汹涌海浪扑击，非常艰难的条件下，主要依靠人力，移山填海，硬是让天堑变通途，至今当地人仍津津乐道。

这次我们来主要是顺路休息一下。历届的厦门市领导都非常尊重梁灵光同志，不单单因他是解放厦门的先驱、厦门的第一任市长，在福建担任副省长时对厦门的关注，更主要是他对厦门经济建设的影响。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他开始主政广东省政府时提出的建设珠江三角洲经济区的概念，也深刻影响了福建、影响到厦门的建设。当时受建设珠江三角洲经济开放区的影响，上海地区提出建立长江三角洲经济开放区，福建也提出建立厦（门）、漳（州）、泉（州）三角经济开放区的设想，后来在1985年1月中央也都批准了。因此，借老首长的光，每次到厦门我都是如沭春风，感受厦门人真诚的接待！这次原来想多休息两天的，但我们在11月15日中午接到任老（仲夷）去世的消息，当即赶回广州。

据梁灵光同志说，他和任老在一起来广东之前素未谋面，只是在1977年“文革”平反后中央安排他到北京轻工业部任部长时才有所听闻，任老是当时最早撰文批判“两个凡是”的极少数省部级领导之一，在辽宁省也开始大搞平反工作，这在那个年代是冒着很大政治风险的。而当时他主政的轻工业部，也是最早开始拨乱反正、调整整顿、开展经济创新的部委之一，如平反冤假错案和举办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两手抓”有声有色，这些工作在当时都易于受到攻击。后来华国锋、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同志参观了展览会并一致好评和肯定，梁灵光同志和他的同事们在短短的两三年内就扭转了轻工业部陷于瘫痪的工作局面，开创全国轻工业生产的新局面，这对当时遭受“文革”荼毒的老百姓窘迫的日常生活而言是个极大的改善和促进。他和任老，都属于敢想敢干、勇于承担的开拓创新型的人物。他曾经和我说过这可能也是后来小平同志亲自点将他和任老到广东开创新局面的原因之一。

他和任老一起到广东工作后，配合默契，相互支持，秉承小平同志亲自和他们讲过的改革开放就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来”的指示精神，顶住了当时不可想象的重重压力，带领广大党员干部，闯出了一条发展的康庄大道，终于迎来广东经济蓬勃发展的春天，也为广东当今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在改革开放的艰难岁月里他们结下深厚的战斗友谊。他和我说过，他和任老偶尔也存在过不同的见解，但每次他们彼此都能开诚布公地坦诚相待，实事求是地讨论问题，最终都能统一意见。像他们这样合拍的政坛搭档在当时是很少见的，如今其中一个让无情的岁月夺走了生命，我可以理解老人家当时难过的心情。

从机场一直到家，梁灵光同志都没讲什么话，在家简单休息后就直接到任老家看望任老夫人王大姐。我随他再回家后，也一直没打扰老人家，直到晚上向他告别时，他正在书桌前想着什么，见到是我才说他准备写篇悼念任老的文章，我见他神情平静，也就放心离开了。过了两天，他拿了份手稿给我，我当天即整理打印好，足有5000多字，虽然是以记者采访的形式写的，但更能直观反映他对任老的怀念之情。可惜的是，这篇文章没有在当时登报，因为某种原因被建议最好在任老逝世一周年时才发表。

12月份上旬梁灵光同志参加了省委老干局组织的正省级老同志赴港澳参观团，他欣然参加。他对香港的情况一直都很关心，20世纪80年代他还在任时就提出将香港纳入珠江三角洲经济圈的建议，当年他多次提出建立珠江三角洲经济开放区的设想，其中就包括香港、澳门在内，1996年出版的《梁灵光回忆录》中很详细地提到当年提出建立珠江三角洲经济开放区的背景、条件和发展前景。后来在2002年春节前又一次在他亲自撰写的改革开放24周年纪念文章《广东改革开放的前奏与回顾》中做了重点描述，当时的省委主要领导对此很重视，专门要了他的书稿参阅。事实证明老首长20年前的设想和建议是富有远见和高瞻远瞩的，现在的情况与他的设想几乎一致！

这次到香港、澳门我们参观了很多地方，恰好梁灵光同志在联合国工业总署工作的小女儿梁丹也来香港开会，因此他难得和家人团聚。从革命战争年代开始到“文革”期间再到改革开放岁月，他都很少和家人团聚，他把时间都奉献给工作，他自己也表示欠家里人太多。梁丹一直陪着父亲到澳门，并一起回到广州家里，让朱主任也非常高兴，实在非常难得。在澳门我们还到他大哥家里去看望梁老先生，老先生精神仍旧很好，令人欣慰。

下旬回到广州后我们去顺德休息了4天，这里是他陪小平同志1984年1月第一次南方视察的重要一站。在顺德的清晖园里留下他陪同小平同志视察的珍贵历史照片，这里是见证他没有辜负当年中央对他委以重托的地方之一，如今的顺德经济一直在全国名列前茅。梁灵光同志有几年时间没有到佛山地区了，他早期在这里调研过，对早期顺德的生产承包责任制是持积极肯定态度的。在他的改革开放政策的思路里就借鉴过顺德的经验，他对这里的经济发展一直关注着，这里是广东改革开放的先锋试验田之一。

起床不久，司机老陈突然来电说老首长拉肚子，我听完马上和他赶到老首长家，要他去医院看看，他却说自己吃了药没事了。于是我打电话给保健办的医生单主任，她平常也非常熟悉老首长的身体状况，她说可能是急性肠胃炎，他在家吃的药对症，可以先观察，再出现情况就要到医院。

到晚上九点半，我打了个电话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没什么了，我才放心。

…………

2006年1月3日　星期二　晴天

大清早就接到梁灵光同志打到我家的电话，说他昨晚又开始呕吐、拉肚子不止，我大吃一惊。他非常体恤身边的工作人员，小事从不麻烦我们，不论工作上、生活上，只要力所能及的事，他都自己先做了再说，没有急事他不会在这么早就找我的。我赶紧和司机送他去医院，经单主任检查，说可能还是急性肠胃炎的缘故，并建议他住院观察。他却说，他还有一篇关于黎明大学的材料要继续写，由于病情并不严重，于是单主任开了些药并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我们才送他回家。

…………

2006年1月7日　星期六　多云间晴

今天上午梁灵光同志开始住院，这三天来他的肠胃时好时坏，呕吐不止，向单主任报告后，昨天下午决定今天让他住院检查。

…………

2006年1月11日　星期三　阴天

晴天霹雳！

今天上午保健办告诉我们，经过医院B超、胃镜、全腹部CT、PET、腹部透视全面检查，确认梁灵光同志患上了晚期肠腺癌！

今天，是个黑色星期三。

2006年1月17日　星期二　阴天

今天下午三点梁灵光同志进行剖腹探查手术。

经过医院专家的大会诊，医院确定对他进行手术。手术前，他还在床上写关于黎明大学改革的材料。省委秘书长肖志恒代表省委书记张德江同志来看望他，并亲自送他进手术室，他欣慰地表示感谢。

手术是一道生死线的考验，我心中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

2006年2月19日　星期日　阴沉、闷热

不知不觉已经是梁灵光同志动完手术后的第33天。

这期间，他前半个月时间还是清醒的，思维、说话也很清晰，但一直卧床不起，也疑惑过自己到底患了什么病，但医生们仍然一直瞒着他，只让他知道是严重的胃病。

后半个月，病情发展很快，他的身体被癌细胞侵蚀得越来越虚弱，从12日元宵节起他说话就不清了，手臂无力，人也开始模糊起来，上个星期更动了气管手术，话也说不了。

…………

2006年2月24日　星期五　阴

这段时间，有很多的人特别是领导来看望梁灵光同志，大家都希望出现奇迹，就像他总是能创造奇迹一样，这次的病也能好起来。

下午一直躺在床上的梁灵光同志似乎有躁动的现象，护士说可能是维持镇静的药物不足了。望着护士们忙碌的身影，我非常敬佩她们，小梁、小李、小林等几个年轻的优秀护士，在我们最彷徨的时候，是她们一直默默无闻昼夜照顾他，感谢她们。

夜里10点半，他病情恶化，医生们忙着抢救，省委保健办的领导也已来了，他们和医生在一起商量着，要准备老首长的后事了。我的心顿时沉重得无比难受。他们商量并经家属同意，决定通知老首长夫人来见最后一面。老首长真的要离我们而去了吗？我感到一阵恍惚。

2006年2月25日　星期六　阴天

凌晨两点多，梁灵光同志的病情相对稳定下来。我们都无法休息，果然6点多接到电话，说他再次抢救。到7点多，区副院长首先出来抱歉地对我们说抢救无效，梁灵光同志已经去世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睛模糊了，他真的离我远去了！望着依然灯火通明的病房，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他依然慈祥、仿佛仍在沉睡的面容，我的眼泪止不住地下滑，只觉得生死之间的距离原来这么接近……

2006年3月2日　星期四　多云转晴

今天省委为梁灵光同志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由于梁灵光同志病起突然，从他开始切喉插气管失去说话能力以至神志模糊到去世，他的病情我们都一直瞒着他。因此没有留下关于他后事安排的遗言，按照他的性格，一定是丧事从简的，但省里决定还是举行追悼会。

下午两点在广州殡仪馆白云厅内，层层叠叠摆满了胡锦涛、江泽民等中央领导人和全国各省市、各界人士敬献的花圈和挽联，鲜花围绕的大厅正中挂着梁灵光同志微笑的大幅照片。大厅内广东省各级领导及各界人士上千人、厅外数百位自发而来的市民前来向老人致敬，为他送行。

【注释】

[1]黄齐锋，原梁灵光秘书，现佛山市地震局局长。